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踪加拿大
夏天,当妻说起去加拿大旅游的安排时,并没唤起我多大的热情。因为旅游是富人的事,要有闲、有钱、有情、有知识,才能领略个中三昧,才能达到从肢体到心灵的享受。自然,我指的是俗人的一般意义上的享受,它不包括独行者探险考察式的幽趣,也不涉及仙风道骨的浸润自然共语天籁。以此衡量,区区既属俗人,又是初到美国并将从此定居下来的穷人,何必花钱去凑热闹!此其一;其二,美加两国本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人文环境,既然已经落户美国,有闲钱也不必花在加拿大。与其花还不如花在欧洲,因为无论文艺复兴的遗迹,还是现代派与后现代派文学艺术的沙龙都是我心仪已久的所在……可是机票种种已经订好,又是与大姐夫妇和她的同学一路同行,只好遵命上路,可在我的内心,还是没有多少热情。
走出西雅图机场,沿着北去的公路,我们一路疾行。车厢里,导游介绍着沿途风情;车窗外,一幅幅画面在未经察觉中变换:山由峻峭到圆润,由粗粝到平缓;地由翠绿到嫩绿,由躁动的喧腾到静卧的幽远;风由热辣辣的挑逗到凉沁沁的抚弄……车中人也由狂热地向往拥入温柔的接纳,由一个现代青年劲健的胸膛,拥入一位古典丽人温馨的怀抱,惬意的慵懒,率性的柔媚,引得我本属平常的心不能不加快了节奏,我不由得勾画起记忆中的地图,意识的箭头指出:我们正行进在地球东北角的一个尖端,它东临大西洋,西濒太平洋,北滨北冰洋。这是一个绿色平原夹山间盆地的所在。这几天,我们的汽车轮还将辗人苍郁的针叶林、高山草甸和大片的原始冰川交叠显现的落基山脉……想着,我似乎幡然人梦。突然,车停了,天阴了,静穆的灰色天空中抖出一面以枫叶为中心的三色旗,她告诉人们:你们已经踏人加拿大的版图。我们鱼贯下车,接受着海关官员们亲切的例行公事的检察,之后,住进加拿大的西部重镇温哥华。
温哥华
她,位于温哥华岛,西濒太平洋海湾。发源于落基山脉的菲莎河横贯南北,洋洋洒洒地从市中心通过,花木葱茏,绿草茵茵,气候温和湿润。早就曾听朋友说,那是个人间天国,最适于情侣居住。可在旧金山,却不期然地读到两位作家关于同是温哥华的不同印象不同评价的文章,一位来自中国大陆、客居此地的着名作家写道:那是个地道的乡巴佬小镇,简直是萧条、空寂、无文化的象征。除了几家超级市场和银行、饭馆外,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竞争激烈充满活力的艺术界,没有思想,当然更没有热情和理想,没有朋友间深刻的倾诉。有大自然,可是那自然里没有历史也没有人,空空如也。另一位是久居此城的一家华文报纸的主编。他写得虽无如此具体激烈,却显得更加空灵幽远,说如果以为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楼挤在一起矗天而立才是现代的都市文明,那无异于放逐生命,隔绝大自然,因为只有与大自然联为一体的城市才是最具生命力的,否则那都市必定是一片生命的废墟……对于一座城市的评价,居然引起两位作家如此南辕北辙的争论,足见这城市内涵的丰富,魅力的迷离,真想多读读多看看多想想,可惜时光短暂,只能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说实话,我喜欢这座城市的居民区,她舒阔从容,大不同现代都市的拥挤局促,她率性散淡,毫无现代都市的做作奢靡;她翠荫掩映,绿草铺天,若不经意,你会以为你一直走在一片天造地设的大森林中,拨开婆娑树影后才发现,一座座优雅恬静的洋房就在幽幽绿荫中。