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开始时直接穿过村西北塔民查干沙漠,一直向西北朝那遥远的莽古斯大漠寻去。
他骑着或牵着黑马,穿越着一座座沙坨一片片草地,见村镇就进去打听,遇狼洞就摸过去探寻,可走了几个月压根儿没有发现过狼迹。
有一天,野外遇见了一位扛枪的猎人。点上烟,就坐在沙包上拉呱。
狼?那物儿可是好多年没见着了,那猎人说。一听携带狼孩儿的母狼,那猎人比见着狼还奇怪地盯起爸爸,以为此人在荒坨子里转游出了魔怔说胡话。然后那猎人转过话头哀叹,草场沙化得厉害啦,人活着都困难了,都搬迁了。猎物嘛,天上只剩下乌鸦,地上只剩下耗子了,我这是年轻时养下的毛病,不扛着枪野外转转,心里憋得慌。唉,衰败哟,土地在无法阻挡地衰败。
告别了猎人,爸爸继续向西北进发。他一定要走到那遥远的人迹罕至的漠北莽古斯大漠。莽古斯,意即魔鬼之域,他一定要走进那魔鬼生活的地方,找回儿子小龙。爸爸的脸呈钢铁般的意志,眼含寒冰般的光束。三天后,他看见了那条沙溪。
流水似赔可怜巴巴,曲曲弯弯,由上头不远处的一座高沙丘下受迫压而挤出。一路又受太阳酷晒蒸发,还有两边沙岸吮吸,所剩无几的水量依然还不屈不挠地寻觅着出路向东南流去。它还要去汇合更大的河,再去奔向大海,那是最后的归宿。因有了目标,清风吹来它还能翻出涟漪,还能发出笑般的哗哗响声。
那猎人说得没错,还真有这么一条沙溪。爸爸自语着下马。马和人的头,都迫不及待地伸进了小溪中。水浅,爸爸一口吸进了底沙,呛得他咳嗽起来。黑马的蹄子刨出了坑,然后再伸嘴饮。爸爸乐了,说你倒比我精明。
溪水照出爸爸的头脸。他叫起来,拔出蒙古刀割起长发,还有又粗又硬的长胡子。然后再捧起水,冲洗满脸的污垢汗泥。他重新精神焕发起来,然后他再去梳理黑马。
这一晚,爸爸就睡在沙溪边。在水一方,他要养足了精神。按那位猎人说法,过了这条溪,就进人无人区的沙化地,那里根本找不到水,甚至活物。
夜里有几只旱獭咬他脚趾头,成了爸爸棒下物。受此启发,爸爸干脆不睡觉在溪边狩猎。趁夜色来饮水的旱獭们成了爸爸的战利品。第二天出发时,他的马鞍上挂起十几只旱獭,每只足有二斤肉。另外,他的所有容器皮囊、塑料桶等全装足了溪水,他和马又往自己肚皮中盛饱了水,直哐档哐挡响。然后,他和他的黑马大无畏地走进了那片茫茫无际的沙化地。
其实原先这里是平平展展的大草地,后被人们开荒垦耕之后,失去原先的植被,裸露出下边的黄沙,被季风无情地冲刷后便形成了如今这固定或半固定的沙丘沙原。怪态百出,犹如群兽奔舞,又似静止凝固的波谷浪峰,怪异诡谲,危机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坡上半露半隐,不见一棵绿草。一处沙岗下,矗着几十棵老榆树,全部干死,祜枝干杈七曲八拐地扭结伸展,一个个张牙舞爪,犹如鬼树,神态各异。似乎是正当这些树正随意生长时,一场大自然的突变刹那间把它们统统干死枯僵在原地,脱落去所有装饰的绿叶青皮,惟保留或凝固住了这一个个怪态百出的死枝枯干。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这是被称为黄色恶魔的大漠热沙暴造就的杰作,是一种百年不遇的奇异的气象现象。只要经它冲卷过的地方,所有植物转眼间全部蒸干水分,晒焦了绿叶,枯干了枝干。就是百年大树也很快干枯而死,无一幸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里遇到这种干热沙暴,也无法逃脱死难,很快变成一具木乃伊。这是可怕而残忍的大自然惩戒手段。只是大面积沙化地带才招致这种惩戒,招来这大地的死神。
爸爸恐怖之余,想快快走出这块死神降临过的地方。可越走越深了。前边的沙地上又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有好多颓败倒塌的土房土墙,有的埋进沙子里,有的凸现着破旧墙头,有的在沙地上只留下一行行一片片黑色房基印,显示着这里曾是人类生活居住过的地方。一个宽敞沙地上孤零零戳着一个用水泥浇铸出来的墙牌,还没倒塌损坏,上边残留着几行刻字:XXX建设兵团XXX师XXX团XXX连部等。
