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副市长还是一位文胆。此公有一大特点:记性很好。他是学历史的,对历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重要人物,上下五千年,都能说个一二三。如成吉思汗是哪一年即位的,哪一年晏驾的,有几个儿子,几个孙子,都叫什么名字,拔都又是哪一年征服欧洲的,统统说得准。就连万历皇帝是否抽过大烟,同治皇帝是否嫖过妓,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至于本市的历史沿革、地方风物、名人古迹、文物掌故,更是统统烂熟。因而深得两个大院(市委市政府)领导的赏识,被认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也就接连三大步:从秘书而秘书科长,秘书科长而办公厅主任,老市长退休时,又推荐他当了副市长。短短七、八年时间,就出脱成了一位杰出的政治精英……
“有本事!”徐晨在心里嘀咕道。
“我们农民坚决不答应!”金大天怒气冲冲的声音。
徐晨抬头看时,这位十佳企业家也被请来了。他今天穿了一身中式袄褂,一付赴汤蹈火的样子,脸上凝结着威严和正义。“党把我从一个大字识不了半背斗的农民,培养成了歌唱新生活的诗人……谁要否定革命文艺,先问问我们工人农民答应不答应……,,
肖副市长还是一位公而忘私的领导干部。他父死不奔丧的事迹,在政府大院里传为美谈。他是个独子,刚生下,他娘就死了。是他爹把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给徐晨说他爹在古城,实际上是在一百多里之外的乡下。他平常很少去看望。有一年,他正在出席市委扩大会议,他爹突然中风而亡。电话、电报打了过来,他甚至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就对秘书说:“你给寄去二百元吧。这样重要的会议,我咋能离开呢?”最后,还是亲房们帮他埋葬了父亲。乡亲们骂他六亲不认,他嘿嘿一笑:“忠孝不能两全。顾了大我,就顾不了小我了。肖某人是好是坏,让历史去评说吧!”此事在古城政界不胫而走,肖副市长大公无私的公仆形象很快树立了起来。
又是一个发言。
又是一个发言。
又是一个发言。
尖厉的女高音。清脆的学生腔。浑厚的男中音。会议室里高扬着同仇敌忾的声音。徐晨的耳朵嗡嗡响。再一看,满屋子飘着各式各样的帽子:纸帽子、布帽子、铜帽子、铁帽子……满眼都是帽子。帽子们张着血盆大口,狞笑着向他压过来,压过来……他的腿有些软,心有些慌,身上一个劲儿地出虚汗。他口渴得不行,眼前有许多黑影在晃动,“哧溜--”,他身不由己地从座位上向下滑落……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徐晨同志!对刚才大家的发言,对同志们的批评和帮助,要是有什么不同意见,你还可以写文章反驳嘛!”
这是肖副市长的声音。
徐晨觉得这声音很遥远,很空,也很怪。昏晕中,他的心里浮上了这样一句话:“我敢吗?”
刺儿头撒野爱民院
母夜叉大闹藏娇楼
尽管徐晨住院了,研讨会还要继续开。这叫趁热打铁,或者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第二次“研讨”会的范围更大,参加的人更多。活靶子由《文艺春秋》的主编变成了《河声报》记者孟一先。是他的文章惹的祸,他理所当然地要接受“帮助”。然而此公却不像徐晨那样稀松,那样忍辱负重。他是古城新闻界有名的“阴阳”,根本不理睬领导上和专家们苦口婆心的感化,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两个指头优雅地夹着一支香烟,旁若无人。满屋子的精英被他视为无物,整个儿一副仙风傲骨的样子。
而《文艺春秋》的先生们又在干些什么呢?胡大作家此时正在看着一封女作者的来信。这位女作者,想必读者诸君也还记得,便是那山源县妇联的年轻干部沈萍。她的处女作《早红的枫叶》曾得过大天文学奖,到古城风光过一回的。
“胡然老师:您好!”字写得比原先清秀了,“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您可能已经把我--一个土里土气的外县女作者忘记了。可我一直记挂着您,一刻也没有忘记。不怕您见笑:早在我还是一个农村的黄毛丫头时,读了您的小说《母亲河的故事》后,就从心底里崇拜您了,把您看做了最亲爱的老师……”
全面否定我国革命文艺的传统……歪曲“双百”方针,鼓吹现代主义……违背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根本宗旨……反对四项基本原则……
谁在发言?王伦?苏守信?
“亲爱的老师!是谁让我走上了文学的道路?是您!是谁把我扶进了文学的殿堂?是您!又是谁使我坚定了做一个女作家的信心?还是您!”
胡然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微微的烧。这真是个甜嘴猫儿!他想起了她那热辣辣的目光。
抵赖是没有用的!
