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春秀清晰地记得,在她和大狗、刘捍东、赵波、蒲卫红、郑文革他们一起上初中的时候,小狗常常光着脚坐在樟树镇中学的围墙上,古怪地往校园里张望的情景。
还有1976年百年不遇的那场大洪水。许多事情留存在黄春秀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2
黄春秀还记得,就是大狗小狗的姐姐李一蛾死后的那个秋天,小狗也和他们一起踏进樟树镇中学校门的。不久以后,小狗就被学校开除了。小狗的开除让黄春秀他们十分的伤感和无奈,黄春秀怎么也不相信在厕所墙壁上的那条反动标语会是小狗写的。
自从李一蛾死后,小狗变得沉默寡言,大狗知道他只要一有时间就在院子里磨刀。磨刀的声音让人心生恐惧。黄春秀有时来到他们家的院子里,问小狗:“你不好好念书,你老是磨刀干什么呀?”小狗瓮声瓮气地说:“你不知道。”黄春秀焦急地说:“正因为我不知道,我才问你。你告诉我呀。”小狗不理黄春秀。黄春秀被晾在那里,她气极了,她很委屈地骂道:“臭小狗,你究竟怎么啦。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哑巴了!”不管黄春秀怎么骂,小狗还是一声不吭,还是嚯嚯都磨着他的刀,那把刀被他磨得寒光闪闪。
很巧合的是,上了初中,黄春秀、大狗、小狗、蒲卫红、刘捍东、赵波、郑文革他们还是在一个班里。郑文革和他们在一个班里,心中不是滋味儿。对死了姐姐的大狗小狗,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不知是同情还是厌恶,更让他弄不明白的是,他的亲哥哥郑文杰竟然会帮他们交上这个学期的学费。他不理解哥哥郑文杰,他甚至认为,郑文杰是和铁蛋一样的傻瓜!
郑文革也是孤独的,他和小狗不一样的是,他在校外有很多朋友,一放学,郑文革就飞也似的离开了学校,和镇上的一人混在一起。小狗在校外的朋友就是铁蛋和郑文杰。铁蛋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也很少去找他玩了,郑文杰嘛,他又不太想找这个他心中一直崇敬的人,小狗在校里校外来都是孤独的。孤独的小狗不会想和大狗打架,他甚至连上学放学都不愿意和大狗走在一起了。大狗对这个弟弟也感到无奈,他没有办法知道小狗的脑袋瓜里究竟想着什么复杂或者简单的问题。他经常和黄春秀讨论小狗的变化,但是,他们费尽了口水也讨论不出什么所以然老,他们改变不了小狗,他们只是担心小狗会突然闹出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来。
孤独的小狗总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同学们看着这个脸色毫无表情的小狗,谁都不敢去惹他。同学们还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小狗有时会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女同学杨小云。
杨小云一看到他那痴痴的又凶巴巴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杨小云下课了就对黄春秀说,黄春秀对杨小云说:“不用怕他,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杨小云还是说:“我还是害怕。”
从入学到被开除,樟树镇的老师同学们没有见过小狗笑过一次。
大狗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弟弟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大狗自从上了初中之后,他学习变得异常的刻苦起来,除了读书,他无心关心什么事情。
小狗有时自言自语说:“大狗成了书呆子了。”
大狗连在放学的路上也捧着一本书在读。蒲卫红在大狗的带动下,也刻苦读起书来。黄春秀就更不用说了,她在五年级时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上了初中之后,她更没有放松学习,尽管那段时间老是半学半农的,上午读书,下午就到学校的实验田里劳动。
3
那天下午,同学们在学校的试验田里拔裨草。裨草是和水稻一起杂生的一种害草,它的繁殖能力特别强,如果水稻田里不除去裨草的话,到时候,裨草会长满了稻田,严重影响稻田的收成。
老师都说坏学生是裨草。
他们班班主任刘金高老师就在学堂里说过郑文革是裨草,因为郑文革不专心听讲,在课本上乱涂乱画,有时还故意逗引同桌说话,影响别人学习,刘金高一看到这种情况,他就把一个粉笔头朝郑文革的头上扔过去,说了声:“裨草!”郑文革就不敢动弹了,他心里说:刘金高,你才是裨草!
