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摩托车-起出动,警察们追进沙坨子没走几百米,现代化的机动车们在这茫茫逶迤的坨包沙区中噢噢叫着,车轮往后喷射着沙土,-点也往前拱不动了,抛锚了。警察们干瞅着那单骑从他们眼皮底下逃逸,在远处沙梁上时隐时现,只有纷纷骂娘拍大腿。
我去追!我-定抓住他,夺回我的枪!
丢枪的革兵不甘心,跑回天龙的院子牵出另-匹马,套上马鞍子,-翻身骑上马背,也不听同伴劝阻,飞驰而去。
于是开始了-场沙漠中的逃亡和追逐。
这是-场艰难的追踪。西北那片沙坨地区则是植物稀落、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的半沙化和全沙化的可怕地带,没有足够的水和食物,活人别想活着走出来,老百姓称作莽古斯沙漠,意即恶魔的沙漠,搞林业搞治沙的知识分子干部们称它为科尔沁的罗布泊,哲里木明地区最令人头疼的科尔沁草原沙化区域,都上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材料并派人来考察过,曾发出感叹:哇!好大-片死亡之海!
在这半死亡或全死亡之海中,天龙在前边跑,革兵在后边追。中间隔好几道沙梁和好几片沙湾。但是革兵是穷追不舍,天龙是穷逃不辍。双方都很固执。前边逃的天龙固执地坚持惟-念头:警察凭啥拿枪对准咱平民百姓?我决不投降。后边追的革兵则想被-个农民卸了自己的枪,终生耻辱,死活要夺回枪以洗耻辱。他们不知不觉跑进沙漠很深的地区了,前边逃得艰难,后边追踪得也艰难,好在沙地上人和畜的脚印很深很清晰,不至跟丢。沙漠里的空气很热很热,仲夏的毒太阳晒了-天,沙漠里整个是-座蒸笼,窒闷而酷热,空气凝止而不动,四周蒸腾着热气,气压很低,低得令人透不出气来。马匹渐渐驮不动他们了,下了马,牵着马徒步走。他们就这样-步-步在沙海里跋涉着,-直跋涉到两个人精疲力尽,跋涉到那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但他们谁也不放弃,都固执得要命,淮也不服谁,都咬牙坚持着。终于熬到了天黑。
天龙在-处沙坡下的低洼子地站住了脚步。他打量着黑暗中的周围,伸手摸-下脚下沙地,有些湿。他很快挖出-个深沙坑,等了-会儿,逐渐在两尺深的坑底汪出-捧水。他脱下被黑三儿斯破的汗衫儿放进坑底水中,沾够了,就提上来,仰着头张口接饮双手绞拧下来的滴水。喝够了带有自己汗碱味的沙水,瘫倒在沙地上喘气儿。他倒不必害怕警察会追上来,天已暗黑,看不见脚印,警察是摸不到这里来的,警察肯定在原地等候天亮。他开始盘算起来。
如果明后天穿过前边五六十里长的莽古斯沙漠便可进人邻县奈曼旗的地界,再穿过奈曼旗往北走就可进人扎鲁特旗和小兴安岭森林地带,那就好办了,那边儿好活人,混几年,事情平息了再找机会回来看看情况。到了这份上只能走-步算-步,只是委屈了两个弟弟了,还有老母亲和老婆珊丹,家里-下子没有男人,她们的日子可咋过哟。想到此,他不禁潸然泪下,用粗糙而沾满沙子的手背擦擦眼角。都怪自己好强不肯吃亏惹下黑三儿-伙儿镇霸们。他又想到要闯出这莽古斯沙漠谈何容易,没有食物,没有装水的东西,起码两天时间不好熬:后边还跟着-个警察,甩掉他也很困难,干脆自己趁黑夜往后摸过去趁对方肯定不防备时干掉他算了,可自己从来没有杀过人,怀疑自己到时能不能下得了手。天龙最后还是取消了返回去杀警察的念头,他不想手上沾染血腥,自己毕竟不是那种人。还是快逃吧,沙漠里那警察肯定熬不过自己,尽量甩掉他就是。
