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尽可放心地死
那天读报，一篇文章说起中国大陆的独生子女问题，说一家只能生一个，孩子从小开始就形成六个人（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伺候一个人的局面，这一个孩子自然也就成了小皇帝。既是皇帝，那种骄横、脆弱、实用、自私就无遮无拦，大行其道！文章至此，作者忧虑道：将来，上一代人都离开这个世界，中国就满天满地都是长大了的小皇帝们，由他们组成家庭社会，由他们齐家治国，那情形怎堪设想……读到此，我也不禁忧虑起来，是啊，怎么得了……
转而一想，不觉哑然失笑，自骂道：这才叫杞人忧天！我甚至很想大声地告诉那位作者和我们同代人，只要寿数已尽，咱们就放心地死吧，中国绝不会陷落，地球也不会掉到另一个星球上去。
我这么说，绝不是盲目乐观，也无半点嬉皮雅皮或阿一下的意思。就说我们居住的美国，这是举世公认的最发达最富有最自由的一片土地，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放开生孩子，生他十个二十个也没人管，实在养不起了国家还有各种各样的资助补贴。可论脆弱，那些不限量出生的美国人中，因不胜承受来自社会、家庭乃至个人内心的种种压力而吸毒、酗酒、自杀者绝不是少数，且不说至今魅力不减的前总统克林顿吸过毒，据媒体透露，在小学至中学的学生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涉猎和仍在涉猎酒精与毒品，美国前卫生部长大卫沙契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八日宣称：自杀已成为当代美国人的第八杀手，每年约有三万一千人自杀身亡，约有五十万人自杀未遂，这意味着每天就有二千人寻死，其中就有八十五人因此命丧黄泉，这大抵是因脆弱所致，说到实用与自私，大概美国与在美国长大的各族裔的后代，要远比中国人开宗明义且理直气壮得多。谁都知道，美国最注重自我。为了自我的权利与利益，可以心无旁顾地不管什么伦理、道德、亲情、友情。孩子长到十八岁，父母就可以甩手不管让他（她禀自谋生路，父母老到七八十岁，子女也无床前尽孝赡养照拂的意识，偶尔打个电话问问已经很不错了。父母亲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八竿子打不着的三姑六婆！人们想的是什么？当然是自己也只有自己，这是天经地义的，从个人到国家都是以此为本以此为宗旨，难怪美国只要对谁不满意，理由也十分充足：为了美国的利益！
可美国并没因此而陷落，美国人民也并未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相反，它比谁都强大，它的人民比谁都富足安定。为什么？靠的是严密科学的法律，是人的欲望与权利与法制的相互制约，还靠的是宗教与人道精神的宣讲、示范与无坚不摧的张扬和浸润。
以上所云绝不想褒贬谁诋毁谁宣扬谁，只是想对人类面临的共同命题做些提示与思考。现代哲学家们近些年一再质疑：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尽管至今仍无结论，似乎主张性本恶者更有说服力。他们说，人有两个属性，即动物性与社会性。未经教化的人从出生起，其思考与行为都以动物的本能为主，只要自我的欲望需要，他就天经地义地去获取去满足，不管面对的是谁。正是为了免除人类的弱肉强食、自相残杀，人类才逐渐想到要制约人们的本能欲望，其方法有二：一是用教育、宗教、伦理道德教化人、强化人的人性与社会性；一是用法律规范制约人的欲望与动物性本能，这才形成今天社会的有序与平衡。
有了今天的有序和平衡，就不愁明天的失序和倾斜。人类既然要生存繁衍下去，就必然会想出生存繁衍的办法。这就是我不愿杞人忧天的理由。这自然是个很有话要说的话题，我们不妨继续说下去。
