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饭店的窗前,仍旧能够看见外头的电脑广告,也就是说,昔日的东直门仍旧在我们的视野之中,我要换个桌子,廖先生说这儿就最好,不用换了。在等着上饭的时候,廖先生对我说,老祖宗在修建东直门的时候并没有预算出东南地基的下沉,歇山式大屋顶刚度大,重量也大,特别是挂瓦以后,那重量更加速了东南地基沉降,所以修北墙时就发现柱顶斜了二尺,三分之二的榫头都拔出来了。您记得不,当时依您的意思是照原样插上,您说东直门城楼是东西对称的砖木结构,有围墙但不承重,承重的是东西中三排立柱,北面墙里的立柱实际就是浮搁着的。我说,从理论上说,您没错,可是您忘了明朝那个鲁班的故事了,鲁班为什么不压东南角,不压东北角,偏偏要压西北角呢?这就是地势使然了。纵然是民间传说,它也有传说的道理。修复古建,单单只是一个“修”不成,还要察山、察水、察地形,使建筑与环境达到一种平衡,这就是“天人和一”,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这一切所依,是以昆仑为准的,天下山脉,祖于昆仑,昆仑山为天下第一山,是帝之下都,万神之所在,天之中柱也!要辨山向水脉,建筑设计就得认宗,认的就是昆仑山……
在这杂乱的汽车来往中,在这淅沥的雨声中,在一个小饭店的二楼,听着廖先生有关中国古建与昆仑山的议论,我感到了一种不为尘世左右的超然。一种囊括天地万物的大境界。世有“悲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的说法,而这和缓的诉说,这雨中的凝望。不正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没人相信,这思辨清晰、记忆准确、用典精辟的语言,竟出自一个记不清自己吃了几顿饭、辨不清金舜镡和金舜铭的老人,不可思议……
饭菜很快上来了。廖先生追不及待地抄起筷子,将刚出锅的热丸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填,滚烫的丸子在他的嘴里艰难地倒来倒去,烫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将盘子往我跟前拉了拉说,您慢慢儿吃,还有很多……廖先生不客气地又将盘子拽了过去,向着下一个焦黄圆润的丸子伸出了筷子……我不能赞美廖先生的吃相,也很难将刚才大谈“万神之所在,天之中柱也”的儒雅和现今的饕餮相联系。人,有时候实在是很难用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对此,最直接的解释是,廖先生饿坏了,他的确是从早晨就没有吃饭,他没有胡说。
一盘炸丸子和一盘饺子见底以后,廖先生吃饭的速度明显降下来。他打了个嗝儿对我说,我知道您是科学家,是大学问,您的祖先是皇族,黄带子,其实我也不是胡吃闷睡的庸俗之辈。有皇上那会儿,风水先生排在上九流的第四位,在师爷、大夫的后头,几千年的经验能沿袭下来,自有它沿袭的道理。中国的风水不全是迷信,它里头也有科学,是研究人与自然关系的科学,顺其自然,尊重自然,这其中风水先生扮演着规划设计师的角色,这话我可记得还是您说的呢……
我当然不记得我曾经有过这样的言论,想必是我那位四姐与廖先生有过这方面的沟通。我问他东直门北墙的柱子到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他很奇怪地看着我说,您怎会连这个也记不得了?为这个咱们改了老祖宗的章程,用了新办法,扩大了榫头与柱子的接触面。改浮搁而变为插进柱础,再用1:2:3:4的水泥、土、沙、石灰加固柱基,那个东直门哪。就是经历八级地震也倒不了。是您说的,东直门从修建到今天是四百年,等再过四百年,经咱们手修过的东直门还要周周正正地立在北京,立在后辈人的眼前,到那时候咱们都不在了,但咱们的活儿还在。还在经受着时间的检验,后人的检验,这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廖先生突然变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做错了什么,说,您还让我就东直门地基的沉降分析和处理办法写过一篇文章,登在建筑杂志上,那篇文章“文革”让人抄了去……可惜了的……
我这才知道廖先生原来还有过文章发表,并不只是个当不上科长的小干部。廖先生回忆起这些时,尽管对文章被抄了去有些惋惜,但那美好与温馨,仍是毫无掩饰地溢于言表,那是一种充实,一种认可,一种舒畅,一种与老朋友共同经历又共享的愉悦……我不愿意破坏廖先生这种感觉,无形中在他面前扮演着另一个人的角色。
精诚由衷,可以感人至深。
向窗外看。外面雨色迷蒙,透过玻璃的水汽,我看到了那座“经历八级地震也不会倒”的城楼……
廖大愚噔噔地攀上楼梯,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跑得满头大汗。足见其焦虑、急切。紧接着上来的是廖先生的胖老伴儿,她夹着件大棉袄,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廖大愚见了他父亲,劈头一句就是:全家人找了您一天了!您倒好,在这儿下馆子!
老伴儿一见廖先生,一把拉住,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喃哺地说:可找着了……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真有个闪失怎么得了!