料想,若是在这样的屋中静坐读书,一定能与天籁相接,与历史共语;若是在这样的屋中与友人对谈,一定以为我就是宇宙。我也喜欢这里的瑞赤门。据传,早年曾有一个外国歌舞团来温哥华演出,那女主角舞姿飘逸,美艳绝伦,其清波流盼一下子勾走了台下观看的一位上校的魂魄。第二天,上校邀约女主角在城中游览当来到瑞赤门时,女主角见环境优美,不禁询问上校此地叫什么名字?那时这里尚无地名,上校为讨女主角欢心,他急中生智,说此地叫艾伦丝露露,一下子合上了女主角名字丝露露的音,丝露露非常开心,她惊讶地追问:可是真的?上校肯定地点头说:真的,足见你与这个城市的缘分……上校的智慧牵住了丝露露的心,两人共度了一段甜蜜岁月。从此,此地又以丝露露闻名遐迩。这里的环境也真的如传说一样美妙,因之,近年来涌来一批批的来自香港的华人。在这聚集十五万人口的瑞赤门区华人竟占三分之一!什么样的族群带来什么样的文化。如今在瑞赤门区,汉字商场商店的招牌满街高挂,东方图案镶嵌的霓虹灯彻夜闪烁。居住在这里的华人还有一种深心的隐衷,说他们所以选在瑞赤门安家是因为这里离机场最近,往返祖国往返香港最方便……一言出心声,凡出心声的话语总是触得人的心酸酸的、疼疼的,当我走在这个区时,就在亲切的浏览中体尝着这种滋味。
然而最使我依恋的还是煤气镇,她多是两三层至五六层高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红砖路,旧式路灯,高楼群后面错落出一个个优雅的小院,高大古朴的煤气钟每隔十五分钟鸣叫一次。我们是离开温哥华那天的早晨来这里参观的,为了躲开上班族的车流,我们在那天清晨六时许就已站在高大的煤气钟前等待拍照了。那时,晨光的熹微刚刚褪下她的面纱,潮起潮落呼唤了一夜的大海也显得有些疲惫,在大海的环抱中睡了一夜的煤气镇则仍是睡眼惺忪,就像一位刚刚起床的慵懒的古典美人正在半仰半坐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那同样古老的煤气钟每隔一刻钟就催叫她一次。她终于踩在那磨得发亮的红砖路上,步态优雅,顾盼流光,她一盏盏熄灭那亮了一夜的旧式路灯,朝一个个优雅的小院走去……我被她的一身优雅迷住了,我追踪着她,那站在啤酒桶上的铜像也警觉地望着我。被她盯得有些惶悚,我寻找着街头酒吧和咖啡馆。我断定,这样的街道这样的氛围是少不了这些所在的。
我叹了口气,遗憾那时不是黄昏。如果是黄昏,灯影凄迷中,莎士比亚、拜伦、雪莱们一定喜欢坐在那里朗诵自己的新作,贝多芬、李斯特、萧邦也一定喜欢在这里演奏自己的新曲……
……朝这儿看,笑笑,对……大姐喊着,莎士比亚们消逝了,我在煤气钟前留下了一张满怀依恋的照片。尽管我从没来过这里,尽管这城市和我没一点关系,可我还是对她充满怀恋,怀恋我并未经过却时时感觉到的缥渺悠远的英国古城的过往岁月,怀恋那些沉沉的丰盈美妙的历史。
露易丝湖
我们沿一号公路朝东北方向进发。游甘露市。参观加拿大最大一处人参种植园。在横贯加国东西大动脉最西端的最后一根道钉处留影……食指刚从相机快门处抬起,导游即提醒大家将手表时针往前拨去一小时一因为再往前走就进人落基山脉的哥伦比亚山。地球转到这里,一个颤动,之南之北的时差正好相差一个小时。