狡辩是注定要失败的!
党的政策很清楚……
谁的声音?红蛋?皮蛋?细酸?
“我开始在写长篇。不,已经写了好多好多了。只是觉得很乱,头绪太多,理不清楚,而心里想说的很多话又说不出来……”就像沈萍在耳边倾诉,“我知道自己的底细,我的文字功力太差了。我这不是在写作,而是在爬坡。山头是那样的高,我已经爬不动了。亲爱的老师,您能帮帮我,搀我一把吗?……”
胡然翻开笔记本,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
小沈:
近来好吗?时在念中。得知您已开始长篇写作,甚感欣慰。爬坡固然艰辛,但爬上山头之后的喜悦,那是无法形容的。站在高山之巅,您将会发现,无限风光原来就在自己的脚下。别忘了,当您快要爬不动山坡时,有一双殷切的目光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您,在为您呐喊助威哩!写下去吧,写下去就是胜利!我将会成为您的第一个读者。
握手!
胡然匆匆
而此时,坐在离他不远处的野风和周新亚正在干些什么呢?他们更无聊。他们互相递条子,传纸蛋儿,给坐在主席台上的首长们相面,算命,并对每个研讨者的发言进行点评。
“这句话挠到领导的痒处了!”
“舔痔疮专家!”
“狗日想往上爬!”
“两面派!伪君子!”
“这屁放得好响哟!”
人家每说一句,他们就这样点评一句。把“研讨”者们引经据典、神采飞扬的发言化解为庸俗不堪的东西。
“注意听发言,不要开小会!”王伦对着麦克风喊道,瞅了野风和周新亚一眼。
野风给周新亚递过来一张条子:“你还记得《水浒传》上的白衣秀士王伦吧?这个王伦和那个王伦,哪个更像王伦?”
周新亚把条子传了回来:“此王伦和彼王伦何其相似乃尔!”野风的条子:“王伦再世!”
周新亚的条子:“向四十八世王伦致敬!”
“注意会场纪律,请大家集中精力!”
王伦又对着麦克风喊了,会场上一片嗡嗡之声。
野风再写过来一张条子:“这家伙自称二流作家,他是不是太谦虚了?”
周新亚回道:“是谦虚了一点。应该把二字改为下字:下流作家。”
二人相视一笑。
苏部长严厉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样严肃的会议,有人还嬉皮笑脸!”
野风的条子随即也写好了:“此人浓眉阔脸,貌似善良,实则工于心计,大奸若忠!”
周新亚回过来的条子:“此人是个蹩脚演员:身材魁梧,五官周正,出台亮相很好,一张嘴却没嗓子。”
野风的条子:“不学无术,当然没有什么可唱的了。”
周新亚的条子:“谁说他不学无术?钻营有术不也是术吗?”
不抓辫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
肖副市长在重申政策。
野风的条子也写好了:“你看这位公仆像不像个眼镜蛇?”周新亚的条子:“何以见得?”
野风的条子:“尖头,窄脸,细下巴,长脖子,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嘴甜心辣,口蜜腹剑,还不像吗?”
周新亚笑笑说:“是有点像。”
徐晨虽然没有参加研讨会,却也没有闲着。他躺在病床上,挖空心思,字斟句酌地写了一份堪称深刻的检查。检查中说,《文艺春秋》所以发生这样的错误,主要原因是自己长期以来不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不努力改造世界观,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严重,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发展到不能原谅的地步,云云。却绝不往“反对社会主义文艺路线,否定四项基本原则”上套。
王伦看了徐晨的检查,在上面批了四个字:虚晃一枪!苏守信看完检查,冷冷一笑:“这老家伙给咱们玩虚的,咱们也给他来个空手道。”宣传部长大笔一挥,批了七个字:“此地无银二百两。”
送到肖副市长那里,这位“文胆”批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检查到了启明同志的手里,市委书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什么二百两三百两,胡球然!问题要比这严重得多。”于是饱蘸墨笔,挥毫批道:此地无银一千两!
检查退到徐晨手里,主编先生看了这些妙趣横生的批语,哭丧着脸对周新亚说:“没有想到市上的领导全是饱学之士。这一千两银子,咱们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既然还不清,咱们就先把它放一放。因为读者需要的是愉快,而不是烦心。而事实上,“清查”工作也是断断续续,时紧时慢,忽高忽低,忽冷忽热呈起伏状进行的。这中间人们依然吃喝拉撒睡,太阳依然升起,鸟儿依然唱歌,生活照常进行。所以我们也只能在以后的章节里做一些穿插式的交代,而主要的笔墨,则要用来描述其他更有兴味,更让人发噱的故事了。
君意如何?
好,那咱们就来写点儿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