老照片
不知自何日始，人们对老照片一发热衷起来。大约十来年前，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去济南出差，那里的朋友想办刊物，要她出个点子，不知哪儿来的灵感，她随意说，办个《老照片》会不错的，读者爱看，作者爰写，大家都不费力而且会很有趣。说这话时我也没太在意，未料，去年从旧金山回北京休假时我又拣起这个话题，她不无得意地说，当初谁也没想到，如今这《老照片》竟已经营多年，每期印行二十四万册，且势头越来越好！
这么一个平常的刊物何以有这么大的魅力？大概因为人人都有的怀旧情结吧？伤逝也是一种美，她美得幽怨，美得无奈，美得摄人心魄，人们总是想回避可又不觉地靠近，真有点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意味。
前几天，妻的大姐不经意间发掘了一张老照片，她爱不释手，自己在电脑上放大了一张，摆在她实验室的办公桌上。因其别致，无论从此路过的中国人、美国人，都不禁驻足观赏品味再三，说那时的我们多么年轻俊秀，说那照片多么富有东方的田园诗意……那是一幅平常不过的黑白照：一座江南老式粉墙灰瓦平房，屋檐低矮，瓦脊已呈残旧。房前站着一家一律棉布唐装现今正风行中国的唐装）的人，这家人就是我们：前排正中落座者是妻的外婆，我们喊她好婆；二排站立的依次是五弟、岳母、大姐、二弟；后排是妻和我和妻的姐夫。照片上我们都微笑着，谁又能看出微笑后面深埋着我们多少悲酸和无奈！
照片背景是一九六九年春节，那是我被从人民日报社发落到内蒙古一个地区小报的第三年，是妻从北京工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那里的第二年；大姐夫妇则是分别从北京、上海的医学院毕业后阴差阳错地分配到鲁西南贫瘠地带的聊城地区医院。我们都在疯狂岁月的颠沛中，我们也都陆续走向而立年的成婚期。虽未约定，我们两对却先后在内蒙和山东我们的户口所在地登记结婚。为了简便，也为了让老人高兴，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把蜜月订在春节回家期间。家在何处？我那位从未谋面的岳父是解放后第一批获取美国医学博士的归国学子，他因一项莫须有的罪名获罪拘押已整整十五年，据闻就在我们结婚前夕他已死于山西大同劳改矿中，至此尸骨未收也不敢去收。岳母作为反革命家属早于文革初期被扫地出门，从北京后海的自家大宅院里被遣送回她的娘家，也就是照片的背景地一上海徐家汇曹家宅3五弟最小，自然跟从母亲。二弟刚从东北劳改释放，那时的名称叫劳改释放犯，这个并没有真正自由的人也是趁春节请假省亲。没想到，到家第二天，也就是这张照片拍摄的头一天，他刚被生产队拉去批斗（并由岳母陪斗）回来……这就是这张老照片上出现的我们这些微笑着的人们的背景和命运，而那幢房子也是岳母娘家的生产队临时安排的。
看着那张照片，三十多年前的那段岁月又回到我的眼前。有人说，黑内照片质感强，此时我似乎深有体会，它的质感在于朦胧，和朦胧中的层次与过渡。岁月在朦耽中叠出，光阴在过渡中跳跃。三十年过去了，回忆与悲哀已经凝结，凝结在那些逝去的青春的微笑里，凝结在我们今天的白发中。
要是卢梭后来没成为举世瞩目的思想家哲学家，他大概就不一定有那样的勇气披露向己。假若他一生潦倒偷窃不断，不揭也许还能掩饰，一揭必定成了从小就是个恶习不改的惯偷：郭沫若若未能成就为一位高官学者大诗人，也不一定亮他儿时的那些隐秘隐私，真要亮了，只能落个从小就不正经的恶名；拿破仑也一样，要是他老来也不过以一个下级军官的职位退休，他就说不出那句名言。即便他斗胆说出，人们也会笑他满嘴废话，或者承认这话也还有点道理，那么正好说明他本人就不是一个好士兵。
