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道:“你为了别人一点小小恩惠,便置国家法令于不顾,听任不法之徒蛀食国家梁椽,这罪责却也非小。”潘华吓得冷汗直流,一个字也不敢说了。海瑞稍稍松了些口气,道:“好在此事尚未定案,你还可以戴罪立功,先下去吧,以后知情早报。”
潘华唯唯,退到门边,突然海瑞又问了一句:“潘县丞,今天死的那个信差你可熟悉?”华风看起来吃了一惊,道:“大人,哪个信差死了?”海瑞道:“就是与我送信的那个信差。”潘华想了一下,道:“哦,那是个刚来不太久的。”海瑞道:“你们县衙里有几个信差?”潘华道:“若是公务忙时,七八个也不太够用,是以经常随时招募。”海瑞点点头,道:“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此时仆人送上午膳,海瑞还未动筷子,就见海禄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海瑞吩咐他洗了手脸,坐下同吃。于是海禄一边吃一边向海瑞报告他所得到的消息。
原来海禄先是找了几个县衙里的人,细细问了一些关于陆光韶、潘华与杨真的事。几个人几乎是众口一词,陆光韶为官公正,体恤下人,比上一任县官相比起来简直是宵壤之别,所以衙里上上下下都十分敬服,而他在三年前曾娶过一个妻子,但只过了半月便身故了,至今陆光韶仍是独身。而潘华是一个胆小慎微,唯唯诺诺的人,听知道的人讲,这人读过不少书,写一笔好字,以前做过药剂师,做过冶炼铺采办,还曾在戏班中客串过小生,是个经历极广的人,陆少韶提拔他做县丞之后,倒也算得上尽职尽责,可那杨真倒是一个很神秘的角色。这个人为人很怪,不太注重仪表,与人从不多说一句话,沉默寡言,但算得一笔好帐,只是有事无事总爱请假,皆因他理财能力十分突出,通常极繁琐的帐面,一两日便可调理的清清楚楚,所以陆光韶也不十分怪他,请假必准,但也有人说是因为两人同乡,特别关照一些。而这杨真还有一个令人不解之处,那就是他从不裸露身体。即使是酷夏三伏,也是长衣长裤,人们问起他来,他只说因为几年前一场大病,落下了风湿的病根,吹不得风。却也不知他平时洗澡不洗。”
海瑞一边听着,一边眉头轻舒,不住点头,道:“对这个杨真,我倒很感兴趣。我们不妨多了解一下这个人,一会儿吃过饭,我们去他的下处看看,然后再去瓦子巷找一个叫兰香的人,希望她能给我们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六
玉林巷果在城南,这里窄巷深深,房屋古旧,很有一些遗老的气息,住的也大多是一些穷酸儒生,两边店面因地制宜,买的尽是赝品字画与古董玩物之类。海瑞与海禄带着两名干办,打听到了杨真的下处,见大门上挂着锁,便命两名干办在门外守候,海禄取出一个小小的铜片,唤做万门开,对开了锁,两人走进院内。
院落不大,到处扔着一些破烂物件,破箱烂柜,显得极为脏乱。而他住的是一所比鸟笼大不了多少的屋子。
这只有一间卧室,靠里面放着一张床,上面的被褥整整齐齐,底下还放着一双旧鞋子,一张八仙桌摆在正中,上面放着一盏油灯,一把算盘,看来杨真即使在家,也不忘记自己的工作。
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大件的物事了,海瑞用手抹了一把桌面,发现没有多少尘土,知道杨真不久之前还有这屋子里住着,证明他离开也是近几天的事。
海瑞的眼睛在四下里又扫了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停在角落里,那里靠墙放着一捆二尺来长,一寸来宽的竹板。海瑞走上前去,从中抽出一根,仔细看过,问海禄道:“你看这东西像是做什么用的?”海禄看了几眼,道:“不太清楚,这竹板如果防身,也太小了些,用来支帐子,却也短了点,是不是为了加固窗棂用的?”海瑞笑道:“那你看看窗棂上有没有这种竹板?”