同学们在拔裨草时,郑文革就从稻田里走上田埂,他伸了一下懒腰,大声说:“腰都累断了。”
刘金高在稻田里站起来,他的个子很高,是学校里个子最高的老师,他还有一个高的地方,就是他的鼻子又高又大,另外,他还有一个高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声高。刘金高老师的三高是出了名的,早先还因为这三高挨过红卫兵的斗呢,据说,郑文杰就斗过刘金高。
刘金高大声地说:“郑文革,你想干什么?”
郑文革说:“我要撒尿。”
刘金高说:“快去!”
郑文革就从学校围墙边上的小门走了进去,厕所在小门进去几步远的一个小山坡上,郑文革一去就去了老半天。
同学们眼看着把一片田的裨草拔完了,也不见郑文革回来。大家都说,郑文革这一泡尿可以淹死整个樟树镇了。大伙哄笑起来。刘金高也笑了,他说:“郑文革真是裨草。”
他一说完郑文革是裨草,郑文革就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有人大声说:“裨草回来了。”郑文革一听说那位同学说他裨草,他急坏了,他抓起一把烂泥往那同学扔过去,那位同学身上被郑文革扔了一身烂泥,也生气了。他们俩就这样在稻田里打了起来。
刘金高赶忙把他们分开。
刘金高把郑文革的耳朵提起来,他把郑文革提到了田埂上。
刘金刚气愤地说:“你回去吧,不用你劳动了。”
郑文革站在那里,心里发了狠,他大声说:“刘老师,你偏心!”
刘金高瞪着郑文革说:“我怎么偏心?”
郑文革大声说:“是他先骂人的,你为什么不提他的耳朵,我的耳朵都被你提断了。”郑文革觉得耳朵火辣辣地痛。
刘金高走到郑文革面前,低下头对他说:“郑文革,他骂你什么呢?”
郑文革和刘金高对视着说:“他骂我裨草!”
刘金高伸直了腰,抬起头问大家:“大家说,郑文革是不是裨草?”
大伙异口同声地说:“是裨草!”
郑文革一跺脚走了。
刘金高乐了。
黄春秀有点抱不平地对大狗说:“刘老师是有点偏心吧?他怎么能这样公开的说郑文革是裨草呢。”
大狗没有帮郑文革说话:“郑文革也不对,拉一泡屎拉了那么久,明显是磨洋工嘛,人家早一点干完多好呀,可以早点放学回家做作业。都怪他自己,他自己要好好的,刘老师也不会说他的。况且,我看刘老师不是在骂他,刘老师是在和他开玩笑的。”
黄春秀不说话了。
刘捍东蒲卫红赵波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裨草裨草裨草。
只有小狗无动于衷,他对一切似乎都是冷漠的。他也上了田埂。刘金高看到了他。刘金高没说他。小狗也上厕所去了。不过,他很快就回到稻田里来了,刘金高笑着看着小狗,点了点头:“不是裨草。”
小狗心里说:“什么鸟裨草。我是裨草又怎么样!”
他不喜欢用裨草去比喻一个人。那样子特别特别没意思。
小狗拔裨草时,离杨小云很近。突然,杨小云惊叫了一声。大家朝他看过去。刘金高马上问:“杨小云,怎么啦?”