胜者王侯败者贼，一语道出了世态人情的玄机。胜者怎么说都有理，败者怎么也说不出理来，两方实力状态摆在那儿，那状态本身就是彼此道理的实例，成功者还有何短可畏！从小行为诡橘的人可以说从小就与众不同；没有教养毛病满身的人可以说从来都胸怀大志不拘小节；狂傲不羁自以为是的人可以说充满自信；好色滥情的人可以说倜傥风流才子风度……至于从前的打工受苦受辱，更可说成卧薪尝胆，能伸能屈，刚毅坚韧，智慧勤勉，终成正果……虽从底层一步一艰辛走来，却比靠老子家业当少老板光彩得多，有出息得多，为什么不提不炫耀！
自然也有另类，如明太祖朱元璋，本来出身微贱，讨过饭，当过小和尚，后来当了皇帝，怕人揭短，忌讳多多，譬如僧光秃及其皆音字一律不准用于奏章奏折中，哪个不小心用了一下，轻者丧命，重者满门抄斩，这自然属于护短护到心理变态的一类，可这种变态类者在国人中并不鲜见，如阿的兄弟们可以从明太祖一直排至现今。
年，陵墓就修建多少年，直到皇帝驾崩，还要消毒、防腐、加固、大量的陪葬……皇帝如此，庶民也尽其所有建造坟墓，实在穷得叮当响的，还要挖个深坑，买几块薄木板I了个棺材，立一块可经风雨剥蚀的石碑。生前做牛做马的艰辛可忍，死后那点可怜的哀荣却不能不要。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墓在皇家叫皇陵，在百姓家就成了千千万万个祖坟。皇陵与官宦世家的墓地自然要年年保养专人守护，百姓的祖坟也是岁岁添土祭扫。为了活命，百姓们可以忍辱负重，谁要动动他的祖坟，他可是要愤起玩命！如是，中华大地留下的坟墓自然也与时倶增。
西方也修墓，但他们偏重回归自然，不事奢华，在绿草间埋下棺椁，旁立一碑了事。他们更重生时精神愉悦和美的享受，他们也修宫殿，但更多的建筑是歌剧院、图书馆、竞技场、博物馆……皇家贵族享受，平民百姓也可享受。
为了这种享受，也为标榜自己的国力国威、文明程度以及建筑艺术，他们以最坚固华丽的柱石、水泥和科学建筑材料，雕刻上各种图案故事，雨打不烂，风吹不蚀，历万古而留存；而中国无论地上与地下建筑，都是秦砖汉瓦，土木结构，比之西方的大理石花岗岩本就不够坚固，加之我们老祖宗的历代兵书都崇尚火攻，火攻一场，其砖木建筑就倒塌一片，因此，每场战争过后都不知留下多少废墟。偏偏中国战乱频仍，其废墟的造就率也就加倍频仍，地下尚好（火攻不到），地上尤甚，这或许也是中国的陵墓古迹多于地上古迹的又一缘由。
男人的沉默与无奈
倾诉是弱者的语式，呼吁是弱势族群对社会的期待。或许多年的男权社会使然，人们听到的往往是女人的苦女人的难。其实，男人也有男人的苦衷与无奈，特别是中国男人，还没来得及出世，社会与家庭就早已布好种种使命等待他来承当。
国人习惯重男轻女，人人盼望儿子。生儿子何干？子承父业光宗耀祖。不管父亲是皇帝是乞丐，殷殷所期，毫无二致。期望是倚重也是责任，如果父亲是皇帝是官宦是富贾，儿子承继父业，有重负也有惬意；要是父亲是乞丐是穷汉呢？那就父债子还，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背起父亲为他准备好的一屁股欠债！
接着落地出世。接着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地苦读。接着娶妻生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娶妻就要养妻，连妻子儿女都养不活还叫什么男人！为完成这一使命，富者苦求功名，穷者做牛做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妻就要生子，否则家族断后，就属大逆不道愧对祖先。养不教，父之过。有了儿女就要教他们成仁成贤成圣，若是他们成匪成盗成了无用的废物，为父者终其一生也难洗清罪过！此为对家而言。