大巴依旧前行。车窗外的景色、光线、氛围果然变幻急剧:车行不久,公路两旁的山峰就由平缓到陡峭,其色彩也由鲜活的嫩绿到凝结得化不幵的翠绿。山在高长、耸峙,山与崖倏地跃动出终年不化的冰雪的晶莹,时不时地山体的另一面又会窜出道道闪亮的飞瀑。公路蜿蜒着,两旁平行而立的大山也一样地蜿蜒。青松翠柏,亮丽着不时跃出的晶晶白雪和激溅着的飞瀑流泉。……从日上中天到残阳夕照,我们就在这奇幻多姿的夹峙中飞跑着,下意识中,我曾习惯地以为我是一条河,而两侧旖旎的山峰就是岸。我愿意这般相伴流动,直到永远。
然而,我们还是来到一处群山环抱、翠湖相伴,集古雅与现代于一身的大型建筑,此地日露易丝城仅酒店。走下大巴,已经是薄暮时分。我们放下背囊,跑到湖畔。暮色苍茫中,但见那湖静静地躺在落基山的脊背上,由于湖中水皆来自冰川雪山,其湖面就更其碧莹莹、蓝澄澄,妩媚中透着高远,娇憨中带着真醇。近前再看,后面的雪山映人湖面,前面的古堡摄入水中,其丰盈饱满、其妮娜多姿,我真担心那湖能否装容得下!大姐端起摄像机忘情地摄录,妻却为那窜到湖畔岩石上同样兴奋的小松鼠抢下一个调皮的镜头。
这就是我们当晚人住的地方。据载,当年英皇维多利亚女王对加拿大总督亚伯特,宠爱有加,也是为了加固她对遥远的加拿大的统治,将其爱女四公主露易丝许配给他。亚伯特总督既感戴维多利亚女王的圣主圣恩,更深爱四公主的贤德与美貌,为表达这份心情,他遍察加国的湖光山色,发现只有此湖能与爱妻媲美,于是宣布将此湖赠予四公主,并将原来的翡翠湖更名为露易丝湖,在湖畔建起舒适典雅的露易丝城堡,以期何日夫妻同游此地时人住。可不知什么原因,四公主露易丝享年九十多岁高龄,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土地,辜负了亚伯特的一片苦心。
这城堡毕竟是爱的信物,不仅直到如今仍是各处高挂着露易丝的各种照片、画像,就连那十梁一柱、厅室游廊也处处温馨。就说一楼大厅的吊灯,那是专程从意大利订制的,它厚重的铜质灯架,周围是围着灯架的四位巨大陶制女神,她们各举一柄火把翅首而立。人们虽然从哪个方向也望不到她们的面容,可四个背影的线条却生动地刻画出她们悬念的心、企盼的情。火把点燃的时候,就是吊灯开放的时候。此时,无论是谁走进大厅都会被四位女神的温馨企盼所融化。据说,原设计者的创意是四位女神就是等待丈夫归来的四位妻子,她们的火把是为丈夫照明的。料想,亚伯特总督看了这别具匠心的吊灯会更加挚爱自己的爱妻,可惜露易丝公主从未来过,到底为什么?这个谜底始终是我们睡在这个城堡时留下的遗憾与疑问,它是唯一的,也是深重的。
哥伦比亚冰原
一位女大学生驾驭的巨型雪车送我们上了哥伦比亚冰原。她是趁暑假打工挣学费的。尽管她全副冰原装备:蹬高腰皮靴,着上下臃肿的羽绒衣,可她的纤长俊秀还是难与笨重坚硬的雪车谐调。可就是这样一个非谐和体在热情微笑与吱吱呀呀的巨轮与冰原的咬叫声中把我们送到冰原。冰原莽莽苍苍,逶迤铺展,上接高天,下接高山,我们纵目四望,除了天上悬着的太阳,只有那起伏跌宕、望不到尽头的冰原……而此时的太阳也那样惨淡,不知是冰原吸尽了它的光,还是冰原的寒威抵消了它炙热的威严?只见它黄黄的,淡淡的。往日的火炽呢?往日的烈焰呢?难道它也被冻得瑟缩?人们一车车地来。一车车的人们散落在冰原。人们瞪着惊愕的眼睛,一张张苍白的唇发不出一丝声音。不知是谁啊地大叫了一声,尽管尾音早已被冰原吞没,惊愕的人们还是从惊愕中醒来,于是,拍照、摄像,啊,啊地使劲欢叫,那冰原依旧莽莽苍苍,依着它亿万年固有的旋律舞动……
