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30日，我坐上花城出版社的一辆两房一厅车去广州车站，再转车到蛇口。两房一厅是广州人对一种客货两用车的谐称。这种车前边有两格载人，后边一大格载货。把车叫做两房一厅，是可以看出住房问题是大家挂在嘴上的热门话。
蛇口除了十一位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住房面积上享受一定的照顾外，
职务和住房一律不挂钩。一律！
我急于了解这种多住房多花钱的实践。30日下午两点多，两房一厅车一到广州火车站，就打听火车时刻。三点多的一趟去深圳的火车票，已经售完。四点多的那趟车倒是有票。但还要等两个来小时呢。不，实在不愿意再等了。等了多少年等到一个十一届三中全会。等了多少年等到一个经济体制改革。等了多少年等到一个房租面前人人平等的蛇口。现在我连两小时也等不得了。坐长途车去！有一辆车正喊着招徕顾客。直奔深圳的？上！上了车才知道上了当。广州到蛇口的公路上，堵车复堵车。深感大概时间不是金钱，效率无关生命。车多路少。和众多的人口比起来，可用地就未必大，物也未必博。车也难管，人也难管，分配也难尽如人意，不正之风也难纠正，住房问题也难解决。于是人们常常一讲三叹：唉，难！
蛇口是个移民社会，是块新大陆我走向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大厦——简称招商大厦。招商局是李鸿章奏请清同治皇帝批准，于1872年开办的。是中国第一家国营航运企业。在国内外和香港设十九个分局。解放后香港招商局全体起义，回归祖国，成为我国交通部驻香港的机构。
1979年，招商局开始开发，经营蛇口工业区。1987年，为了更好发挥企业的功能，蛇工业区更名为招商局蛇口工业区有限公司。蛇口各分公司，各发展部、投资部，各税务所、公址处等等，全在招商大厦甩。用内地的眼光来看，等于市府、市委和市属各局均在此楼了。只是门口怎么没有军人把守？
居然没有人喊住我，让我出示工作证、介绍信之类，这是令我喜出望外的。走进大厅，右边是港澳国际国内长途电话营业点，只有一名美丽女郎。左边是招商大厦指南，标着各部门的楼号。啊，我要找的地产公司在535房间。那么，我就这么找去了？背后就没有人喊住我查问吗？我慢慢地朝电梯走去，等着背后大喝一声。然而等我走进电梯，转过身来，还是只见那位女郎在忙她的业务。不怕我的书包里搞个炸药包吗？习惯了戒备森严的、神秘化的各政府部门，只身进入这个不设防的招商大厦，觉得近乎是一种享受——享受这种被信赖的愉悦和讲实效的服务。
蛇口的干部百分之九十几是从内地各省引进的。所以蛇口是个移民社会，是块新大陆。人和人之间，极少有历史遗留的难解的划分，和资历形成的地位高低。正如蛇口最高领导人袁庚所说：我们已经取消了级别，把各个长都冻结在档案早，宣布无效。我们这里的经理、副经理职务，都是不固定的，聘用一年，能上能下。蛇口便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由年轻的领导相对年龄大的。干部百分之七十八是大学生。这批大学生在这里不能不深感大学只是知识的基础，因为几沪都得改行、都得重新学习。譬如谁也没在大学学过房地产。房地产公的人自然全是改行的。新人新行业，创造了平等竞争的机会和竞争带来的效益。只要好好干，就会有机会。先有平等，后有自由——选择自由。选择工作，选择领导，选择住房，选择未来。作选择人，人也选择工作。蛇口人说话：你可以炒我，我也寸以炒你。
多少年了！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个《共产党宣言》揭示的伟大真理，被某些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忘了继承了。这是比那些无人认领的货物和引进搁置的机器更加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无人认领的才干和被搁置的人物！
人们寻求发展。蛇提供机会。
给予人们免除恐惧的自由。总之，有恐惧心理的社会，不是我们所向往的社会。
移民张梦飞原先是东北通化的新闻人物。一则因为他响亮地发过一批新闻稿，漂亮地抓过五年高考。二则因为他离过一次婚。离婚是扩大知名度的秘方。既然当年是自由恋爱，现在有什么理由离婚？结了婚就得从一而终。这天张梦飞看到报上登载山西省左云县的招聘启事。干脆远走左云！1984年11月他在北京听说了蛇口这么？一块新大陆。不如去看个究竟。新大陆的人因为是从各地拥来的，谁也不讲别人的过去怎样怎样，而且谁都知道议论隐私是掉身价的事。闲人才讲闲话。蛇人没时间去讲闲话。后来有一个青年对张梦飞说及他和妻子不和，离不离婚？蛇口人张梦飞也没工夫听他细述，只讲三点：你们还爱不爱？瓦相能不能容忍对方的缺陷？未来能不能培养感情？完了。我的咨询完了。
