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图美仁突然停下了,满眼都是愣怔,似乎已经意识到美驼格尔穆根本就不在前面,拉骆驼的二道眉已经变成骗子了。它“咦”了一声,又“咦”了一声,听到一阵轰隆隆的震响从前面传来,接着便出现了一道沙尘弥扬的金红天幕。乌图美仁愣了片刻,两只前蹄突然飞扬而起,首先踢向了身边的阿尔顿。可怜而惭愧的骟驼阿尔顿来不及躲闪,就被它踢到了五步之外。接着就是第二次跳起,两只宽大的前蹄踢向了惊慌失措的二道眉
来不及逃跑的二道眉“哎哟”了一声,甩开缰绳,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踢掉我的头吧,是我用瞎话骗了你。乌图美仁你就踢掉我的头吧。,还是在离五柳口一百丈的地方,还是一个人的风中徘徊。风是从鼎新驼行的方向吹来的,抚摩着美驼格尔穆长长的毛发,吹到后面去了。也就是说风把它的气味送给了母驼乌图美仁,而它却捕捉不到乌图美仁的信息。它能够从空中捕捉到的,只能是小主人的歌声:“清眼泪淌到腔子上,我哭着想起你了。”
它一次次地琢磨着,也就一次次地触摸到了五千年前和造物主的那个约定,当骆驼作为野种最初被驯化的那一刻,这个约定就要求所有骆驼必须把它的主人当作寄托感情的对象。感情啊,古怪的感情,它以爱人的分量以催化剂的力气突袭了美驼格尔穆坚固的雄性神经,让它在敏锐地感觉到主人歌声的真情悲凉之后驼心大发。驼心就是善心,就是先人后己之心、听人召唤之心。
美驼格尔穆缓缓迈动了健壮的四腿,朝着大柴旦和小柴旦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它长长地叹息,恨恨地叹息:谁让我是骆驼呢,谁让人家是人呢。
听到蹄音,大柴旦和小柴旦回过头来:啊,骆驼。他们感动得眼泪差一点砸下来。大柴旦学着阿爸的口气说:“格尔穆啊,我知道你会回来,你这个挨刀的,遭骟的,我知道你会回来。”说着过去,搂住它的脖子,在那柔软的驼毛上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是母驼乌图美仁假装的漫不经心和平静庄重延误了时机,也是美驼格尔穆善良的驼心和对主人的忠诚造成了这个不可挽回的差池,大沙漠里,情深意笃的格尔穆和乌图美仁就这样错过去了,一错就是一片历史。无缘相见的时候,它们都知道,人类的那个成语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早就把它们说到了。更加糟糕的是,乌图美仁的闲雅淡然不仅使它再也闻不到了前面格尔穆的气息,更让拉骆驼的二道眉从后面追了上来。
二道眉骑着骟驼阿尔顿拼命追赶,追上了就说:“乌图美仁啊,你跟我回去吧,你虽然不是我的骆驼,你是鼎新驼行的骆驼,但我拉你拉了好几年,我对你的感情鼎新驼行里的人是不能比的。你听我的话,你跟我走吧。我告诉你,喇嘛们要去的地方,都是好地方,不是天堂,也是天堂前的厨房,那里有大林子,有大河水,有大草滩,大草滩上的草有半人高,多少骆驼多少辈子都吃不完。再说从下辈子开始,你就不用吃草了,你会转世成人,会成为一个比度母姐姐还要漂亮的姑娘,你天天酒肉瓜果、绫罗绸缎,你骑着它们--就是那些没有跟着喇嘛参加喜马拉雅大招募的骆驼,它们下辈子还是骆驼--今天菩提园,明天须弥山,你就快活得人也不是了,你就是神仙了。停下,乌图美仁你快给我停下。咱悄悄地去,谁也别告诉,转世成人的骆驼是有数的,一多就拥挤了,就没有你的份了。”
母驼乌图美仁不听他的,撒腿就跑。它现在已经闻不到美驼格尔穆的味道了,闻不到也没关系,它跑向红柳泉就是了。它相信格尔穆不在五柳口等它,就在红柳泉等它。红柳泉的驼栈外面,柳丛如浪的风景线上,是它们相爱的老地方。
但是它没想到,就在它越跑越快,眼看就要甩掉二道眉时,二道眉突然喊道:“乌图美仁你错了,你思想的格尔穆不在前边,在你的后边。格尔穆,你别藏着了,快告诉乌图美仁你在哪里。”二道眉不追了,跳到地上,拉着骟驼阿尔顿往回走去,边走边喊,“格尔穆,快出来,格尔穆,快出来。”
