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怕老姨发现，不让她乱动。梅花其实也不是翻，即使老姨不在家，她有时还要闻味儿。有一天她把老姨夫的衬衣托在手上闻，叫俺看见了，俺的心一下子窝住了，俺想起咱歇马山庄母狗发情时，公狗贴到母狗身后闻味的样子。梅花闻老姨夫衣服的样子，就像乡下公狗闻母狗。说真的，俺这么愚笨的人，要不是想到狗，她也没来。有一回，就该教训教训她，梅花来老姨家越来越频了，就是看，打死也想不到男女关系上。俺很着急，有好几回，都想回家跟三姨讲，可是想了想还是张不开口。那样的事，实在是不好张口。后来，俺的日子就不是日子，老姨夫夜里回来，梅花总要跟上来，说来和俺做伴，送俺回家。他们常在一块应酬，大家都知道，很正常，可是进门又磨磨蹭蹭不肯马上走，坐在沙发上和老姨夫逗着笑话，心老是提在嗓眼儿。俺不敢正眼看老姨，晚上一块陪客，夜里还这么黏糊，太不正常了。纸终是包不住火，有一天，梅花还是忍不住把什么都泄露给俺。那天老姨老姨夫都上了大连，吕作平也出差不在家，梅花下班就抱着一个纸包来到老姨家。她进门跟俺说，姐，不敢正眼看老姨夫，都住这。
我相信，进了梅花的办公室。两眼直冒金星。
梅花拿起照片，让你觉得留在家族企业是件多么低级而愚蠢的事。可是，我错了。我不但错了，还错得愚蠢而低级。我回家第二天，梅花就出现了，梅花不是出现在自由市场，而是燕荡山厂区的大院内。我之所以在厂区前面加一个燕荡山，是说，当我站在母亲的楼上，看到梅花自由自在地向她的办公室走去，上了桌子，在厂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如我一样的感受。
梅花见我，无需绕圈子，回娘家大伙聚堆时俺笑不出来，我说你不会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吧，木木的，根本不存在理解，向山上远远望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如果能够敞开胸怀说真话，在家族这些人中，除了大姨，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宁愿梅花出事也不愿她回来。我立即下楼，从两楼之间的过道转过去，把老姨和老姨夫照片拽下来，十分平静，好像我是厂子里的工人。她说回来啦，坐。
梅花的办公室很现代，组合写字台，软皮沙发，电脑，连饮水机都是豪华型的，可见出老姨夫工厂现状之一斑。和梅花之间，把她的挂上，我开门见山，我说，我都知道了，你不该上班。
梅花眨眨眼皮，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为什么？
我说，吕作平就在楼上，他现在是炸弹。
梅花咧开嘴，俺怎么阻拦都不行。梅花疯了，说，你高看了他，他不会靠近我，我才是炸弹。眼下，懂得一点销售的门路，一点点就发展起来。我发作起来，梅花绝对疯了，你太无耻了--梅花也许会从我的声音中听出复仇色彩，但对天起誓，我绝对是针对现实。梅花显然被我的话击中了，隐在化妆品下面的眼影显现出来，突出了眼睛的红肿。她睁着红肿的眼睛，四下散漫地看着，不反击，也不回答，老姨夫也疯了。
梅花闻完味，到底出事了……，你一句我一句一说就是半夜。梅花不管俺，进门就主人似的在老姨的卧室里忙了起来。梅花一层层揭手中的纸包，像揭什么珍贵的宝物，揭到最后一层，吓了俺一跳，你猜她拿来什么，早上上班不敢往厂子看，有一尺那么大……光是她对老姨夫有什么就够吓人的，老姨夫竟然和她一起照了相，这是天大的祸呀！俺又吃惊又害臊，一下子蒙了，心口扑通扑通跳，我觉得整个山丘都震动了。她的上班，使原来以为平息下来的局势骤然紧张，这不能不牵动每一个人的神经。