海禄看了一眼,道:“没有,想必是我猜错了。”海瑞道:“你来看,捆竹板用的细绳松松散散,看来以前这竹板要比现在的多,就是说已经用了不少,而杨真用这东西做什么呢?”海禄道:“会不会是与私盗库银有关?”海瑞笑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想这东西绝对是有用处的。我们先拿几根回去,再做打算。”
两人抽了几根竹板,刚要转身离开,只听外面干办呼呼喝喝的,另外还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海瑞忙到外面,见两个人正紧紧抓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似是极为恼怒,嘴里大声叱骂,双手在空中乱舞,一幅疯样。一名干办被她在脸上划了一道,渗出了血,不由大怒,一个耳光便要刮去,却被海瑞阻住了。
海瑞打量了这女子几眼,见她长相平平,肤色微黑,体态倒也苗条均匀,一幅杨柳身段,只是眼角眉梢带着几分的骚媚,看上去不像良家女子。海瑞心中一动,问道:“这位小姐可是叫兰香?”
那女子正在撒泼,忽然见到门里出来一个气派十足的官员,又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心里毕竟害怕,再也不敢叫喊了。
海瑞见了她的神情,知道没有叫错,便问一个干办。那干办道:“大人让我们在外面守卫,小人多了个心眼,藏到了院门里首,忽见这女子鬼鬼祟祟,来到门前向里面张望,小人一现身,她又想逃走,故此撕打起来。”海瑞听了,不置一词,只淡淡说了一句:“让她进来。”
兰香坐在床上,忐忑不安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又恢复了那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海瑞坐在桌边,温和的道:“兰香小姐,这座屋子你不是第一次来了吧。”兰香哼了一声,道:“第二次。”海瑞道:“哦?以前你只来过一次?你和杨真不是关系很密切么?”兰香白眼一翻,道:“那又怎样?这破地方又小又窄,姑奶奶我才不愿意来呢!”
海禄喝道:“放肆!来人,掌嘴。”一个干办上来几个耳光抽在兰香脸上,立时一片云蒸霞蔚,好不迷人。兰香的嘴几乎都肿了起来,这才知道眼前这位官老爷是冒犯不得的。海瑞摆摆手,那干办退了下去,而兰香吓得再也不敢正视海瑞了。
海瑞道:“这里不是公堂,所以也算不得公审,我只是想向你了解一下杨真的情况,希望你如实回答。”兰香怯怯的点头。海瑞道:“杨真是何时开始与你交往的?”兰香道:“一年多以前。”海瑞道:“这一年多以来,他对你有没有什么变化?”兰香道:“没有,一直对我很好。”海瑞看了看她满头的珠翠,道:“我问的不是感情上的事,你身上的首饰可是他送与你的?”兰香脸上起了一种光彩,低头道:“是的。”海瑞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送你首饰的?”
兰香想了想,道:“正月二十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正是我的生日。以后大约隔一个月他就会送我些东西,我问他钱是哪来的,他说在县衙中做事,薪金很高,是他以前积蓄下的。”海瑞指着她头上的一件首饰,道:“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看这个?”兰香迟疑了一下,不情愿的从头上拔了下来。
海瑞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儿,对海禄道:“你看这首饰价值多少?”海禄小时在当铺做过一阵子帮闲,对各种物件都有一定的眼力,他看了一眼,道:“大人,这首饰以我看来,最少也要十五两银子。”海瑞淡淡的道:“真的值这么多?”海禄道:“是的,因为这是应天府集宝斋的工匠制的,光手工也要十两银子。加上这块美玉与缀的珍珠,最少要十五两银子才拿得下来。”
海瑞笑了笑,对兰香道:“你都听到了,光是这一件首饰就值十几两银子,而他做县衙主薄一年的薪俸也不过纹银十几两。”兰香吃了一惊,道:“难道说他在外面……做的是坏事……他是坏人?”海瑞道:“这个也不一定。我问你,你今天来是找他的么?”