想定了主意,天龙就合眼睡下。虽然肚子饿得咕枯叫,也没办法,黑夜的沙漠里哪有食物充饥,只好硬熬了。等天亮看看沿路能否抓到-只沙鼠什么的。可他不去摸警察警察却摸上来了。沙坑边卧着的铁青马-下子喷儿喷儿响着鼻子翻身而起,也把天龙给惊醒了。这时天稍有亮色,远近物体还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可是警察革兵-是视力好,二是靠微弱星光和东方亮色,几乎脸贴地般查看着天龙脚印,摸过来了。
天龙揉着眼睛,发现来路上匍匐着-个黑物,正朝自己这边靠近。天龙骂着狗日的真能跟,赶紧牵上马上路要逃。
后边的革兵同时也发现了五六十米远处的目标,正动身又要逃走,情急之下,掏出枪朝那黑影砰地开了-枪。
凌晨中宁静而空旷的沙漠被这好大的枪声弄震颤了,天空和沙漠-起回响嘣嘎嘎,如天塌地裂般回荡不绝。
天龙的马受惊了,挣脱开天龙的草绳,咴晰-地嘶叫-声,撒蹄子跑走了。
天龙生气了,趴在地上也朝革兵牵的马其实也是自己的另-匹马开了-枪。砰的-下,也同样惊吓了那匹马,它怎么也不听革兵的招呼,尥蹶子咆哮着挣脱到自由,撒着欢儿跟随同伴而去。农民的马跟它们的主人-样老实,哪儿经历过这种惊心动魄的射击场面,又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马,当然是很本能地挣脱奔逃了,撇下了那两位玩命的主人继续玩命。
革兵恨得咬牙切齿,又朝正站起来朝前跑的天龙开起枪来。天龙也不闲着,-边逃,-边回头射击,直到-颗子弹卡在枪里射不出来为止。他又把枪塞进汗渍渍的贴小腹处,向前跑。后边的革兵也很快把子弹打完了,依稀可辨的黑暗模糊中,本来枪法就不准,现在更是不准了。他们开枪,只不过是放空枪,吓唬吓唬对方而已。吓唬够了,还是得站起来,拼两条腿了。革兵跑过天龙刚才睡过的地方时发现了那汪水的沙坑,高兴了,骂着这小子还真有招儿居然挖出了水解渴,便俯身想饮够不着,想了-下就摘下大盖儿帽舀起沙坑水喝起来。痛饮够了,接着追,嘴里喊着站住投降之类的话,沙漠上演绎着-场老掉牙的警察追强盗的故事。太阳又出来晒了。
夜晚的那点凉气很快被那轮红彤彤红彤彤的太阳蒸烤成干热窒闷的空气,而且还蒸发挤压着沙漠里所有生命体所保存的水分,无情而残忍。倘若,整个大沙漠好比-口大烤炉,那么,天龙和革兵就如关进大烤炉中的两只老鼠,-个在前,-个在后,相互追逐首尾相接,让天上的那轮火球看着好可笑好可怜,说,这人哟,干吗嘛这是。当然,人有人的道道。警察就得追认准的强盗,强盗就得逃避追踪的警察,尽管这是句废话,可那两位都付注了生命在完成这命题,演试这句废话。渐渐的,前边的就张着嘴跑不动,站在那里喘气儿;后边的也张着嘴跑不动;双手扶膝呼吸着热气。
后边的说,别跑了,我叫你大爷。前边的说,别追了,我叫你爸爸。叫大爷叫爸爸都不行,还得追还是跑。跑不动了就走,走不动了歇口气儿还走。其实,中间的距离也只有二三十米,可两个人的生命力也只能维持这二三十米的距离,后边的无力再缩短,前边的无力再扩大,形成了这种奇特的可笑格局互相折腾。
眼瞅着永远也不可能再缩短这距离了,后边的革兵大喘着气儿说话了。
我叫你爷爷,我给你跪下了。
你跪你的,俺走俺的。
我追不动你了,我放你走。
那好吧,你回去吧,不用再送了。
可我有个请求,你答应我。
啥鸡巴请求,说得这软里巴叽的。
把枪还给我,反正你用不着了,那是我吃饭的家伙儿。
不还给你咋着?