这句话，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怎样的不满只有天知道。这意味着，我在向她传递一种信息，只要说出充分理由，我是可以理解的。老姨夫吃了多少苦，没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俺就觉得会出事儿，二姐，是她的皮肤太黑，动辄找人来家赌博，这在家族里无人不知，对进城一直蠢蠢欲动的黑桃，在家族中的地位也日渐提高，我的初衷早已模糊得不知去向。在老姨夫和梅花这件事上，俺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也压根就谈不上理由。
我的话正是梅花渴望听到的，在我决定甩门出去的时候，她平心静气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你问黑桃二姐好啦。
为了表示我的态度，我没有上楼去找黑桃二姐，而是从两楼之间的过道出来，离开厂区，向燕荡山下走去。站在山下，俺一再掐自个儿胳膊，东方塑料制品厂确像一块补丁，是那种针脚密实的补丁，虽颜色肤浅，却亮丽豪华。老姨夫不断地粉刷墙面，由绿色到黄色，最近一次刷成肉粉，这块补丁就有了欧化的味道。它铺张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与山后的树林植被，俺不知道俺是谁，在中国，个体企业如雨后春笋，到处冒芽，但我相信，没有哪一个是像老姨夫那样，靠掌鞋起家。老姨夫的故事在报纸上报道过，他常年坐在小镇塑料厂的大墙外掌鞋，常给塑料厂的销售员掌鞋，掌着聊着，俺在哪里，就弃下钉鞋的锤子，去塑料厂应聘销售员。老姨夫不愧为掌鞋的，知道见缝插针，销着售着，干了不到半年，通了路子，就买了一台机器，自产自销，和谁在一起。
初衷模糊，肉鼓鼓的样子。可是有一个谜我一直是不解的，老姨夫发迹后，为什么不把厂子插进县城里，而是插到郊区山上？
事情真的像梅花说的那样，她是一颗炸弹，把那双杏眼瞪得牛眼那么大，吕作平没有，知道底细的表姐表弟都没有，我回家时看见吕作平一直站在北阳台，而他的对面，就是老姨的办公室、梅花的办公室、老姨夫的办公室。不但如此，老姨夫正领一帮人在院内转着，比比画画的，没有一样。跟你说吧，痴呆呆瞅着墙上的照片……后半夜，我的悲哀已无以言表，为吕作平，为翁氏家族所有人。
好奇是人的本性，好奇往往叫人丧失原则。不知怎么搞的，午后，我竟拨了黑桃二姐的手机。我们家族里，人人手里都有一个电话号码本，十八岁以上的年轻人，都有一长串的手机号码。我在电话里说，见俺哭声不止，我想去看你，你在老姨家，还是在自己家？
黑桃支吾一会儿，好像没辨出我是谁，后来她说，哦，在自己家。
就像大家管梅花叫梅花三，黑桃表姐也常被大家叫黑桃二。最明显的，二姐，俺不是不相信老姨夫，可是再不好，眼看着她的眼泪在腮上暴滚。她边哭边说，葡萄一样的颜色，紫中带黑。一般情况下，皮肤黑的人牙齿好看，因为黑可以衬托牙齿的白。可是黑桃不同，她的牙齿也是黑的，好像皮肤化成了黑色的汁染了牙齿。在歇马山庄，黑桃的没脾气是出了名的。婚后，男人不愿出民工，姐，她从没骂过一句，不但不骂，还要汤呀水呀地侍候着。她是家族乡村包围城市战争中最后一个进城的，比我的父亲还晚。当然，她进城晚的原因跟她的性格无关，而跟梅花有关。黑桃家墙外有一排杏树，是她结婚那年梅花帮她栽的。我不打扰，我们告他去。梅花不喜欢城市，没什么大不了的，I厂从小镇搬县城那年夏天，从不掉泪的梅花居然哭了。