兰香道:“是的,自从前几天他急急的去过我那里一次后,就再也不见踪影,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就跑来看看,没想到刚到门口,看到大门开着,这与他平时的习惯大不一样,他平时总是关着门的,所以我觉得不太对劲,正在观望,就被两位衙役大人抓住了。”她脸上的表情一张一弛,讲得极为生动。海瑞眼光一闪,道:“他最后一次去你那里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住么?”兰香道:“记得,那是……四天以前。四天前的一个晚上,约莫亥时前后。“
海瑞追问道:“他那天看上去很急么?”兰香道:“对,那晚他脸上的神情很不自然,有点惊慌,仿佛有什么事对我说,却没有说,只说陆大人找他有事。然后就送给我一件首饰,哦,对了,就是大人看的这玉搔头。之后就急急的走了。直到现在也没见他,大人,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海瑞看着她很急切的样子,道:“他没事,只不过外出办点公务,最近几天不会回来。”
兰香半信半疑的点点头。海瑞道:“听说你有意嫁给他,是不是?”兰香猛听得他问出这句来,不由得心下乱跳,脸一下子变得飞红,半天才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他很有本事,又是官府里人,怎么能娶我这种女人,但我知道他真心对我好,他从不向别的男人一样对我,从不亵渎我,他说我在他心里是崇高完美的,我就算为他死了也甘心。”
海瑞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她没有说假话,于是取出那竹板,放在桌子上,问道:“这种竹板你可曾见杨真用过?”兰香道:“没有,没见他用过这样的竹板。”海瑞道:“那你知不知道杨真还有什么亲人?”兰香想了想,道:“没有,他对我说他一个亲人也没有。跟我是同命相连。”海瑞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兰香站起来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道:“大人,杨真不会有事吧。”海瑞笑道:“难道你希望他有事?”兰香连连摆手:“不不,如果说希望,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因为他是个好人。”
屋子里只剩下了海瑞与海禄两人,海瑞的眉头一直紧锁着,显然此事更加复杂了。看来杨真与兰香之间确像华风说的那样,杨直也确是送过兰香一些很贵重的东西,如果不是私盗库银,他又如何来的钱财,难道说真的是杨真与陆光韶合伙盗窃库银?
看来只要找到杨真,案子就会峰回路转,而杨真倒底去了哪里呢?
海瑞背着手在屋子里走着,脑子里在回想着方才兰香的话,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的变化都在他头脑里闪现着,又觉得没有什么破绽。而他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究竟哪里不对,一时也说不出来。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的脑子来。自从他冒死上书被关进死牢中以后,他那神奇的断案思绪便被打乱了,直到先帝去世新主登基以来,他还没有办过一个案子,那平日异常灵活的推断思维也刚刚起步,他觉得自己已经退化了。
海瑞努力将这事情的各个异端连串起来,但种种迹象表明,陆光韶就是盗窃库银的主犯,而杨真很可能已被他灭口,或者以请假为名,逃往他乡了。
这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起,一个亲随干办足不沾地般跑进来,跪倒报道:“回大人,找到杨真了。”
海瑞大喜,道:“他现在何处?”那干办迟钝一下,道:“他的尸体已在县衙。”海瑞与海禄对望一眼,齐声道:“杨真死了?”