爸爸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代,万千知青曾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他们一批一批被时代的风云卷到草原上,开垦了一片一片大好草原成为农场,后来他们又被时代的风云卷离了这里回城去了。于是,被他们遗弃的农场,无可挽回地沙漠化了。他们哪里知道,草原植被也就半尺多厚,下边全是沙质土,翻耕之后正好把下边的黄沙解放出来犹如被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头几年还能长粮食,往后就只剩下沙化了,尤其十年九旱少雨枯水的草原,失去了植被更无法保护地下湿气水分,荒漠化后变成寸草不长的死漠,这是必然结局。草原只是“草”的原,并非“农”的原,大自然亘古形成草原,定有它的不可违背的法则,自然的法则,以愚昧而狂妄的“人定胜天”呓语想征服和改变自然法则,那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千知青用青春和热血浇出了这一片片死漠,当初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从西边的巴盟、阿拉善到这边的锡盟、昭盟、伊盟,以及呼伦贝尔盟,处处留有这种被遗弃后、无人管理的各个时代开垦后的农场农地演变成的沙化地带,而由这些沙化地带卷起的沙尘暴源源不断地往北京往内地输送着万千吨的黄沙黑尘,惩戒着总不长记性的人们。
爸爸发现,这片遗弃的沙地上的某些角落还长着一种植物,那就是碱儿蒿,也称黑蒿子。这黑蒿子牲口不吃,一点儿用处没有,它还蔓延极快,一片片地生长,它一长,别的植物都无法生长,都被它侵灭,一眼望去,满目都是一片片的碱儿蒿覆盖着沙化地,黑压压的,令人生畏。只有沙化和碱化的草地才长这种毫无用处的黑蒿子,象征着死亡,象征着永远的死亡。有人形象地比喻过,开垦后的萆地就如失去贞操的处女,永远不会再变成处女了。那黑蒿就是草原流出的初血,只是黑色的。
再过些岁月,沙化地连黑蒿子也长不出了,惟剩下茫茫无际的大沙漠,连着天连着地,消逝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爸爸感叹着人类的愚昧所创造的这片沙原,接着继续顽强地穿越这片死亡地带,向西北挺进。
母狼好多天不出去觅食了。大漠外边的世界在闹饥荒。大饥荒。将近一年的时间,老天没下一滴雨,河水断流,深井干裂。别说庄稼不长,连原先茂盛的胡杨树都一棵棵枯死,天上的鸟雀都飞着飞着便一头扎下来渴死,那血也是干的。惶恐的人们一批批逃难迁徙,走不动的老人和孩子跟走不动的老弱牲畜一起,倒毙在荒野上干河滩上,不说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也差不多了。
越是沙漠化越容易干旱,饥荒闹得越凶。开始时,母狼每次出大漠拖来一具具干尸,有牛羊,有鸡狗,后来它懒得弄了。由于缺水,大漠古城和大漠外边的所有出水的地方都龟裂了,焦渴的它和狼孩胸肺里都燃着火团,干尸啃得越多,焦渴得越厉害,它们再也不敢碰干尸了。母狼大天冲天上那轮火红的太阳哀鸣。它几次想携领狼孩走出大漠,尾随人类大迁徙。可它知道方圆几百里都是这样干透燃烧的大地,它自己或许还能挺过去,可日益虚弱的狼孩有可能还未走出大漠就倒毙。它们只好龟缩在洞穴深处,那里至少还算阴凉。母狼和狼孩紧紧依偎一起,奄奄一息地等待和企盼着天上电闪雷鸣暴雨骤下。当然是空等。冥冥中,出于生命的本能,母狼一跃而起。它发现洞穴内角,似有东西在蠕动。
母狼扑过去,顷刻间嘴上叼起一物,那是一条小黑蛇。脑袋早被老练的母狼咬断,尺长的身体还在它嘴下动弹着。母狼把蛇丢给狼孩儿。恍忽中,狼孩儿终于饮到蛇血,吃到湿润的蛇肉,它又有了活气儿。
