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老板娘进来问:“今日好些吗?”秀儿直哭不应。老板娘走近床边看看,又问:“你们还有房钱吗?”秀儿点点头。老板娘便退出去,到门口又扭头问:“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看?”秀儿愣着不吱声。
老板娘带上门走了,丹妹一直昏迷着,秀儿不知该怎么办,就坐在旁边哭泣,也不吃不喝。
064
且说田虎那日带着700多土民来到红沙堡,但见官兵寨门大开,一位头领站在门口朝他们招手。田虎上前一看,认出正是那日在山顶遇见的樵夫,笑嘻嘻地说:“真是条好汉,来来来!”。大家便把兵器扔在地上,一个接一个进了寨营。
官兵把押过来的田文如和向玉关两个把总进大牢,对土民特别优待,把他们安顿下来,每日提供伙食,又叫医官给刘黑子、牛娃等伤号敷了草药。
住了两三天,那头领就对田虎说,你们想回家的可以回去,现在土司里到处都有民众造反,连田旻如都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了,你们回去不会有麻烦。再说,这两个把总还押在我们这里呢,邬阳关也夺过来了,他们还敢乱动?回去跟乡亲们说,凡是归化的土民,官兵都保护优待。
田虎一听真高兴,其他山寨的兄弟们知道了也都欢呼起来,有的说,我们回去找土司王爷算账,要他们赶快投降!有的说,我们去把田旻如从山洞里揪出来,要他赶快去跟皇帝磕头!有的说,早就该改土归流了,谁还愿意当土司的牛马?我们要做大清的百姓。
那头领一听正合意,就交代道:“要走的明日就可以动身,每人去领三吊钱的盘缠,还是从邬阳关回去,那儿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众人听了更是高兴,都准备各自回家。
刘黑子和牛娃的伤口敷了官军的草药,立刻止血消肿,后来就不疼了,接着就慢慢可以行走了。大家回家心切,第二天就去领了盘缠,告别官军头领和众兄弟起身回家。
田虎背起牛娃,二狗扶着刘黑子,当日晚上就回到邬阳关。经过守卫的官兵允许,他们在原来住过的山洞里歇息了一夜。那晚四人都高兴得睡不着,就烤火聊天。
刘黑子盘算日期,今日才腊月二十一,完全可以赶回家里过年。二狗和牛娃都劝田虎把丹妹接过门过年,趁春节把喜事办了。田虎想见丹妹,心里比谁都急切,但他不多表露,只笑笑说:“青青和秀儿也都巴望你们呢!”
牛娃发现山洞里还有一些过去没吃完的洋芋,就捡来烤了大家吃。田虎说,多烤一些,带着路上充饥。牛娃子就烤了一夜洋芋,第二天清早一人揣了一包,起身赶路。
田虎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也就在同一天,丹妹和秀儿也起身来寻他们了。
过了邬阳关,他们就上了盐道。路上比较平坦,刘黑子和牛娃都说可以自己走了,于是四人就迈步赶回程。这盐道是容美通夷陵和归州的一条独路,要说还是田旻如当宣慰使司时修通的,来去都要走这条道,没有岔路。田虎他们归心似箭,风雨无阻,晓行夜宿,一日就奔一百多里,三天便进入了长阳地界。
那日晚上,眼看天黑了,田虎见路边有一家茅屋客栈,门口灯笼照着招牌是“响潭园”,便进去投宿,可老板却说:“对不住,客满了。”刘黑子问:“随便什么空房子都没有吗?”老板叹道:
“倒是有一间,可落了两个女客,还病在这里了。你们男人进去不方便。”
二狗支派牛娃:“你是小娃子,进去看看,能不能用门板隔个睡处?”
田虎说:“算了算了,人家是女客,又生病,别去打扰了。还看得见路,我们往前赶一站。”
于是四人又往前赶。谁知走了几十里仍不见客栈,四人只好找个岩洞歪了一夜。田虎守在洞口,要牛娃子睡在最里头。天刚放亮又起身,牛娃却突然惊叫起来:“哎呀,这里有个死人!”