到1985年2月5日，张梦飞在蛇拿到了调令。他首先要做的不是回去办调动手续，而是6立即在蛇口买住房。在蛇口两个多月，新大陆给予他的新观念，使他清楚住房会不断提价，买房等于储蓄。两室一厅的房，房租是每月七十六元。这七十六元不等于内扔吗？不如贷款买房。
买下房，于2月12日赶回北京。请朋友买18日晚去沈阳的火车票，张梦飞利用这几天跑了山西左云办手续运家当。19日到达沈阳，20日赶往通化老家过春节——记不清20日是大年三十还是大年初一了。到了通化，看见通化当时仅有的两辆出租车。要多少钱？七元？好贵！——旁人说。不，在蛇口两个月，他可知道时间就是金钱。七元就七元！活了四十多岁，在老家坐出租车，还是第一冋。
以这样的效率，他3月如期回到蛇口，正式上班。一到蛇口就听说一个新闻：蛇口通讯报2月28日头版，在报道袁庚讲话的右方，发表了一篇批评袁庚的文章——《向袁庚同志进一言》。文中说袁庚具有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和雄伟胆略，但是还称不上优秀的企业家。所以，请您学习一下管理，注意一下管理等等。
张梦飞所以深为蛇口的民主空气吸引，因为他高中时代就被批为右倾。为什么？只不过他看见大跃进之后的农村太苦。看见了，就说了。说了，就糟了。大学高考控制录取。文革时作为当年的小右倾被关了六个月的学习班。多少人为一句话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可是在蛇口，在报上，在头版最显眼的地方，发表一个年轻人对蛇口最高领导人的批评！
这文章是怎么发出来的？
《蛇口通讯报》是午夜收到这篇文章的。初二晚打电话给袁庚，要求交他本人审阅。不要送审，编辑部有权发表。袁庚说，我们就是要缔造一个让大家畅所欲言的民主社会。佴是，在中国的报纸上发这样的稿件，可谓史无前例。初三晚上，编辑部负责人还是把此稿送到袁庚家里。可以一字不改，照发。袁庚说。又在稿上写这封信的内容写得很好等批语。
这封信的作者用的是假名甄明伲。然还楚担心招来是非。袁庚进而在会上说，要给予人们免除恐惧的自由。总之，备恐惧心理的社会，不是我们所向往的社会。
对！对对！蛇口的批评风震惊了海内外，更唤醒蛇口人。1986年初，蛇口通讯报和蛇口新闻协会联合组织起每月一次的新闻沙龙。自由参加，共商蛇口的方针大计。已经是蛇通讯报负责人的张梦飞，当年怎能想像他能见到这样的政治透明度。请看新闻沙龙的一个个讨论题：《蛇口——中国开放与改革的忒管》、（蛇口须启动第三套改革车轮》、《决策的科学化和民主化》、《寻找蛇口真正的男子汉》、《如何创造蛇的民主权制》、《如何改善投资环境的硬件与软件》、《要让选民了解被选举人》……
我和张梦飞聊了不多会儿，他又要走了。不是快下班了么？是的。不过他还要去招商银行商定召开房租贷款座谈会的事，还要去编辑部审稿。没有坐班制，就是事太多。事多也是他自找。新闻沙龙不等于又要制造出新闻么。自己愿意做的事，就会去自找。好的体制激发好的品质。
临行张梦飞又想起什么——现在他每月收入的三分之一交房钱，直至还清贷款，房了？归他所有，准确地说，是直至他真正买下了房子的使用权。
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就在于：政治家想的是如何造福人民，政客想的是下一届的选举。
海边的空气好像给海水漂洗过一般。南海酒家一面面呈斜坡形的大玻璃窗，尽情吸收着阳光，好像是太阳能吸热器似的。袁庚问我有没有在南海酒家吃过饭？我说没有。那我们去南海酒家！他说。但是秘书提醒他了，已经在茶寮订了晚饭了！哦，那就去。
袁庚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平等，和一个普通的顾客一样，订了饭桌就不便更换了。
袁庚，高个子，高鼻子，敞着西服，跨着大步子。不能拔的理想主义和无可解脱的忧患意识。非常信任人们而完全不妨碍他的非常的自信。锐敏而平和，坚毅而幽默。诚心诚意的咎话和不知不觉的吃虾。吃虾我是熟练工人，你们是见习人。他不无同情地笑着。我不无惭愧地吃着。
一些相反相成的品格，在他身上浑然一体。我想，科学再发达，要复制一个机器人袁庚，怕也是难度极大的。
他说蛇这才几年，家庭已经从彩电、冰箱发展到厨房抽烟机了！蛇口的新老移民已经开始满足于这个环境。拼命精神、冒险精神淡化了。既不如港人的勤劳、拼搏，也没有港人对信息反应的灵敏。蛇口原先叫得挺响的一块牌子：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现在都让太阳晒得褪了色！蛇口人没有忧患意识，不想这些，行吗？要让大家想想，想到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跳起来！想到觉得如履薄冰！我们如何能使大家把能量都释放出来？要强调危机感！要让大家真正认识到蛇口的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人们的追求是和切身利益有关的，不承认这一点？