导游先生介绍:加拿大曾经历过四次主要的冰河期,每一次冰河期都是造物主的一次巨大的惊天动地的地形创造。我们脚下的阿塔巴斯卡冰河的现状就是最近的一次冰河期大约一万年前塑造的。试想,在当时,如果大自然稍微兴奋一下,也许我们的脚下已经成了太平洋的海底,或许不,它其实已成了北极海的海滩……啊,大自然,站在它的面前我们找不到敬畏的语言、歌颂的诗句,我们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多少人重复过的人生主题:人在大自然面前真是渺小得可悲。
维多利亚
这是此次加拿大之旅的最后一站。清晨,当我们从温哥华乘船驶向海湾对岸的维多利亚市时,一下子就被它的花山树海陶醉了,难怪人们叫它花园之都。据载,一万多年前,印第安人已经在此地居住。一八四三年,一位叫做道格拉斯的白人漂洋过海途经此地,他被这里温润的气候、海湾的位置所吸引,建立了第一个皮毛中心。一八五八年,一批华人淘金客因见旧金山的金矿已被淘得所余无几,因而经西雅图乘船来到此地落脚,并在市中心建立了至今繁盛不衰的中国城。一八六七年,英国军队征服了这个国家,加拿大沦为英国殖民地,此城因其旖旎的风光独得青睐,被授以当时英皇维多利亚的名字日维多利亚市。这都市也的确不负女皇厚望,无论它不高的色彩滨纷的维多利亚式的楼宇建筑,不宽的整洁古朴的街道商亭,尖顶的教堂,悠扬的钟声,街心的绿地,狭窄的马路上跑着的供游人乘坐的四轮马车……至今仍处处勾勒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余韵,而那高耸云端的议会大厦、富丽堂皇的帝后酒店、充盈着历史感和人文景观的卑诗省皇室博物馆、蜡像馆和海底水族馆,则凸显出当年大英帝国雄霸全球的辉煌与余威。
这是个引人怀旧的地方。它对你的触动不独是城市的格局、建筑和情调,还有更多的城市后面的故事。据载,一八九二年,当卑诗省议会决定建立议会大厦、帝后酒店和水晶花园的方案通过后,省议会即往世界各地征集设计方案,结果,一位来自欧洲的二十九岁的设计师的设计方案得中。五年后,当三座风格独具的建筑和谐一体地逢立在维多利亚海湾时,年轻的设计师真是被他天才的成就推举到人生的顶点。他志得意满地在事业的原野上驰骋。可五十多岁,在他功德圆满回到欧洲老家时,却被早已离了婚的前妻谋杀,随后,杀人者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怎样的一个爱情悲剧?既成婚姻,为什么终又成为一对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一个被时光和距离烟灭的故事,可故事主角设计出的建筑仍然凝重而辉煌地矗立在那里。它让人怀念,让人悲哀,让人思考:生命是短暂的,短暂的生命总须尽量多留些痕迹。无论供己流连,供人记忆,都是应该的。
然而有些痕迹是令人不快且不平的。维多利亚市中心有一条着名的小巷日摸乳巷,据说此巷巷子很窄,建筑狭促,顾名即可思义,是独身华工们经常光顾的红灯区,或可说是维多利亚市的八大胡同。当年参与修筑加拿大东西大铁路的华工就有一万二千多人,此外参战、从军、开矿、种植业也都有华人效力,可我们走遍加拿大西部,华人留下的历史遗迹除中国城外,几乎是一张内纸,倒是摸乳巷成了维多利亚游览区的一个景点。昨日的霸主到处是辉煌,昨日的建设者们留下的仅仅是笑柄,这也是历史?是的,这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