乌图美仁禁不住停下了,回望着二道眉,疑惑了片刻,恍然大悟似的哞了一声:对了,对了,风是从前面吹来的,它之所以闻不到了格尔穆的味道,肯定是因为格尔穆跑到它后面去了。格尔穆为什么要跑到它的后面去,而且还要藏起来?它想了想就释然而笑,这个捣蛋坯子啊,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吓它一跳。多少次都是这样,格尔穆藏在下风口的沙丘或者红柳丛后面,让它焦急够了,仿佛再也找不到了,突然蹿出来横挡在它面前,张嘴就亲,不是咬它的鬃毛,就是嗅它的鼻子。它总是转身跑开,开始是跑向妈妈,后来是跑向一个别的骆驼看不见的地方。它在哪里等着,等着格尔穆追奔而来,然后就反咬一口,就忘天忘地,就连主人的吆喝也听不见了。
母驼乌图美仁走了过去,它根本没想到人--这个拉骆驼的二道眉,会利用它对美驼格尔穆的柔情蜜意欺骗它。它渐渐靠近着二道眉和骟驼阿尔顿,四下里张望着:格尔穆你在哪里?你快给我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不理你了。二道眉悄悄走过来,一把拽住了它那拖拉在地上的缰绳,迅速把它和骟驼阿尔顿拴在一起,然后拉起它们朝前走去。
乌图美仁尽量朝一边靠着,嫌弃地跟骟驼阿尔顿保持着距离,歪着脖子问它:你见到格尔穆了?格尔穆在哪里?
阿尔顿一脸呆板,看不出一丝丝的喜怒哀乐,这是所有被骟公驼的标准神情,好像它们是没有心情的,或者它们的心情已经和五官和身体的所有部位断绝了关系。但是拉骆驼的都知道,骟驼只要在黑眼仁的边缘亮起一对光环,就说明它们虽然已不存任何妄念但仍然本能地期待着异性的接近。阿尔顿就是这样一峰黑眼仁的边缘有光环的骟驼。它从心底里喜欢乌图美仁,喜欢并且已经习惯在这个美丽母驼的陪伴下打发掉驼道上所有的寂寞时光,所以它对二道眉选择它追踪乌图美仁的做法油然升起一种明亮的感激:不愧是拉我拉了五六年的骆驼客,还是你了解我呀。
骆驼是那种有了感激就会有回报的动物,阿尔顿的回报就是拼命奔跑,用连它自己也没想到的速度追上了乌图美仁。它是多么自豪啊,为二道眉也为它自己追上了乌图美仁它是多么自豪。但紧跟着到来的却是满心的不快,它看到二道眉用欺骗的办法拽住了乌图美仁的缰绳,就摇了摇头,就知道二道眉完了,从此就别想再得到乌图美仁的信任了。在所有的动物里,骆驼是最讲诚实的,它们好像天生不知道世界上会有欺骗这个词儿,会有欺骗这种事情,一旦欺骗发生并且被它们识破,不管是来自人的还是来自同类的,它们的反感就如同生命反感着死亡。难怪骆驼客们说:“能骗爹娘老子,不骗骆驼羔子。”
但是现在欺骗已经发生,识破就要出现,拉骆驼的汉子,你该如何收场呢?二道眉的欺骗也是它阿尔顿的欺骗。可怜的阿尔顿,只能远远地用胸腔深处那一丝永不喑哑的心弦朝着乌图美仁悄悄拨弹爱慕之歌的骟驼阿尔顿,你该如何收场呢?
他们朝着喇嘛湾的方向走去。期待着美驼格尔穆的突然出现,母驼乌图美仁兴奋得高昂着头,这儿看看,那儿望望,不断用鼻子闻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知道了,你就藏在前面那座沙丘背后,你以为我会走上沙丘是吧?不会的,我要绕过去,等你蹿出来吓我一跳时,我早就看见你了。
骟驼阿尔顿偷眼看着乌图美仁,愧疚地低下了头。而拉骆驼的二道眉却显得有点紧张甚至害怕,一害怕就十分后悔:他怎么能这样欺骗一峰害着相思病的母驼呢?这不是一般的欺骗,从乌图美仁的神情举动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把错误犯大了,大得都不能挽回了。他拉着缰绳硬着头皮往前走,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窥伺乌图美仁。他知道他的骗术就要被识破了,乌图美仁的脾气就要爆发了,那恐怕不仅仅是对欺骗者的反感,更是对欺骗本身的反抗,因为对它这个青春激荡、美丽无比的母驼来说,受到欺骗的不仅是浑身的欲望,更是心灵的内容和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