田虎上前一看,发现是个王府家丁,死去不久,身躯头颅都是完整的,也没见伤口血迹,心想必然是被高手点了穴,却不知正是前几天被巴方舞者处置的,只说:
“别管他,我们快走。”
又紧赶了两日路程,他们总是错过晚上落客栈的时间。这盐道上白天人来人往,夜晚却是虎啸狼嚎,谁也不敢摸夜路,他们只好又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吃些烤洋芋充饥。
这天晚间,他们终于看见了清江河,看见了熟悉的家山,心里不知有多快活!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家,很快就可以见到丹妹,田虎加快了脚步,直奔平沙渡口。过河以后,四人就飞也似的奔向武落钟离山,扑进了灯火闪烁的汊溪山寨。
经历了几个月的背乡离井、生死磨难,此刻一瞧见自家山寨的灯火,这几个男儿竟心头一热,都禁不住泪汪汪的。
分路口,四人也不说话,只互相点一下头,就各自归家了。
065
田老头两口子正掌灯吃晚饭,看见黑狗突地蹿出门去,也不汪叫,只是呼哧呼哧撒欢,接着就有人推门进来,喊:
“爹,妈,我回来了!”
老两口一惊,看是儿子回来了,就如喜从天降,一齐叫唤:“哎呀,我的乖乖回来了!”迎上来扶他摸他。见儿子无伤无碍,田老头就说:“不是说被官兵抓到牢里关起来了吗?”田虎答:“哪个说的?没有。”老母就说:“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快来吃饭。”
田虎这才觉得饿极了,端起桌上饭碗就狼吞虎咽。田老头在旁笑眯眯地看着,老母忙去添饭,又张罗着烧洗澡水找换洗的衣服。田虎看今日已经夜晚了,就决定吃完饭洗澡换衣睡一觉,明早清清爽爽去见丹妹,给她一个惊喜。奔波数日,他这时才感觉确实累了,就想早点去睡。没想到临进房时,田老头却忽然想起来说:
“你明天早点去丹妹家看看,她说要去找你呢!”
田虎一愣,猛回头问:“您说什么?”
田老头说:“丹妹说是要去找你,不知去了没有。”
田虎紧问:“她什么时候说的?”
田老头想想说:“好像是腊月二十,丹妹来过一次,听说你们都被官兵抓去关在夷陵大牢里了,就急得要命......”
田虎急得一跺脚,说:“坏了,她一定去了,我得赶紧去她家问问!”说罢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田老头急忙劝阻:“这么晚了,你明天再去吧。”
田虎头也不回,开门就走。老母追出来是已不见人影,站在门口喊:“虎娃子,你小心点啊!”老两口就直念叨:
“这娃子,刚回来又走了!”
田虎深知丹妹的心性,料定她说出话来就做得到,一定是去找自己了,顿时心急如焚,也忘了浑身疲劳,不顾天黑路暗,飞步往丹妹家赶去。他拼却性命千辛万苦赶回来,满以为会久别重逢欢天喜地,却不料阴差阳错扑了个空,田虎的心情从极端渴望跌落为失望、从欣喜难奈变得惘然若失,真好比火炭掉进冷水里,急得哧哧直冒烟气。才到得丹妹屋前,田虎就急忙高声喊:
“丹妹!丹妹!”
覃云山这几日也一直忧心重重,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猛听得外面有人喊丹妹,以为是他们回来了,一骨碌爬起来,辨清是田虎的声音,急忙去开门,说:“虎儿回来了!”。然后两人几乎是同时问:
“丹妹呢?”
田虎心里一沉,知道丹妹确实走了。老人见只有田虎一人,便一面让他进屋,一面问:“你一个人回来的?丹妹去找你去了呀?”
田虎连忙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覃云山说:“腊月二十一早晨出的门,已经五天五夜了!”
田虎又问:“她说到哪里找我?”
覃云山说:“我要她走盐道到夷陵。”
田虎惊叫道:“我们也是走盐道回来的,怎么没有碰见呀?”
田虎声音都哽咽了,覃云山也急得连声说:“那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怎么办?”