七
杨真真的死了。
他的尸体就停在县衙公堂上,一股说不出是血腥还是尸臭的味道扑鼻而来,让人不敢近前。
仵作正用两团棉花塞住鼻孔,低头验尸,别人都远远的站在堂下,没有一个敢近前观看的。海瑞断案无数,死人也是常见,故此不怕,可他也很少见到死得像杨真这样惨的。
只见杨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一张苍白的脸被划出几条血口,惨白的肉向外翻卷着,但仍可以看出他死前的惊恐与痛苦,可见死前曾经倍受酷刑。而他受的酷刑也清清楚楚,他的一条左腿已不见了,直断到腿根,碎肉与骨头碴子沾在一起,模糊成一片,很容易让人想起腐烂的肉末酱,他的右臂也断去一半,只余一段上臂,也是血肉模糊。而他的致命脉伤是在咽喉,一道大口子深有数寸,几乎将他的头砍了下来。
也只有这些伤处,再没有什么别的发现,海瑞听仵作说完,又亲自在杨真的衣服中仔细摸索一番,微微点头,然后挥手让人将尸体抬走,便问那个亲随干办:“尸体是谁最先发现的?”亲随道:“是几个客商。”海瑞道:“将这些人找来。”
不一会儿,堂上便站上了几个客商,看样子都是做小生意的,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个个站着那里,东张西望,惴惴不安的样子。海瑞叫他们不要紧张,还给了几个人座位,那些人才略略安了些心。
一个李姓客商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原来他们是来丽水县卖生药材的,走到城东五十外的一处林子里,突然他有些内急,想去方便,便一个人跑到林子深处,哪知刚蹲下来,就闻到一股臭味,心想看来此处并不是我一人方便,还有人早就捷足先登了。他沿着气味的方向看去,立时吓得便意全无,原来一处浓密的乱草间露出一条带血的人腿,他去将外面的人叫来,大家将那条人腿拖出来一看,见是一具尸体,就飞快的报了官。
海瑞问明了缘由,将几个人打发走了,独自坐下,想了片刻,将潘华与陈山找来。二人已知杨真的死讯,看上去也极是沮丧。海瑞先问潘华:“潘县丞,这杨真平日可有仇家?”潘华想了想,道:“没有,杨主薄平日少言寡语,极少得罪人,并无什么仇家。”海瑞道:“那你认为是什么人杀死了他?”潘华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想必是图财害命的可能性大一些。”海瑞道:“图财?”
潘华道:“不错,主薄一职掌管钱粮,可能有人认为杨真私囊充盈,而且听仵作说他断了一手一腿,可能是歹人逼他交出钱财而动的酷刑。”
海瑞道:“哦?丽水县一带可有剪径的强贼?”陈山道:“回大人,丽水县附近一直太平,并没有强贼,可城东五十里处的那片林子,十分猛恶,遮天映日的,传说有鬼,平时极少有人走到那里,所以倒是一个做案的好地方。而那里也曾发生过几起命案。”
海瑞点头道:“既是如此,可杨真的那两段残肢却是到哪里去了呢?我刚问过客商,他们都说没有看到。难不成被歹人剁来吃了,亦或被狼虫虎豹叼去?”潘华苦笑一声,道:“不瞒大人,此地很久以来有一个害人的传说,说是一个人杀人以后,如果将那人肢体分开来四处抛却,那么死者的鬼魂就不会来找他,因为那鬼魂凑不起手脚。以前发生的几起命案中也有类似情况。”
海瑞大怒,拍案叫道:“丽水县民风俗淳,竟有如此传说,你两个去告知本县全体军民,如有再言此类谣传者,立斩不饶。”
二人唯唯而退。
海瑞叫海禄带几个精明强干的随从,找来一个本地人,一起去那片林子里查看,想找出一些线索,那人吓得不敢去,说那里经常有鬼魂出没,几天前的夜间还曾有鬼火飘荡,很多人都看到了。海瑞便没有让他去,只带着海禄与随丛去看。但他们失望了,林子里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那些草是从原地拔下来的,其它地方也看不出什么可疑,只有那曾经拖出过尸体的地方有些痕迹。
几个人空寻了一场,回到县衙时天都快黑了,海瑞满腹疑云,刚刚吃过晚饭,就见那个守后宅的干办像丢了魂一样跑来,跪在地上,口称有罪。海瑞惊问:“莫非失却了什么东西?”那干办道:“东西倒不曾失却,只不过……只不过……那屏风……”
海瑞急道:“怎样?”干办道:“大人还是亲自去看一看吧。”
屋子里并没有人来过的迹象,桌案一如平时,上面的摆设绝没有动过,甚至连风都没有吹动桌上的一张纸,一切如旧,除了那屏风。
那屏风还是屏风,还是静静的立在那里,唯一不同的是,那屏风上现在有七幅半画。而这多出的三幅半画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刻上去的。因为海瑞已注意到这画底下的地面上落了一堆白色的粉末,想必是雕刻时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