杨小云从泥水里拔出雪白的小腿,她用手指指了指小腿上的一只黑糊糊的东西,是一只大水蛭,水蛭也叫蚂蟥,是专门吸血的一种东西,水蛭的样子很讨厌,软呼呼的,像一条鼻涕一样粘在杨小云雪白的小腿上。杨小云吓得脸都白了,她站在那里尖叫着,泪水都流下来了。
小狗镇静地对她说:“别动。你别动,我来帮你。”
杨小云果然没动了,她也停止了尖叫,只是咧着嘴,嘴唇在颤抖着,泪水也还在流着,她两手都是烂泥,她没有办法擦去泪水。
看着杨小云的样子,小狗心动了一下,他俯下身,捉住了那条水蛭,把它拉出来,水蛭一拉出来,血就从杨小云雪白的小腿上流了出来。小狗轻描淡写地说:“你到那边水圳边,用清水洗一洗就好了。”
杨小云感激得看了小狗一眼,点了点头。她就朝水圳那边走去,同学们都看着她,有的同学在窃窃私语。
小狗望着杨小云的背影,若有所思。
刘金高笑了笑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劳动吧。大家劳动的时候注意点就可以了。”
接着,赵波又去上了一趟厕所。
他回来时,同学们的活已经干完了,大家在水圳边洗手洗脚,准备收工了。刘金高很满意的样子说:“大家洗完后回到教室里去,我们要对这次劳动做个小结。”
“又要做小结。”黄春秀吐了吐舌头。
杨小云也不喜欢听刘老师做小结,她皱了皱眉头说:“真烦人。”
赵波来到了刘金高老师面前,轻轻地对刘金高老师说了一句什么。刘金高老师就匆匆忙忙的和赵波走了。刘金高的脸色都变了,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像风雨中飘摇的树。
刘捍东对蒲卫红说:“怎么回事?”
蒲卫红说:“是不是郑文革的事,那小子说不定要找人来打架了,他在镇上认识很多不读书的人,他们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我以前看到过他们欺负山里来的人的,他们可凶狠了。”
刘捍东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他走到那个被郑文革扔了泥巴的同学面前说:“你小心点,一会要是郑文革带人来打架,要马上跑,知道吗?要马上跑,不要和他较劲,你斗不过他的。”
那个同学后悔极了,他后悔自己说郑文革是裨草,郑文革真的起了意要打他的话,他是跑也跑不掉的,就是他今天跑掉了,明天他还会找他的。他忐忑不安,要是郑文革真的带人来打他,他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听刘捍东的话,赶紧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同学们回到了教室里,一个个唉声叹气地喊累。那个同学心里十分的担心,他在那里老是伸长脖子往门外窗外看,生怕郑文革突然带人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他一顿。
大狗对他说:“别怕,他不敢带人到学校里来的。”
刘捍东看了门外面一眼说:“不一定。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他的脾气。”
大狗坚决地说:“肯定不会的。”
同学们在教室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刘金高老师回来,更加没有等来找同学报复的郑文革,同学们却等回来了赵波。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他对同学们说:“刘老师说,今天的小结就不进行了,大家每个人在这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就可以走了。刘老师说了,写字要认真,平常怎么写的,现在也怎么写,不要写得太潦草了。”同学们都不明白,刘老师为什么要大家在这张白纸上写字,而且是写自己的名字,这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大家没有问为什么,谁都想早点回家,因为写完字就可以回家了,他们都争着要先写。赵波大声说:“大家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
写完的同学都兴高采烈地走了。
剩下了大狗小狗他们。他们没有和同学们争,他们等大家写完了才写。蒲卫红和刘捍东他们都走了,走时还和大狗小狗打了招呼,大狗让他们先走。黄春秀在门口等着大狗。
大狗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李金旺。”
小狗也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姓名:“李银旺。”
大狗不解问赵波:“发生了什么事?”