田虎强忍住焦急,安慰道:
“您莫急,我这就去找她。”说罢掉头就走。
也没听见覃云山在门口喊些什么,田虎转身离开丹妹家,一阵风似的往清江渡口而去。当时已是四五更时分,天黑地暗,霜风凌冽,田虎也辨不清路途坎坷,拿出平日打猎的功夫,翻山越岭来到平沙渡口,这是天才黎明了。他叫过渡船过了河,就顺着盐道疾步飞奔。
066
日落时,田虎看见路边有一间客栈,便进去找老板问:“四五天前有往西去的女客落过没有?”老板说:“有啊,两个女客在灶门口歪了一夜。”田虎心想怎么是两个人呢?又问:“您记不记得他们模样?”老板瞪着田虎说:“你莫不也是王府的人,来追她们回去的吧?”田虎忙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找我家妹子的。”老板笑道:“看你也不像是歹人,前日有两个家丁想在这地方行凶,碰上挑盐的好汉,硬把他们制服押转去了。这两个女娃一高一矮,高个长得标致,听人叫她什么妹?”
田虎一喜,心想那肯定是丹妹,可是怎么还有一个女娃呢?田虎又打听:“她们又往前走了吗?”老板说:“第二天清早又上路了。”
田虎听罢便急着还想往前赶路,那老板就劝道:“下一站要走百多里才有落脚处,你得过了夜再走。”
田虎为人刚强仗义,但并不鲁莽,遇事肯动脑筋。他想了想,既然有了音信,那丹妹就很可能还在路上,只是自己回来时没有落客栈,错过了。算算日程,她可能已经走了四五站路,自己日夜兼程,估计三天两夜就能赶上,如果夜里歇脚,就也要四五天,丹妹就可能离开盐道奔夷陵,那就不好找了,必须日夜不停。走夜路确实有危险,他也顾不得了。这是按正常情况打算,可是万一她半路遭遇不测呢?想起刚才老板说的有王府里人来追过,他回来时又在山洞里看见过一具死尸,也不能不防备,因此得到一站问一站,还要向来路上的行人打听,问他们遇见过西去的女娃没有,也还要注意路上有没有异常迹象。
想到这些,田虎就和老板商量,用官兵发给他的盘缠钱租一盏马灯和一对打火石。老板说,你干脆买下吧,不贵。田虎知道他是怕自己回不来了,也就买下,又买了一袋高梁萢作干粮,从柴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棒,准备停当就摸黑上了路。
当时已是腊月二十七,天气到没下雨雪,可夜里风霜袭人,却是寒彻肌骨。上半夜和天快亮时偶尔还能遇上赶夜路的人,深夜里就空旷无人,天地一片漆黑,唯有虎啸狼嚎、山林里闪烁着兽眼的绿光,有时不知什么野物忽然从路上蹿过。
田虎是出名的猎手,虎豹倒不怕,都是独行单来,一对一不成问题,只是豺狼三五成群的围上来,往往防不胜防。不过他当时也不知害怕,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拎着木棒,不顾饥寒和疲劳,只管迈动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奋力而行。
一路飞奔,饿极了就嚼一把高梁萢,口干了就捧一口山泉。天亮时,那盐道上都结了白霜,田虎踏霜而行,口鼻喘出的气都成了白雾。终于望见又一站客栈,他进去打听,老板说:有的,歇一夜又上路了。
田虎拔腿又赶。路上询问来人,却都说:没见过!田虎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未必她走了岔路?莫不是王府又派人来加害于她?他忧虑焦急,便走得更快。
直到晚间看到看到前方那个响潭园客栈,田虎才猛然记起,四日前路过投宿时,老板不是说落了两个女客生病了吗?会不会正是丹妹和那个女伴呢?他越想越觉得对头,真后悔当时没让牛娃进去看看,便疾步抢到门口,大声问:
“老板,那两个女客走了吗?”
老板娘从伙房里探出头来答:“没有啊,都病了三天了,这可怎么办罗?”
田虎急忙问:“人在哪里?”
老板娘往后屋呶呶嘴。田虎径直冲到后屋,猛地推开门一看,顿时又喜又惊:只见丹妹躺在铺上,秀儿伏在她身旁。秀儿猛抬头,愣了一下,立刻惊呼:“田虎哥!”接着就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