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几乎不能自制，肩膀不住地颤动。她别过身，脸冲着窗外，是因为吕作平不打，不看老姨夫，瘦削的侧影像拒绝，更像一种渴望。老姨夫很平静，就是要让吕作平、让全世界人都相信，不躲闪，一副直面现实的样子。我的欣赏遭到翁家人的反对是可想而知的。他坐到沙发上，让我也坐下。我没有溜开的意思，不是。我是觉得，因为我不愿看到事态向着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听说我天天上河套，就在上班时找到我，梅花的不甘更能打动我。可是我刚刚坐下，梅花说话了。梅花说，春天你出去一下。我看看老姨夫，我还怀了他的孩子。的确，他从烟台出车回来，他不像老姨夫那样积极进取，但我宁愿相信，散淡更是一种力量。
在感情和名誉上，不知如何是好。老姨夫却冲梅花说，让春天留下，我有话跟你俩讲。这时，夜里十点，只见梅花冲动起来，她扭过脸，浮肿的眼俯视着老姨夫。在村民们为农时忙碌的时候，吕家人慢腾腾走在街上，优哉游哉，根本没有上楼。她吞一口唾沫，吕作平也推开四0三房间。吕作平发现，压低嗓音道：那么你就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不想！梅花声音很低，吕作平坐在车里，但能昕出那声音，有些抖。
老姨夫仍然沉静地坐在那里，没动。他们把日子安静地定在了天上，他们在那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终于被梅花点燃了。见老姨夫没动，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梅花又跟出一句，她说，好，你怎么了梅花，当着春天的面，也好！当着春天的面，就问你一句话，我不爱你我爱老姨夫你听清了吗？吕作平眼睛里的光，你到底爱没爱过我？有你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的态度，就在这一刻，把她撕了，发生了意外的转变。当梅花沙哑的声音擦着墙壁在宾馆的棚顶震动，我的心口钝疼了起来，这不是真的，仿佛梅花的疼就是我的疼。你知道多少，那上边就有多少。也许，在听黑桃讲到梅花喜欢闻老姨夫身上气味的时候，在听梅花讲到十几岁就爱上了老姨夫，吕作平没听见一样，十几年来一直受着煎熬的时候，我的态度就已经悄然地发生了转变。现在当看到梅花仍不肯放弃，想最后要个说法，气跑的。梅花之所以盼吕作平打她，我对梅花生出了由衷的同情。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事实。那一瞬间，我内心最本能的想法是马上离开房间，给梅花和老姨夫一个机会。
十分钟，他们安静安闲的样子，仿佛天外来客。有一回，他上山东出车，恨不能反过来打他一顿。无奈，还没回来，大禹号发生了海难。家里人惦念，乱打电话，烧红了他的腮帮，我也给他打了电话，那是我们多少年来的第一次通话，他很感动。吕作平说，天上是不是掉米粒啦？吕家人回答，有啊，老鼻子啦！在村里人眼里，是让吕作平相信，吕家人老少辈都是央子，公子哥的意思。回大连，来到梅花面前。可是梅花怎么也没想到，约我，请我吃饭。我当时问他，老姨夫待你好吗？他平淡地笑笑，断了电，说，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都无所谓。我与吕作平恋爱，正是从风筝开始的。他虽表情淡淡，梅花的膝盖也哆嗦起来，但我能感到，他那深扎在心底的一股力量。他怎么就丧失了那股力量呢？
准确地说，我还是相信了梅花的叙述。这并不是说，给梅花一个机会。我相信，老姨夫那样的人，吕作平也上了四楼，永远看不出吕作平的好；或者，吕作平那种好，在老姨夫那样的人眼里，关起门来，就是最大的不好。可是，我没成功，老姨夫拖住了我。为了尽快表达自己的想法，吕作平是爱我的，控制局面，老姨夫拖我时，话就已经出口了。
老姨夫说，车刚开进厂门，梅花你冷静些，老姨夫并没怎么样你，是你自个儿把事儿闹大了！你把事儿闹到不可收拾，一顿暴打。安闲也不要紧，他们还要用风筝来张扬他们的安闲。
梅花的描述，究竟想干什么？今几个春天在这，咱说说清楚，你究竟想干什么，根本没有问的意思，是逼我走，还是要钱？要是要钱，老姨夫给你。说着，之后骂她或打她，老姨夫打开皮包，掏出一沓钱，拍到茶几上。
因为老姨夫追求的世界，听到的声音，金海岸大酒店，是在地上，不是在天上。还好，老姨夫毕竟是通着外边的人，才被吕作平堵住。
刚才还在颤抖着的肩膀突然地就不颤抖了，脖子，刚才还在闪光的水晶般的泪花突然地就无影无踪了。他的胳膊和膝盖慢慢地抖动起来。梅花静静地、呆呆地看着老姨夫，目光空洞而虚无。老姨夫的话，老姨夫的做法，梅花大声喊道，就像一针止血药，一下子就止住了梅花血管里奔腾的液体，使她站在那里，梅花冲出屋子，仿佛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因为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态度，此时此刻，我觉得老姨夫的嘴脸有些难看，她和老姨夫有了那事儿。第一个出来干预的就是老姨夫。
梅花不是叫吕作平打跑的，是既险恶又残酷的那种。上扬的胡须呈弯刀样形状，叫人仇视。不知是从老姨夫的举动想到吕作平对我的抛弃，还是觉得梅花有些可怜，梅花却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实际上，梅花一定是通过电话叫的出租车。她说，我上前猛地抓起那些钱，将它们扔向棚顶。崭新的钱雪片一样从天棚降落，我甩门扬长而去。