廖大愚没好气儿地对他父亲说,您再这么着可不行,能把一家子急死!廖先生大概自知理亏,嗫嚅着说,我是在和舜镡聊东直门的事情……廖大愚说,什么金舜镡,您看清楚了,她是金舜铭,金舜镡死了!上月死的,您没看报吗?上头有金舜镡的照片,画着大黑框子!想必廖大愚也是气得很了,竟将这本应避讳的事情在他父亲跟前一股脑儿端出。
廖先生用浑浊的眼将我仔细看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也似乎什么没想起来,坐在椅子里半张着嘴,眼神有些发直,突然显出了一副傻相。激动中的廖大愚还在不容人插话地说个不停,他说上午他妈跑到前院,当着不少人说他爸爸不见了,有的人当时就要看看大师怎么通过特异功能找到老爷子去向。廖大愚说,这不是出我的丑吗?我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发动群众找吧,派出所、公安局、急救中心,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就差给ll0打电话了。
我想,亏得廖大愚没拨ll0,否则大师找父亲还要动用警察,那面子实在是挂不住的。
胖老伴儿一边给廖先生换衣服,一边说她参加“传销学习班”回来,没见着老爷子,也没太在意,料想这下雨天也不会上哪儿去。等到她换好衣服做了半截儿饭,才发现家里一直没见老爷子,赶紧将炒了一半的菜撤了火,四处去找,找了几条胡同都没有,急得不行,不得已才到前院找儿子。大愚听到这儿就埋怨他妈不该去参加什么传销班,说那些搞传销的都是坑人的,专坑熟人,什么上线下线,通通扯淡。老太太说,你那些阴阳八卦就不是扯淡啦?爸爸是你爸爸,又不是我爸爸,我这一天天够不易的了,得看孩子似的看着他,一不留神就走了……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看来廖先生这种不打招呼的出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廖大愚烦躁地说,以后把后院的门加锁,省得老提心吊胆!老太太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实在不行也只有这样了……
我想像着廖先生被锁在小院里的情景,一种凄凉与沉重由胸臆间泛起,命运的悲惨和可怜使我感到活着的无奈与身不由已,难道人老了都将遭此下场吗?廖大愚窥出我的心思,解释说,外人不知,看着跟好人一般,其实病得厉害了。我问是什么病,廖大愚说是脑萎缩,也就是老年性痴呆。没法治。我想,廖大愚的论断不是很准确。廖先生的大脑某一部分是萎缩了,但某一部分却是活跃的,充实而灵动。常人所不能及。
看到廖先生光着的脚,廖大恳赶紧脱下自己的鞋套在他父亲的脚上。这使我很感动,虽然成了大师,虽然要将他的父亲锁在小院里,但毕竟是个孝顺儿子。
廖先生一直傻愣愣地坐着,那眼神透过玻璃,不知伸展到了什么地方……那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尽,凝成了看不见的纯净气体,连发酵的能力也失去了。眼前这些人,窗外那些景,包括那个广告幻化的东直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空落的苍白,白得让人窒息,空得让人心寒……
夏家子女们决定将他们的母亲葬于西山。
安葬四格格那天,我和舜铨也去了。天下着雨。春雨细润,山路精湿。墓地坐落在西山东麓,透过稀疏的松枝可以看见玉泉山秀丽的宝塔和昆明湖闪亮的湖水,不远处有音乐家王洛宾的墓,有文学家金寄水的墓,四格格长眠在这里,当不会寂寞。看来,夏家孩子选择墓地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尽了心意的。
一切安置妥当,正要砌封墓穴时,只见一人打着雨伞,顺山路踽踽而来。待那人走近,大家才看清是廖大愚。大愚捧着一捧紫丁香花,说是应他父亲之命,来为四格格送行的。舜铨说,这么大的雨,实在不想惊动别人,只是来了几个至亲……廖大愚说他本来不知道,是他父亲今天一大早就让他来的……夏家的孩子们对大愚表示出了显而易见的冷淡,这让我和舜铨有些尴尬。
舜铨说了不少感激他父亲的话。
我则一直在思索那个萎缩了的大脑是如何推算出今日的活动的。
廖大愚怀里的花沾着细密的水珠,散发出幽幽的清香,突出了墓地的冷寂,让人感到了留恋与哀伤,那是一种发自心的深处的绝望和难以道出的酸涩,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理解和默契。望着墓碑前的花团锦簇,大愚不好意思地说,花是自家院子里摘的。他们的院子里没别的花。只有紫丁香,紫丁香是四格格生前喜欢的花。夏家的孩子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母亲曾经喜欢过什么紫丁香,大愚说是他爸爸告诉他的。大家都觉着对这些突如其来的花朵不便再说什么,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不可追溯了。廖大愚将一枝丁香丢进即将封严的墓穴,那湿润的淡紫的花儿轻轻地覆盖在四格格那朴素的骨灰盒上。我的心一阵悸动,认为廖大愚这有意无意之举实在属于鬼使神差,料也不是他父亲告诉他要这样做的。
当然,这样很好。
廖大愚把怀里剩下的花围着墓碑撒了一圈,朴实无华的丁香和墓前那些美丽的花卉相比,显出了难以伸展的羞怯,显出了谨小慎微的不安……淡泊相处,可以维持久远,丈夫重知己,不为别的,就为那故旧的离去,为那相知相通的情愫,为那深处埋藏的无穷尽,走进这难耐的尴尬,走进这细雨尘烟,以慰藉死寂的魂灵和自己长久的沉默。
丁香依旧,良友难逢。
……我感到了沉重。
下山的时候,廖大愚悄悄对我说,他父亲从东直门回来就病了,现在每天靠点滴维持,人虚弱得连话也不想说了。父亲好着的时候,他老嫌父亲唠叨,不知饥饱,没完没了地吃,如今想想很是后悔。他巴不得父亲能再说、再吃。然而一切似乎都不可逆转,父亲的生命大概不会很长了。
我无言,回望那些紫丁香,丁香已不可见。
分手时,廖大愚说:我父亲让我告诉你,你“朋友”的骨灰应该撒在昆仑山。
昆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