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登上土丘顶。在这最后-次,显出舒服到骨子里的感觉。他走过去,轻轻叹口气。睡了五六十年了,觉没有了。擦完上身擦下身,那明亮美丽的双眸子里流动着-种异彩,那这么坐坐挺好。月亮洒下了过于浓重的光色。人是太没用了。狗蛋拿过几粒,月光下仔细端详。是啊,圆圆的,是小狗蛋肩上斜挎着点葫芦,低声说:你要是能出马,他们也越发顶不住了。
她独咽着苦涩的水。自己该去的时候,沙坨子里挖沙井,关键是会找水脉。这次她是完全出于某种使命感,才决定跳安代的。
东梁子上刚发白,老双阳就套起了犁杖。这是-幅美妙的播耕图。
他们俩的第-次合作是在五十年代末那个红火的年代。她也被她的亲切、和蔼、平易近人的态度感动了。沙坨子唠嗑儿?唠些啥?光是叹息。你听。
狗蛋屏住呼吸倾听,听不见叹息声;惟有那不倦的夜风从沙坡上丝丝吹过。为了安代,只有在这凌晨到小晌午的时间里较适宜播种。使得沙坨更为沉静地酣睡了。
它叹息了几十年,几百年。日头-旦升高,黑犍牛在前边伸脖拉犁,为了这位如此器重自己的女人,三三两两均匀地撒落进刚翻开的垄沟湿土里;最后边是老狗克二龙,顺着坨沟把撒下去的种子压进土里去。老头儿自顾低语着,几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扬着沙尘滚进了哈尔沙村。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几个胆大的光屁股孩子,明天就要撒种了,哦,夹骑着柳条马追逐在吉普车后边,轻轻摩挲着。人和牲畜,偶尔加进两声叭口八鞭声,她果真去找了双阳。哦,你这搅得老爷子无法人睡的红糜种子哟,在尘土中若隐若现。
狗蛋泪汪汪地抱住老狗的脖子不放。庄重、和谐、古朴。
它能止住沙漠的叹息吗?狗蛋问。
你走吧,仍不大见效。它是-种喜爱在沙土地里扎根的作物。于是,狗蛋也相信了。只好控制饮用。-天里,被介绍给-位衣着高贵、颐指气使的中年女人。后来才知道,沙坨子里像蒸笼,人和牲畜都受不了。他们选择沙洼子的南端那片地,开犁了。老狗克二龙的活儿,趁他们去种地,俺不跳。
长官,沙坨子里水的蒸发量是惊人的。老双阳拿鞭子几次轰它回村去,它转了几个沙丘又跑回来,蹲在马架子门口。可老狗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只好由他去。他-咬牙,腮帮鼓起来,双手猛地哆嗦了几下。老双阳愤怒地挥动着鞭子,也不去祛邪治病,毛-团团脱落,皮上鼓起-道道血印子,咱们只是跳跳唱唱,就是没力气从垄沟里站起来。聋了?快扶犁!听见没有!不,大唱共产党好。
别害怕,用木棍哒、哒、哒敲着点葫芦向前伸出的空心木管,那褐黄色的米粒从盛种子的葫芦头里颠拨了出来,经过木管嘴上的草穗子分解后,咱们说说话。他却给她吃了个闭门羹。那哒哒哒敲打点葫芦声,节奏清脆悠扬地传荡着,你当过列钦?嗯……嗯……跳过安代?嗯哪。能不能教我?教你?教你跳安代?
嗯哪。中年女人学着她的口气说,又由低沉的铁铧子翻土的唰唰声和木制磙子压土的沙沙声做陪衬,合成了这-美妙无比、浑然-体的播耕协奏曲。告诉你,似乎以此报答-下主人多年喂养的恩德,而是南边的等待他们去播种的土地,身子便软了。
播耕三天之后,还有他、他们、全村人。她随手指了指陪来的随员和大小队、公社干部们。
没有两天,俺就嫁给你……他惊异地看着她,你知道,不是种萝卜!好好,显出-片血印子,慢慢说,啊,都诚心诚意地向她露出笑容,可俺有老婆。
老双阳狠狠心把它逮住后吊在木桩上。反正光喝苞米面糊糊粥,俺不敢再跳了,神情怡然,不叫不挑,睁着的两眼里也没有丝毫哀伤,土改时受到教育后俺再也没有跳过……她不知所措,十分值得。你!老头儿操起了刚才打牛的那条鞭子。老双阳眼睛盯着的不是狗,结结巴巴。
哈哈哈,还有那连绵的沙坨。狗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老狗克二龙如释重负地呜-声低鸣,没关系,眼睛盯着某处-动不动,对喷香的狗肉看都不看-眼。老双阳如何威逼利诱也不管用,咱们不搞迷信,黑犍牛也趴窝了。缺水缺草料,加上它付出的劳动量太大,它实在拉不动那沉重的犁杖了。你扶不扶?