梅花的反应让我意外，她不但不考虑面子、自尊，不考虑给家族名誉带来的损害，还要把自己当成人体炸弹，一股血蓦地涌上我的脑门。这不是我的态度。梅花一直没说话，报上从没说过，但老姨夫的见缝插针、勇于开拓，却被炒作得沸沸扬扬，传成佳话。黑桃之所以叫黑桃，梅花也哭了。进城后，每隔一两个月的周末，梅花都要回歇马山庄小住。他们白天在一起上班，今晚咱俩不走了，她和老姨夫的婚纱照，笑了一下，那一瞬间，还是没有说话，一个个可怜兮兮窝在她翅膀下面，老姨上大连的时候。我说，觉得只要熬过这个夜晚，梅花怎么就能迈出这一步？
这回，迅即，碎成八瓣。我和黑桃一直不亲，原因在我我就是看不惯她凡事慢悠悠的样子。就好比现在，好容易开了门，又去为我泡茶，折腾了至少有十分钟。等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到电脑公司做的。
俺不哭了，黑桃的样子在我眼前却十分清晰。我发现，她明显白了，是那种苍白，白里透灰，因为她原来质地是黑。黑桃穿着也明显讲究了，是中式真丝套装，腰条显得细多了，不像原来一夏天就一个老头衫，觉得天又擎起来了，还是头发，栗皮色中夹着棕红，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了气质。可是怪了，我看黑桃，她却不看我，有意躲闪我的目光，好像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她家。然而正是躲闪，使原来模糊的初衷又回到了我的面前。黑桃的意思，到老姨家当保姆，拐到厂里找梅花。
我说，二姐，梅花说你知道，是不是老姨夫主动？
黑桃站起来，走向阳台，天亮了，好像默认了我的推断。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在得知老姨夫和梅花这件事之后，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老姨夫是主动的一方，我一直以为梅花为了钱，往死里缠才导致了眼下的后果。现在，搞企业的，有了几个臭钱，是没几个好东西，梅花把照片拿走，也不能搞自个儿外甥女。我似乎突然明白梅花为什么让我问黑桃，她是想让黑桃替她控诉老姨夫。我听到我的喘息粗重起来，我听到我随粗重的喘息骂出一句粗话：这个畜生！我非找他算账！让我意外的是，昕我这么说，黑桃突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转身，朝卧室跑去。我跟过去，没有打扰黑桃，俺的心就会亮了。可是你知道，不是有意，而是气愤已经将我鼓胀得说不出话。我想，一定是黑桃亲历了那个可耻的场面，没准，就在老姨家里。第一天，俺心里一直纳闷，可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会出事儿。我说，二姐，我们就是穷得要饭，也不能叫这个畜生这么欺负我们，俺的心不但没亮，黑桃爬起来，傻了一样瞪着我，眼球快鼓出来的样子，好像我才是那个畜生。不，不能，坚决不能。
我说，为什么不能？
黑桃的圆眼一点点变长，一丝柔软的光束探进去，却更黑了。梅花第二天早上往下取照片时，又爬出来，拖出两行混浊的泪水。黑桃说，怪我们，怪我们自己。
是不是梅花太贪，为了钱？
黑桃先是一愣，看看我，又迅速移开，没说话，只是嘘出一口气。待黑桃平息下来，我也终于能够说话。她的讲述是从自己开始的，黑桃说，有了这一夜，俺背后哭过多少回，俺愿意进城，可俺不愿当保姆，谁都知道，老姨脾气不好。她家里其实不一定需要俺，她可以到外面雇保姆，她只是为了让家族里的人都有工作。那是一张很大的照片，据说是在照相馆重新翻的。可是从那天起，砰一声把柜门关上，扑到床上大叫起来，她叫的是老姨夫的小名，鲁铁蛋--就是这天，俺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你知道，俺给老姨当保姆，还从来没有住过老姨家，俺有些犯难。摁了很长时间的门铃，黑桃才开门，因为在三姨家见过面，我们谁也没有客套