然而，身为男儿岂能老是在家里转悠？男人就要以天下为己任，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是男人，不管是龙是蛇是金是砂，都要担起兴亡天下的责任，不光要尽责，还要士可杀而不可辱，士为知己者死，不管遇到什么凶险磨难，哪管面临死亡，都要讲气节讲尊严讲风骨讲义气，否则就难以称士，不为士即为小人，败类！最有涵盖性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几乎概括了男人的全部责任与使命，天降大任，无与荣焉！荣耀倒是荣耀，男人者怕是从生到死也难以尽美尽善。
男人或许也会感到很累很苦有时还有满肚子委屈，也想叹息一声，抱怨几句，但是且慢，最好还是打住，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男儿就是铁打的汉，汉子就只能钢硬不能脆弱，只能蠃不能输，只能笑不能哭。
男儿果然那么刚硬那么有承受力吗？无论从生理到心理，都未必。科学测定，男人的确比女人爆发力强，但耐久力却远在女人之下；从心理说，男人的脆弱也未必低于女人，只不过社会难原谅他的脆弱，他自己也不许自己脆弱，于是就沉默就隐忍就硬撑，硬撑的结果是，无论在东方在西方在任何一个国度，男人的平均寿命都比女人短三至七岁！行文至此，读者自会明了，此文目的绝不是代言男人向女人诉苦，笔者的用心不过是想告诉世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有受不完的苦，尽不完的责，要是男人和女人都少些偏见，多些换位的体谅与思考，苦难就能被消解得少一些，责任就能完成得完善些。
切记，天下男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天下女人都是我们的姊妹，我们最好多些体恤与爱，少些猜忌与埋怨。
生日的滋味
不知别人怎样，生日于我，总要带来不同寻常的震撼。不是为生之当世的幸运，更不是为自己生命的辉煌，而是为这一天的感觉，这一天的滋味。
童年生日最美，单纯，透亮，单纯的喜悦，透亮的期盼，好像只有一个盼望一早点长大。长大怎样？有什么美好在等着长大的我？想不清，也来不及想。
从青年到中年，生日大抵在飘零中度过。动荡的年代，飘零的岁月，时代让想的是大目标，社会鼓动的是大革命。个人太小，生日更小，小我的小生日何足挂齿，看重了它似乎还有种种人性的个人主义的资产阶级情调。别人不提，母亲和妻总是记着，或吃碗寿面，或来信祝祷；我往往表面淡漠，心里却波澜迭起，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波澜：酸涩、飘零、无根的悬浮、坠地的惆怅……现在想来，大抵是生命无望的躁动和生命迷茫的无奈。
美国是个十分重视生日的国度。到这一天，不管亲友、同事、家人都要送来由衷的祝愿。可于我，这一天的震撼反而比过去小了，平了，稳了，沉了……或许这是生命成熟的表现？或许是心态老化的外延？
这几年，每过生日，妻子儿女总要聚在一起吃席生日宴送些小礼物。到了上班的公司，同事们总要在不经意间点起蜡烛，唱起生日歌，围在待切的蛋糕前让我许个愿……其温馨其友善真让人有天下苍生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之感。自然，也有不唱生日歌不来吃蛋糕者一一那是我的―位心理有病的同胞。
大节目中总还套着小节目一每到这一天的中午，我的几位要好的同事都要请吃生日宴。既是为我，我就是这一天的主角，吃什么菜，去哪里吃？任由我选。因内中一位美国女孩最诚擎，我往往揣度她的口味，顺序也就一年又一年一美国餐，意大利餐，中国餐……今年吃的中国餐，我有感而发……大家年年请我吃生日宴，真让人感动……
他笑笑说：过去年年，还要未来年年，直到永远……
我举杯致谢。
他郑重说这一天将成为我们的节日，就像圣诞……
我蓦地站起：不敢，不敢……
举座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