我就受处分,这-辈就完了。我在这儿给你磕头,你就发发慈悲,别毁了我吧……
这革兵果真-边磕头-边眼泪鼻涕-起流,可怜巴巴。见-个七尺男儿,还是县城里的那个平时横着走百姓绕着躲的大警察,就那么在光滑万里的沙漠上直挺挺地跪着向你磕头,天龙的那颗见不得软招的心就震动了。疑疑惑惑地也站下,回头瞅着。枪对你真的那么重要?是的。
真的毁了前程,就完了?
是的。
真的放俺走,不追了?是的。
天龙犹豫着。那右手就伸进裤腰带里,摸出贴小腹处全被他臭汗浸湿的那把枪,端详着。枪里最后-颗子弹,卡在枪膛里,没法儿使了,自个儿带着它也是个麻烦,没有子弹还不如烧火棍,走进奈曼小兴安岭境界还成了累赘。万-被人查出来,又惹出麻烦,逃不了干系,还真不如现在还给他做-个人情,将来重返家园时给点面子。天龙还枪的念头占了上风。
求求你了,把枪扔过来吧,我拿了枪掉头就走人,不走,你就操我八辈儿祖宗,我就三五辈儿当猪当狗当老鼠做不成人种……
眼泪汹涌,发誓赌咒,真心实意恨不得掏出那颗红心让天龙过来瞧-瞧是人心还是狗心。
就这样,天龙就彻头彻尾地决定了把枪还给人家,自已何必为难人家呢,沙漠里相处两天还相处出了人之常情,从心眼里可怜起那个回去就毁了前程受处分的警察。
善良的人都会如此,何况还是个老实巴交从无劣迹的农民。
好吧,俺拿着它还真不习惯,还给你吧!
天龙从三十米之处就把枪扔过来。
谢谢,谢谢,谢谢你大爷。
革兵嚯地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告别了两天的手枪,如获至宝地擦拭着天龙留下的汗渍。接着,他察看枪膛,于是就看到了那颗卡在里边的子弹。他-下子乐了,乐得那么甜,那么舒心,就如-个见到姥姥得到了蜜饯或游戏卡奖赏的男童,嘴巴都歪裂到-边了。他熟悉自己枪的毛病,轻而易举地退出那颗子弹,重新又装进枪膛,举起来了。
孙子哎,今天你跑不掉了!
开始天龙没听明白,没听懂这句话的含意。他回头瞅了瞅,这才看见已经站起来了的警察革兵,正举着他还过去的那把枪,又从后边瞄着自己嘴巴喊着你跑不掉了。
嗬嗬嗬,你这狗日的,真会耍玩,那枪没法儿打了,可你狗日的真是个小人,俺还真得操你八辈儿祖宗了,哈哈哈……
你去操吧,反正都是死人,可你给我老实举手投降,随我回镇上去,要不大爷不客气了!
不客气能咋着?
大爷就开枪!你忘了卡在枪膛里的那颗子弹吗?老子退出来了,就这颗子弹可以要你的狗命!
天龙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了。他小儿子语言课上讲的农夫与蛇的故事,今天他自个儿应着了,还有那个东郭先生也是他。他又面对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
你狗日的真不是人!你开枪吧,反正你枪法不准,那么多子弹你都没打中,这颗也不见得打中俺老子,俺走了,不陪你玩了。
说完,天龙转过身去,理也不理后边的革兵,义无返顾地向沙漠中走去,显得那么固执。
砰地-声枪响了。
沙漠为之震颤,天空为之震颤,他自个儿的心脏也为之震颤。
天龙如-捆干草般轻轻松松地倒下了。那惟--粒子弹,就那么赶巧地撞进了他的左胸窝儿。他捂着咕咕冒血的胸窝儿,牙咬得铁紧,依旧那么固执地向前爬着,爬着……
他看到了前边的-片蓝天,-下子颠倒了过来,沙漠在上边,蓝天在下边,接着,那蓝天和沙漠都变得-片漆黑。
看来俺要死了,他娘,这倒好了。
他真的死了。脸朝黄土背朝天,不见天日唯亲黄土。
沙漠里死-般地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