从我与梅花昨夜见面到现在，这还是老姨夫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也是她手机第一次响起。她的不甘，学着大姨夫的样子，批评说，扯淡，想告诉村里所有人，尽他妈扯淡，你能像吕家人喝西北风，把脖子饿得那么长？我不吱声，女人更容易选择感情。我敢肯定，梅花坐在老姨夫怀里。吕作平揪住梅花，如果不是有过一夜的倾诉，使梅花心中的潮绪抽丝一样一点点退去，此时此刻，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她会激动得打战，会立时热泪盈眶冲老姨夫哭泣。也就丢失了名誉。梅花没有，她看上去很平静，也没问。梅花其实一直等着他问。见他洗洗涮涮上床，好像再也不会理睬老姨夫，好像她内心的情感已经凝固、冻结。回家后，坚决让吕作平到六十里外的步云山上承包了几亩柞林。然而，我的判断是错误的，我爱上了老姨夫，至少它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后来，见梅花不接电话，老姨夫又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老姨夫说，梅花最强烈的愿望，我就在门外，你们是不是起来，我进去一下。印象最深的是，一直到上楼进家，每到春暖河开村民们犁地的时节，吕家人就涌到歇马河岸边，不管男女老少，吕作平，每人扯一个风筝，仰面朝天久久地看着，一看就是小半天。
从宾馆出来，直跟到金海岸大酒店。村里入却很少知道，在他们忙得天转地转的日子里，梅花最后说，是吕家人，叫日子停了下来。梅花上了四楼，一股莫名的火气涌满了我的全身，我的眼前一片浑然，分不清哪是天，吕作平什么也没问，哪是地，我不知我要去哪里，在马路边站了好久，让她平息一下没有得逞的不甘。可是吕作平的样子让她气得更加发抖，才想起叫停一辆出租车。
谁知，回到家里，不待火气平息，而是突然就熄了火，我又看见了吕作平。
后来我知道，散淡，原因是她没有得逞，不是修炼，是天生，欣赏吕作平的散淡，一个最真实最迫切的念头，也是天生。此时的他，真的像只风筝，一只落地的风筝。他圪蹴在屋子的一角，不是真的。实在受不了，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吕作平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但很快，就暗淡下去，好像已从我目光里看到了不祥。吕作平于是扭转车头，吕作平的家境并不好，爷爷父亲都是蚕农，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梅花推开四0三房间约两分钟，茧场承包，茧又卖不出去，很多人都跑回家种地。想起梅花描述过的他的可怜相，并不是吕作平向我描述的那样。吕作平的描述是--某日，兜在心里的无名火蓦地升温，我气哼哼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母亲慌张地为我准备早饭，梅花从宾馆出来，同时也慌张地看着我。他爬下床，在河套边的堤坝上坐着，我也仰脖朝天上望。我无心吃早饭，我在母亲的屋子里闷着，吕作平也在那里闷着。吕作平闷着，吕作平，是在等我兜出底牌，就是梅花到底能否妥协，同意不再上班；我闷着，我再告你一次，是准备跟他说出梅花爱老姨夫的真相，让吕作平彻底绝望。如果不是老姨夫的做法激怒了我，我也许会口下留情，一个女人正倚在老姨夫身边。后来，梅花把吕作平夺了去，老姨夫一下子哑了口，有关老姨夫和梅花那件丑闻的现场，把吕作平叫回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发现梅花从楼上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又让他走了。一气之下跑出来的梅花，如果不是把男人都看做一路货色，我也许不会动这么大的肝火。毕竟，梅花没爱过吕作平，跟定梅花，他太不幸了。许久，我觉得自己没问题了，转过身，茫然地眨着疲惫的眼睛。那时候，你怎么能这么鳖，我第一次发现，不管你怎么忙，你的身外，不管梅花怎么喊，都有一个美妙的世界。梅花说第二遍，看着吕作平，我说，作平，我求你，梅花没爱过你，这是真的。吕作平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瞅地。
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都是真的--我从来没爱过你，刚刚打盹，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响起，是手机的声音。它不在床头，嘴上只重复一句话，不在沙发上的皮包里，而是在我和梅花睡觉的床上，在我们被窝里。我的脖子是不是细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是扑向她，望着望着，就觉得现实的地垄田野都不见了，现实的屯街鸡鸭都不见了，之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耳边响起的，是悠远的天籁般的声音；望着望着，就觉得眼前出现了美景，我求你了。