赵波说:“大狗,不是我不够意思不告诉你,刘老师让我保密。我实在不能说。”
小狗拎起书包一声不吭地出了教室的门,他没有理在门口等着的黄春秀,就一个人走了。黄春秀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小狗心里在想着什么。
大狗也走出了教室的门,他和黄春秀走到了一起。黄春秀说:“大狗,我看小狗要出什么问题,他这样下去会很麻烦的。”大狗说,那怎么办呢,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我爸爸说什么他也不听。黄春秀叹了口气,小狗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大狗和黄春秀快走出学校的门的时候,他看到那个被郑文革扔泥巴的同学,那个同学还没有走,他在等大狗。他的脸上挂着惊惶的神色,他对大狗说:“金旺同学,今天我和你一起走好吗?”大狗说:“没问题。”
那同学就放心了,跟大狗小狗一起走一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没有人敢欺负大狗小狗,况且,还有黄春秀在场,黄春秀无论怎么样,她都是郑文革的表妹。郑文革很多时候都要给她一点面子的。
一出校门,他们果然看见郑文革和两个不三不四的社会上的小青年在往池塘里扔瓦片,打水漂玩。他们嘻嘻哈哈的,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
那两个小青年都比郑文革大。他们看上去十分的粗野。
郑文革还能和比他大的社会上的小流氓玩,这让大狗也挺吃惊。大狗看这样子,他心里有了提防,他小声地对黄春秀说:“如果他们要打我们的同学,你赶快去报告郑文杰。”黄春秀眨了眨眼睛说:“好!”大狗又对那同学说:“别怕,有我呢!”那个同学其实已经吓坏了,他战战兢兢地躲在大狗的身后。
他们三个肯定打不过郑文革他们三个的。
郑文革看见了他们。郑文革停住了手,他把瓦片扔掉拍拍手,然后对那两个小流氓说:“他来了。!”
其中一个小流氓看了看大狗说:“怎么,是大狗呀,走吧走吧,没什么好打的了。”
郑文革赶紧说:“不是大狗,是躲在大狗身后的那个小子。”
“还是走吧。”
另外一个小流氓说,“他肯定和大狗小狗很要好,我们要打他,大狗插手怎么办?”他们都知道大狗以及他的弟弟小狗是难对付的主,不单单是这对双胞胎很能打架,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大狗小狗的靠山就是郑文革杀猪的哥哥郑文杰,樟树镇的流氓地痞对郑文杰也是十分敬重的,他们也畏惧郑文杰手中那把锋利的杀猪刀!
郑文革对两个小流氓说:“大狗不会插手的。”
这时,黄春秀气愤地对郑文革说:“郑文革,你不要老是欺负人,你再这样,我马上就去叫文杰来,看他怎么收拾你!大狗,我们走,看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黄春秀的话让郑文革和那两个小流氓站在那里面面相歙。
大狗和黄春秀以及那个同学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那个同学吓坏了,要不是他大狗保护他,他今天非被郑文革打一顿不可。他们走出一段路后,那个同学就迫不及待地狂奔而去。大狗叫道:“不要怕他们,你跑什么呀!”那个同学说:“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干活。”大狗和黄春秀知道,同学说的话只是个借口。
这时,赵波出了学校的门,他走到还愣在那里的郑文革面前,拉起他说:“文革,走!”
郑文革使劲地扯开他的手,瞪着眼睛说:“你干什么呀?什么事?”
赵波严肃地说:“刘金高老师找你。快去,他在等着你呢!”
郑文革倔强地说:“我不去!”
赵波还是严肃地说:“刘老师说了,你要不去,就让学校开除你!你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反正我把话都和你说明白了。”
如果被学校开除了,他郑文革该干些什么?郑文革想不出什么比在学校呆着舒服的事了,他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和赵波进了学校。他临走时,对那两个小流氓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以后有事再找你。”那两个小流氓飞快地走了,或许还有许多坏事等着他们去做呢。
郑文革垂头丧气地和赵波来到了刘金高老师的办公室。刘金高看着低着头的郑文革,他冷冷地说:“郑文革,你跑得蛮快的嘛,我还因为你回家了呢。今天你就是回家了,我也要让赵波去你家里把你叫回来!”郑文革心里发虚,他以为刘金高老师是因为他叫人打同学才叫他回来的,刘金高在说话的时候,他心里也在想着对策。结果刘金高老师没有提他叫人打同学的事情,而是让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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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小狗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