去年蛇人在沙龙里纷纷谈论我们招商大楼有官气，指出我们管委会的弊端。我们接受。蛇口有各种团体，我称之谓压力团体。任何一种权力必须受到制约。没有绝对的责任就没有绝对的权力。绝对权力绝对腐蚀么。我赞成四十多年前罗斯福说的话：要给予人民免除恐惧的自由。什么叫。政治透明度？就是披肝沥胆，就是你看见我的肝，我看见你的胆！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就在于政治家思考的是如何造福人民，政客想的是下一届的选举。
在建设民七化过程中，关键是民主制度化。我们逐步扩大选择范围，实行一人一票直接选举。这种选举也有争议。少数服从多数，也很可能导致服从错误。但楚民主还有一个功能，就是纠正错误。人民自己意识到这个东西不行，就要把它纠正过来。还有一个知名度的问题。总是知名度高的人容易选上，不过，知名度高的人，若有丑闻，他的负知名度也高。所以，是可能有些最有才华的人因为知名度不高这次选不上，但是另一方面，肯定可以把台上有丑闻的人选下来！每两年选举一届管委员。每年还要进行一次信任投票，不信任票超过半数的，自动退辞或者改选。领导干部的进退由人民群众投票决定。总比搞你办事我放心好。
跟袁庚一起吃饭，我要消化的是他的话，而不是盘中但是我的手又不能不去剥虾而去记话。以上追记的谈话，不仅未经本人审阅，而且多有疏漏。看官欲知袁庚其人，不如自己随便找些蛇人聊聊。蛇口人每每攻击袁庚是理想主义。实际是赞赏袁庚的赤诚、率真，同时也担心他的理想主义的可行性。甚至议论袁庚之后怎么办？担心，说明蛇口政治民主化的不成熟，说明蛇口的民主气氛和袁庚的理想主义很有关系，说明还没有摆脱人治。袁庚去年说过：少数人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就会造成很多人埋没良心，趋炎附势。会造成好人走二坏道，坏人无所约束。
所以蛇口要进行选举制度的改革。
走出茶寮，吹来一阵海风，那种经海水漂洗过的风。这里的气候好。生存空间好。
我让袁庚先上车。袁庚让我先上车。这里有个观念差的问题。在内地，当然应该长者、领导先上车，在这儿，平等色彩更浓。客人先上车。
在一个政治民主化健康发展的，平等竞争的大气候下，才会绝非偶然地出现房租面前人人平等。
后排的人不住地往我的左右肩上塞条，好像我肩上长有两个收发室的窗口似的这是招商局蛇口工业区首届董事候选人演讲答辩大会的会场。蛇口选举新的董事会代替原先的管委会。因为管委会集所有权与经营权于一身，又集决策权与执行权于一身。权力不受制约，难免压抑民主、窒息活力。董事会的产生，只要有十名选举人的推荐，就可列入候选人参考名单。这样，可促使一些知名度不高的优秀人物有机会入选。第一次投票后，根据票数多少，列出前十四名的名单。然后公开答辩，群众自由参加，群众可根据答辩印象，在这十四名候选人中选出七名董事。
1987年5月4日下班后，候选人开始演讲答辩。5月4日？
大会执行主席，鼓嘴、窄鼻、苍白的长长的脸。金丝连着的眼睛，更使他那漠然的神情带着一种金属的固执。群众不住递条，要求候选人答辩。这位主席用平板的声调念完一张条，随即往候选人那儿一推，在他手下就别想留情。
会场借的是育才中学的阶梯教室。我前后一看，爆满。
妈妈！哪儿冒出这声带奶味儿的？哦，会场里很有一些拖着孩子来的。下班后的业余时间来开会，若没有一种参与意识，若不是觉得这参与是起作用的，何苦来？有人拍我的后背。一回头，见递来一个条，示意我再传到前一排，再传到大会执行主席那儿。我便去拍前人的肩背。不一会儿，我的左右两肩都很热闹，后排的人不住地往我左右肩上塞条，好像我肩上长着两个收发室的窗口似的。热闹而静寂。是的，只见动作不闻声音。我回头看看，阶梯过道上也坐满了听众。末排后面站满了人，门外也几重人，更有手扒门框伸进一个脑袋来的。敢情后边是叠上罗汉了。而且都身怀绝技——都没发出声音。静静的，单听那提问，那答辩。
你的前任中，最严重的歪风有哪些？你是怎么对待，怎么执行党的政策的？
你们处前任的两位处长都出国了，你怎么解释？
假如你当选为董事，你会赞成选什么样的人当经理？
蛇口工业能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企业？
听说你们公4经济亏损，你承担什么责任？
物价涨的幅度超过了工资上涨的幅度，如果你当选为董事，你怎么考虑这个问题？
蛇口工业区对直属公司经理的监督，你认为够不够？党政分家，你怎么身兼两职？
根据你的简历，你一贯在内地搞政工，没有搞过企业，你怎么能证明你行？
听台上一个个站起提问，执行主席鼓着嘴一张张念条。我望着那一个个经受着民意审判的候选人，想到两年一次的选举和一年一次的投信任票，在这里当官可不是好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