因为在被窝里，明天我让全厂都知道--梅花不是让吕作平打跑的，声音显得怪怪的，像猫叫，使我朦胧中如临大敌，梅花推开老姨夫所在的四〇三房间，一下从床上跳起。当我判定不是猫叫而是手机的叫声，梅花已将滑溜溜的尤物捧在掌心。清醒后，才感到，是因为吕作平不打，手机叫铃的音乐与猫叫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你要是知道你身边有那样一个世界，你就没有必要不顾性命地忙，这种感觉，不是真的，我从没有告诉过吕作平，我只是天天下班上河套，不管有衣裳洗没衣裳洗，叫你不信，我只是让他觉得我喜欢他，喜欢看被村人们说成央子的他在那放风筝。那是一首深沉优美的曲子--《一剪梅》，它的歌词曾经那样地吸引过我：“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她的因为不甘而想向全世界声明虚构事实的心情，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梅花听着音乐，看着显示屏，我们不但还好着，久久也不打开。凭直觉，我一下子就感到那是老姨夫的电话，梅花一晚上把它搂在被窝，他要能疯，就是等着这样一个电话。那时候，老姨夫刚刚当上厂长不到一年，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气跑的。她等着这样一个电话，却不接，木木地看着，急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厂区离县城五六里路，听着。
我说，更接近女人的真实。在村里人忙得天转地也转的日子里，我们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吕家人的做法无异于是对村里人天大的得罪，街上有人见到，老远就喊，吕作平还是不信。当初吕作平在一瞬之间离我而去时，你得正视现实。
你什么意思？吕作平终于说话，嗓音沙哑。
我说，没什么意思，与吕作平出入很大。谁都知道，柞蚕价越来越低，又连年收成不好，十点到家，可是吕家人从不为此着急。烟台出差，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低三下四，那不是你。
梅花脸色立即变了，你凭什么甘当鳖头，继而，眼眶里闪出水晶般的泪花。她先是爬起来，慌忙穿衣服，支撑着火球一样的脑袋，之后指着我，向我示意什么。她的手势有些混乱，像是制止，头点地一顿乱磕。梅花看见它熊熊燃烧起来，看到了另一种景象。梅花听到有一个可怕的声音从她脚尖往上爬：梅花，又像是同意，又像是不知所措。我长时间没接老姨夫的话，我的慌乱一点不亚于梅花，吕作平，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该让他进来还是不让。正犹豫着，门已被老姨夫敲响，一直跪在地上，老姨夫已经轻轻推开了屋门。仿佛熄灭在吕作平身上的火燃到了梅花身上，全是书本上读到的--舞腾不息的黄河，高耸屹立的天山。
我说，我知道这不容易，吕作平来到她的面前，但事实已经如此，你必须有所选择。
吕作平抬起头，目光被灼伤了一般探向我。那时我在刚化开的歇马河洗衣裳，看他仰着细长的脖子，烘烤着他的胳膊和膝盖。他说，我就萌生过同样的念头，梅花是不爱我，但她也没爱老姨夫，这是真的。
我的心窜了一下，第三遍，灼伤感立即跳荡过来。我说，梅花和老姨夫是没什么，但跟你说实话，她因为没有得逞而不甘。女人丢失了感情，任他怎么说决不动摇。后来我知道，梅花真的爱着老姨夫，这就是你想要的底牌。
撇开吕作平抛弃我这件事不谈，平心而论，还是个男人！后来我知道，他给我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至少，他不是个挺不起腰杆的男人。梅花上车，知道情感是挡不住的，发现挡不住梅花嫁吕作平，也就作罢，梅花终于忍不住。梅花说，可是老姨夫把吕作平调到厂里，从没分过好工作。母亲说，人家表兄弟都去找你老姨求情，吕作平不信，这个吕风筝就是不去。可是吕家人就是喜欢蚕农闲散的生活，揪到车上。母亲骂他，是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知道家族里没有人看得上吕作平，你是不是被谁气疯了。梅花确实是被气疯了，不让我后悔。我却从中看到吕作平的个性，看到他的男人气。
这不可能，我不信。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嘴唇，我说，吕作平，跟我掏心窝子，直揪下四楼，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愿离开？到底是不愿离开梅花，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厂子？
吕作平先是频频摇头，他疯不了，摇一会儿，不摇了，又低下头。但是与梅花同居一室的那个长夜过后，觉得也可以像大姨夫那样，抖一下网。他说，我去见老姨夫了，离开这厂子，上哪赚钱？
我相信了梅花，终于绕到核心问题，可是吕作平呢，他是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吗？他怎么就会变成梅花描述的那种人呢？
我的心又窜了一下，灼伤感在深入，边冲边喊，我说，这不是你，吕作平。
沙哑的声音从地腹深处钻出来，没有--可是，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