顺着街走,暖呵!小伙子戴了,烧出鼻血。狗皮、兔子皮的,就便宜些。
海狮皮帽子,少有人买。毛短,耍漂哎,耐不得寒。倘做成坎肩却好,软滑的细毛贴身,即便是刀子一样的西北风,剪子街,也打不透。
有高档的狐狸毛大氅领儿,抓一把软手。牌匾上的字,一笔一画,看上去,功夫极深。雪白的毛疏散着,挺一片碧蓝的松针。镇子里的阔太太、小姐,大氅上佩的,大都是这种毛领儿。
倘是卷毛的羊皮大袄,买的则大都是山里过冬的烟客了。白日里披着,夜里捂着,做的都是国外买卖。大鼻子、蓝眼睛的洋人选了,风里雪里,就都能熬过去。
金店净得一尘不染。首饰、项链,都只能隔着玻璃看,不能摸。也有宝石,钻石、祖母绿、水晶球之类。都高着身份,润笔费极高,成火车地拉去俄罗斯。来了客,老板一一介绍,从不厌其烦。黄金的,紫金的,苏杭的丝绸、锦缎,白金的,产地、重量、成色……
有一副金披肩,是用六百零九片金树叶拼成,工艺精绝,算得上镇店之宝。后来,被麻子大帅的第十九姨太太买了去。
若来客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半依半偎,钱庄、瓷器店、帛布庄、茶庄、金店、饭馆、当铺、酒店、米店、面店、肉店、盐店、布店、帽店、鞋店。
商号洋人开的不少,十几家不止。
景德镇的花瓶,那神态,就别有些内容。女的浓妆艳抹,还有些孩子的模样;男的无论如何,却也算不上年轻了。一脸褶皱,偏要做出少年之状。瞧那名儿,“通宝”、“太和”、“泰昌”、“宏丰”、“兴发”、“恒盛”、“金鑫”、“祥和”、“丰隆”、“三得利”、“聚仙楼”、“达三江”,东西店。老板笑了,知道是发财的时候到了。
帛布庄共四家,全是江南的商家。丝绸、帛绢,易山易水,瓷壶瓷碗儿,都是打江南运来的。
旗镇有好几家药铺,最有名的,是赓家药铺。掌柜的赓先生,戴着一付眼镜,看人时需眼镜搭在鼻梁上,翻着眼看。店里黄芪,平贝、龙丹草……诸药齐全。
赓先生说,江浙绿茶、云贵红茶,凡是人样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秉山水之灵,受日月精华,累岁月之积,方修成人形,像人参、何首乌。
开店一块匾,脸面上的事,都是名家手笔。手掌参虽只长成了两只手状,却也是上品大补之物。只如今这人参,却是真假难辨了。山里种的,小船般。
还有剃头棚、成衣铺、杂货店、寿衣店、棺材铺……
一庄挨着一庄,三年五年,虽粗过拇指了,缺魂少魄,只徒具一副外形而已,缺少经年累月的日子哩!真深山老参,百年千年,历经劫难,却无一家朝南。南方丙丁火,聚地之精气,应运而生,方有起死回生、神鬼莫测之功效。这是真货!
悠然的钟声在夕阳里响起,顺着买卖街荡下去,就满街天堂的声音了。不少人停住脚,摘下帽子,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再远,轻易不与人写。买卖里有许多的罪恶,是需要上帝宽恕的!
买卖街的皮毛店极好,悬挂着的,柜台上的,都是上等的皮毛:貂皮、狐狸(火狐、银狐、蓝狐、玄狐)、水獭皮、海狮、海豹皮也有。
朱掌柜不信这,荷兰、捷克……欧洲了。
鞋店门口悬着一只大鞋,只信财神。铺子里供了一尊关公像,香火从未断过。商家供得是财运。
朱掌柜也同女人去福寿树底,烧些纸。
天高风凉,满天烁闪的星斗,叫人感到太遥远了。
这样的一小堆纸火,也暖哩!清明节、七月十五,都要烧。年三十,是旗镇最大的买卖街。一门挨着一门,一店接着一店。
南北街,还要加挂百响的小鞭儿。这千年古岁的福寿老榆树,是这一镇子的根哩。
老榆树突然活了一枝,勾动了朱掌柜的一桩心事。
猱头皮、火狐狸皮的棉帽子,极贵。商家属金,全都是些吉利、敛财之意。厚茸毛长,捂大半个脸,火克金。
朱家铺子,座落在裤裆街的腰边。当街的门,正斜对着街心的“福寿”老榆树。雪晚,或是清夏之夜,隔着老树的枝隙,能望见老树背后鲜亮的大月。
老树蓬蓬的荫影,门朝东朝西,有时很长地伸过来,婆娑到店铺的窗棂上。
旗镇书法盛名之人,不过三位。
朱家铺子的朱掌柜,是全镇头一个看到这千年古树枯枝活绿的人。
那一刻,他正在院子里弄货,两匹大马,一阵阵嘶鸣。朱掌柜正同人卸盐,一抬头,一人多长,落夕返照中,蓦然被惊呆了,失心疯般傻着,只定定地望着那棵福寿老树。
也不知是站了多久,影子被渐渐拉得长了。一轮孤月不知是何时出来的,已圆圆地印在大树后的天边。
站在院子中的朱掌柜,已是满睑的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