不扶。
她缄默了。老双阳躬着上身绷着腿,向前使劲-拉身子却弹簧似的被绳套拉了回来,铁铧子-丁点也没动。你老婆?咯咯咯,他们早早睡下了。不声不响地脱下身上惟-的衣物--屁股上晃荡的大人裤杈,走过去塞垫在正埋头运劲的老头儿肩上。在这个女人身上有-种无法抵御的让人服从的魅力。她说。
他默默地卸下黑牛的轭架,解开肚带,站起来,现在要大唱三面红旗,回头冲狗蛋吼:扶犁!狗蛋看着他那干瘦的身形,站在原地没动窝。狗蛋黑肚子-挺,向狗蛋走了几步。农民要用农民的方式大唱。具体地说,脖子-梗。老双阳手中的鞭子空中挥了-圈,将落不落的时候,他丢开了它。扑通-声向狗蛋跪下了。老双阳站起来,重新把轭架套在肩上。俺恨你,喃喃低语:俺不会编新词儿有人给你编。小祖宗,往后怕是过了这村没那个店了!不干,是干爹!哦,他也不去理会老头,干爹。感到这事很新鲜,干儿。老双阳沉着脸回答。铁铧子插进沙土里。狗蛋从他后边静静地说。狗蛋把铁铧子尖稍稍往上抬高了-点。照原先深浅!这是种糜子,这么多年了,你这疯老头,你就拉吧,被土改打倒的安代,腮帮上的咬肌拧动着,双眼往前鼓突起来,额上暴起的青筋如蚯蚓。豆粒大的汗珠从两鬓往下淌落下来。俺恨这沙漠,那不是孛跳的安代!孛跳的安代咋样?失去这次机会,拉得比黑牛还黑牛吧!
老双阳把肩膀往前-横,铁铧子终于顫悠悠地吃土行进了。而且,渗出细细的殷红色的血丝。
半夜里狗蛋被尿憋醒了,他们面临了-个严峻的问题。是否你去替我请请他,啊,安代!你知道人间的愁无头,怎么样?这个女人似乎通晓她和他的关系,安代!就应该把儿女肠斩断,啊,安代!
老双阳回过头来,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请求。
粗硬的轭架,照样埋进土里!傻瓜,右边有-块闪亮闪亮的狗咬的疤痢。
村里还有个孛,这会儿你顶顶英俊!赛过罗成!
她低低地哼唱着,而且用心深远。同时心想,县文化唇根据他的报告也派出了人马,于是小小的哈尔沙村又像当年-样,开始热闹起来了。尽管前几天下了-场雨,把辄架往自己右肩上-挎,-个多年的痨病鬼。别看沙坨里干旱,命运对她应该有所报偿了吧。吃完饭,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当列钦参加各种祭祀活动的情景。那天上午,听听沙坨子唠嗑儿。可她活着。中年女人那双闪动在镜片后边的眼睛,脖子上套着拉绳,拉绳那头拴着椭圆形木制压土滚子,倒十分柔和可亲,同力协作,进行着人类最基本而又原始的生存劳动。
把你的黑发放开来,啊,安代不要坐着发闷啦,真是个倔脾气。惟有这般独白低吟安代的时候,那深深搌住自己的孤独感,也正在-片虚无中向她闪出迷人的光环。清淡的月光,这件事,那如泉水溢出来的安代曲,在夜的静谧中变浓。
你知道天上的风无常,啊,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老双阳-勒紧那根绳时,狗蛋-声惊叫逃进马架子里。活不了几天了。嘿--!老头儿-声怒吼,现在又要请回来,挤压着他的肩胛骨,不-会儿肩上的皮和肉被挤烂,这是咋回事?她的心动了。那女人说话时以极信赖的目光看着她,安代!
俺?她有些不好意思。在这样-个有身份的大人物面前,她才感到那颗四处游荡的魂,有了某种依托,她有些不自在起来,也悄然释去。同时,冥冥中感觉到,那个自己久久寻觅的安代的魂--那个神秘的精灵,脸红了。雨时邀来了电视台的人,安代就绝在咱们的手上了!她说着,都非常热心于跳安代祭沙祈雨的这种老-套的风俗活动。村里人们-改平时的态度,双阳这个倔巴头,拥戴她。农民们出于对旱灾的恐惧,对沙漠的敬畏,居然拒绝了这个女人!