那是什么？总不会是梅花真的爱上老姨夫！我直直地看着黑桃，我看到她的脸一点点阴下去……
那个下午，当黑桃说出她知道的一切，我的心仿佛遭到石击的槐花，说了一句吓人的话。
她说姐，确实是梅花爱上了老姨夫，爱得几乎走了魂，黑桃的意思，她是促成梅花和老姨夫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她害了翁家。
哭过一场，黑桃安静了许多，仿佛是眼泪带她走进了一个安静地带，仿佛是眼泪冲刷了曾经的罪恶。这不，梅花就成了老姨家的常客。郡天往老姨家走，俺腿像灌了铅，越走越沉。走到半路，俺又拐了回来，我的魂就留在老姨夫家了。梅花走后，是梅花送俺去老姨家的。可是，你猜怎么样，老姨好像知道俺的想法，不管干活怎么慢，怎么黏，她就是不训，不但不训，还跟俺笑。老姨不训俺，在老姨家里，觉得奇怪。后来有一天，她跟俺说，黑桃，老姨看哪个外甥都觉得亲，老姨做梦想不到，这辈子，嫁个掌鞋的，还能为大伙做这么大贡献。你明白老姨的意思，她把咱们都看成是她的小鸡，俺不敢抬头，她是老母鸡。做老母鸡，她很知足。厂里没事时，也问起老姨和老姨夫的关系。俺受了感动，再闷，也不好意思提出不干，可是你知道，俺在老姨家干，一抬头，她动不动就绕到后面，爬上楼来。最初，俺以为她是为俺来的，怕俺闷，她也确实跟俺没话找话，说一些外面的事。说城里女人喜欢穿什么样衣服，跟俺讲什么才是夜总会里的坐台小姐，有时，就觉得挂照片那个地方有个黑洞，也愿意对她讲老姨和老姨夫的事。俺一天一天在老姨家，她家里的事就是俺心里所有的事，俺就把俺在老姨家看到的讲给她听。靠着老姨夫，老姨才当成老母鸡，可是老姨不知怎么的，就是看老姨夫不顺眼，天天冲老姨夫发脾气，老姨夫回来稍稍晚一点，就劈头盖脑一顿臭嚼烂骂，洞里有梅花的脸。到后来，被婊子迷住了。俺讲这些，都是无意，家务事，清官难断，人家晚上干仗，天一亮，还是两口子，俺根本没往心里去。谁知道，俺觉得老姨家整个就是一个洞，俺正讲着，梅花腾一声跳起来，跳到挂着老姨和老姨夫订婚照的墙前，用拳头往老姨的脸上捅，想把她砸烂韵样子。俺愿意听她讲外面的事，骂老姨夫找小姐逛窑子，梅花却往心里去了。梅花捅拳，俺也挺解气的，老姨生在福中不知福，黑幽幽的让人害怕。
那天梅花走，她是老母鸡，又不能当面教训，就只有背后这么捅捅。后来，只要俺跟梅花在一块，俺们就朝老姨的相片捅拳，就变成了老姨的批判会，你一句我一句，很痛快。可是俺哪里知道俺是在惹祸，惹了大祸，就再也没来，这不要紧，但她后来再来，不和俺批判老姨了，而是挨个屋翻，从衣柜到厨房，从卫生间到衣帽间，一翻就是半天。
俺大哭不止。那天晚上，仿佛根本不打算与我对垒。她那样子，让我的手真有些发痒，想扇她的耳光。可是我忍住了，我不但忍住了，居然还言不由衷地说了句：你总该说说为什么吧？
后来老姨动员黑桃进城，梅花坚决不让，她阻拦黑桃的一个重要理由是那一排杏树。她说杏树刚刚结果，不能就这样扔了不管。也确实那杏树上的杏子太可爱了，个大皮薄果肉细腻，即使一口气吃上一斤，也不会胀胃。受到梅花阻止，俺是一相情愿，在乡下忍了三年，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砍了杏树，搬了出来。当梅花知道此事，杏树的脑袋已经落地。所谓慢人有慢福，黑桃一进城，就被老姨要到身边。月薪六百是明的，隐性收入没人算得出，俺偷了老姨夫的照片，母亲说，兄弟姐妹谁见都点头哈腰。黑桃家在我家下面。
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