母狼在那钻出小蛇的洞角寻觅嗅闻起来。那里有个小蛇洞,斜着通向地下深处。母狼在那里嗅了半天,然后趴卧在小蛇洞旁等候。它要守洞待蛇。既然有小蛇崽,肯定还有大蛇在里边。它耐心地等候着。
可是那蛇洞里静悄悄,再没有其它的蛇钻出来。母狼不甘心,它相信自己的嗅觉,从那蛇洞里依然还传递着生血气息。它知道,蛇洞中还有活的生命体存在。于是,母狼开始用前爪子扒挖那蛇洞。沙质土层被它挖开一大片,又往下挖进几尺深,突传“扑通”一声,那块土便往下塌陷下去了。母狼吓了一跳。它探进头一看,原来地下深层又出现了一个小洞穴。那里大概是古城某人的墓穴或地室。令母狼吃惊的是,那下层洞穴里蠕动和盘卧着无数条蛇!中间盘着一条茶杯粗的大蛇,其它的小蛇都围着它盘绕蠕动,显然那是蛇王。
母狼高兴了,嘴里发出“呜呜”的长嗥。狼孩儿也爬过来瞅见蛇,高兴的它立即想跳下去捕吃,被母狼马上咬了回来。此时,那蛇王发现入侵者立即从睡眠中醒来,高昂起三角头,发出璐嵫的声响,冲母狼这边吐着闪电般的蛇信子。显然,这是一条凶猛狂暴的大蛇,不是好惹的。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母狼一般是不去招惹,远远避之。如今却不同了,为了狼孩儿和自己活下去,它要把这些活蛇一条一条地变成它们的食物。
母狼和那蛇王远远对峙着,一个在上洞,一个在下洞。奇怪的是那蛇王只是发出威胁的声响做出姿态,并不爬离原地进攻母狼。只见母狼伸出嘴叼咬着一条无意中靠近过来的小蛇,然后跟狼孩儿分享着吞嚼起来。
那蛇王仍然未动。
母狼奇怪,为了抓蛇方便,它干脆接着扩大通下洞的口子,不久它彻底打通上下两洞穴,它和狼孩可以自由出入下边的洞穴了。至此,那蛇王依旧没有离开原先盘卧之处的意思,只是眼睛始终紧盯着母狼的一举一动,不时吞吐着红红的蛇信子。
显然,那蛇王是轻易不动窝了,即便牺牲着不少的小蛇。狡猾的母狼更是放心大胆起来,它也不去招惹大蛇,带领着狼孩儿专门儿对付那些游离大蛇控制范围的小蛇们。一条一条地拣吃着,吃够了它们就跳上上边的洞穴歇睡。几天下来,它们的身体又恢复了往日的健壮,而且比以前更加精力旺盛,体能充沛了。显然这些地下深处的蛇肉有着丰富的营养和滋补功能。
瞅着自己周围的小蛇日益减少,那蛇王几次愤怒之余想冲过来与母狼拼命,可最终还是缩回了头脖,死死盘卧着原地未动。
母狼是有耐心的。蛇不攻,它也不动。只是每天逮吃着几条小蛇,熬着这无水的日子,解决焦渴问题。
小蛇终于被它们逮吃光了。洞里只剩下那条大蛇,依旧是岿然不动的样子怒视着母狼。
过了几天,焦渴难忍的母狼和狼孩儿开始琢磨起大蛇来。母狼多次挑逗,蛇王仍旧不出来进攻,它又不敢贸然扑上去咬,一旦被蛇身缠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这时狼孩儿的会抓会伸的上肢起了作用了。只见它捡起石块往蛇王身上掷打起来。有几次正好击中蛇头,恼怒万分的大蛇终于出动了!
大蛇的前身移动着,“嗞”的一声,张着嘴咬向母狼。母狼赶紧闪避,但那是闪电般的一击,还是咬着了母狼的脖毛,幸亏毛厚不碍事。同时蛇尾如一根长鞭般扫向狼孩儿,一下子击中它,狼孩儿如一只皮球般滚向一边,真是力道千钧。母狼有些惊惧了。那狼孩儿更是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母狼的眼睛扫向那蛇王盘卧的地方。啊,那里有个盘子大的浅坑,里边汪着一片水!原来,全世界闹饥荒干渴缺水,它在这儿却独自享用着一片水,甚至不顾小蛇们的灭亡。这家伙够独的。
这时那大蛇又游动着长身子,突然间那尾巴尖如闪电般地缠住了狼孩儿,而且越缠越紧,蛇的长身也随着紧缩起来。狼孩儿拼命挣脱着,发出“呜哇”惨叫,可由于蛇的半个下身全缠住了它,狼孩儿根本无法挣脱,呼吸变得紧促,声音也嘶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