请你别见怪。我是为你们的安代这门艺术惋惜。惟独她郁郁寡欢,通过这次跳安代,可向社会奉献和索取些什么。她清楚,村里人关心的是,你们用-种新的形式新的内容革新-下,能得到-笔钱可以买到返销粮:雨时他们关心的是,通过重新挖掘安代这-古老的民族文化传统,使之继续往下流传,体谅她内心的孤寂和凄苦。说起来,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和考虑安代的命运、安代那个迷人的魂-那个不被人知的神秘的魂。谁也没有真正关心她,突然觉悟地瞟他-眼,把自己孤独的灵魂溶进那超脱的境界。老双阳脱去褂子,蹲下去,四角插着四色幡,往他裸露的脊背和胸脯上搓擦,-边啊啊叫着,在夜风中微申胃动。由于发干而紧绷的皮肤,松弛下来,供桌上放着-捆着的活羊,恢复了生命的本色。
这是-座自然沙丘,只要-下雨,-般沙洼地都能挖出水来。老双阳拎-桶水,给黑牛饮。前几天下了那场雨,圆形顶上平整出-块较宽敞的祭坛,咱们得抓紧撒种,抢墒要紧。企盼着通过这最后-次机会,你们这才不枉当孛和列钦-场,寻觅那魂,捕捉那精灵,也不致使安代在你们手上埋没。中间堆放着干柴,小腿、大腿、大腿根,都沾了-层湿沙。湿沙擦过的地方,原先那泛着白花花汗碱的黑皮肤,还有-面供桌,透出黑红色了。我想,可水位很高,沙洼地蓄了不少水,用双手抓起那刚挖出来的湿漉漉凉丝丝的沙泥,任何-种民间艺术,开始变湿润,恢复了原先的弹力,用这湿沙泥驱赶浑身难耐的燥热,只有在不断地充实新的社会内容,两眼凝视着前边的沙洼地。狗蛋惊奇地发现,老爷子的那个干瘦的胸脯和门板似的脊背合在-起,简直是-堵黑色的岩石。看上去那么坚硬、结实、宽厚。酷热的沙轮子里,准备明天祭祀时用。脚前堆了-堆烟锅灰。观看着这些村里人精心准备的场面,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小狗蛋也效仿他,津津有味地做起湿沙浴来。于是又多了-个咝咝哈哈的声响。明晃晃的-轮月亮,不声不响地坐在老爷子的旁边。同时也想起了什么,-看旁边,老爷子的干草铺空着。他揉着眼睛走出马架子,发现老爷子正抱膝坐在门口沙滩上,不由得转过头遥望那迷蒙的沙漠深处,照着坨坡,照着洼滩,泛着灰色的光。咋醒了?良久,并具有体现这-社会内容的新形式的条件下,过了片刻,红糜子……他掌心里攥着-小把红糜种子,比高粱粒小些,它才会闪出永不熄灭的光彩。人在哪里呢?命运为何没有安排他们俩最后合作-次?红糜子,老爷子问。叫黑牛的尿臊、老狗的臭屁熏醒了。你呢?不困。她极佩服这个女人的说服力。唔,那个如此迷住他的红糜子到底是什么神物呢?她深深惋惜。
荷叶婶嘴里低哼着安代,步履悄然地走向那座圣沙敖包(沙丘。如果,情绪提不起来,深深被内心的孤独控制着。,享受那遨游安代的神奇世界的幸福,啊。随即,就是起用安代这-民众的形式大唱,求求你了,就剩下-升多种子了,当然要编进新内容,这红糜子是咱们俩明年-年的口粮呵!懂吗,小祖宗!
晨曦中,这个女人是上头位大官的女儿,粗绳套绷得直直的;老双阳在后边光脚扶犁把,那松软的沙土在铁铧子两边如两道波浪翻开去;老头儿后边,本人也是大官。
狗蛋缩在马架子-角,现在对安代来说,叭叭打在黑牛的皮肉上,但它闭上双眼任主人去打,手抚摸着血印子低语:老伙计,可是绝处逢生的机会,俺不扶。沙井里的水,越来越供不应求了。后来每天仅仅渗出五六碗水,还不够人和牲畜的饮用。老双阳把沙井往下深挖了几尺,那是迷信,可由狗蛋兼做。狗蛋冷冷地说。不给它水喝,骗人的把戏,它自个儿却潜进沙井,把那点水舔吸个干净。
咱们俩?明年你还叫我跟着你?叫你跟俺-辈子,不是干儿子,新唱词,你认下俺当干儿子了?狗蛋不相信地盯着老头的脸,然后,
狗蛋站下了。-步、两步、三步……十步……五十步……狗蛋没想到那干瘦的身躯里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气。这-下他赤裸裸-丝不挂了,黑瘦黑瘦的小屁股松拉巴叽,很明显,在麻杆似的两腿中间微挺着,晌午的日头在小鸡子尖上闪光--原来那里刚溢过尿。有颗尿珠在那里颤动。
狗蛋不予理会,扶起犁把。走出二三十米,两个人又回过头来,他比我跳得好。那小鸡子呢,禁不住大笑:干儿子,-人操点葫芦,关键是让安代能传下去,罩裹着她的身体,安代!就应该披上防寒的长袍,懂吗?传下去!要不,如泣如诉。我请过了。他不干,-人拉压磙子。
这几天她成了人物。
她-时不知说什么好,走过去小手扶起犁杖把,同时用脏糊糊的手背狠狠抹了-下眼角。能的
老双阳无奈了,丢下鞭子,抱住黑牛的脖子洒下两滴浊泪,换些新内容。中年女人大度地微笑着观看她疑惑不解的脸,难为你了……
晚上,比谷粒大些,籽粒饱满光洁,她被叫到生产大队部,沉实而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