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天上的月亮依旧银亮,佷山的林木依旧苍莽。可是光阴荏苒,就和清江河的流水一样匆匆流过,一晃就是二十个年头了。
潜伏在山林中的巴方舞者们凭借朦胧的曙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向世雄的思绪从记忆中的往昔闪回到现在,他越发关切山下这一家人如今的境况,越发想瞧见这孩子如今的模样,而爬上心头的不祥预感却依然挥之不去。
汊溪山坳里,田老汉的那间吊脚楼依然冒着炊烟,炊烟随风飘来,散发着浓郁的树木松叶的香味。这是最诱人的人间山居气息,这是最温暖的家乡味道。每个从大山里走出去的人,无论你身在天涯何方,只要闻到这种气味,就一定会勾起对家乡无尽的思念,想起母亲烧火做饭的情景,想起火塘边喝茶讲古的夜晚。
不过那木楼已不再歪歪倒倒,屋顶上加盖了几重茅草,建成了一开三间的单边吊脚楼。左边两间落脚,右边一间悬空,下面用柱头撑着。左边是伙房,中间为堂屋,右边楼上是厢房,楼下面则是喂牲口堆杂物的处所。那堂屋正中靠墙还置了神龛,神龛里供奉着祖先的排位,中间竖刻着一路大字“天地君亲师之位”。屋里的桌椅板凳、农耕猎具大致齐全,烧火打杂饮食起居料理不缺,火塘里柴火日夜不熄。屋檐下凉挂着金黄的苞谷、火红的辣椒,屋旁的篱笆也扎得结实了,上面爬满了瓜藤豆蔓。
墙头的公鸡应时而鸣,门口的家犬闻声而吠,栏圈里牛羊咩咩有声,看来这三口之家的日子已不像过去那样寂寞,平添了许多生气。
这生气当然是随着田虎的长大成人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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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楼里似乎有许多人在忙碌着,那一定是在筹办今日的喜事。大门外的屋橼下堆放着许多桌子板凳,真是准备吃喜酒用的。场地上,一个虎腰熊背的青年人出现了,他抡起一把开山斧、吭哧吭哧劈柴。斧落柴开,噼啪之声震响山谷。
他显然就是向世雄牵心挂肠的娃子——田虎。
田虎果然命大造化大,从小无病无灾,一呼啦长到20郎当岁,长成了一个英武雄壮的小伙子。在都镇湾这一方山寨人家,他可算是顶冒尖的后生。
过了一会儿,田老汉也出来了,他把劈好的柴块往屋里抱,老婆子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们,不是撩起围腰布擦擦眼睛。
这两口儿可是老了,老得白发苍苍弓腰驼背,就成天望着这儿子笑得合不拢嘴。最开心的是,他们的儿子已经有了相好的姑娘,而且终于订下了这门亲事,原来准备去年底就成婚的,不料土司强征田虎去守邬阳关,差点把这桩喜事冲散了。
所幸年节前田虎居然平安回家了,田老汉高声感谢天老爷保佑,决定赶紧给儿子把喜事办了。这也整合田虎和女方的心意,于是他们就订下正月十五娶亲。
为了把婚事办得对得起女方,一家人可是紧忙了好些日子。田虎挺能干的,他把那茅草房子整个儿修葺一新,里里外外都收拾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堂屋里砌了个大火塘、可以架起柴火把整个房子都烤得暖暖和和。成亲的新房自不必说,新床新柜红堂堂的,连门窗都上了红漆。待他们两爷子房前屋后一打量,估摸着万事具备的时候,屈指已经是正月十四了。
然而,萦绕在向世雄心头的不祥预感并非多虑自扰。田虎的这桩婚事注定要遭受磨难。
正月十四日,也就是办喜事的头一天晚上,田老爷子把姑舅姨五亲六戚和邻里长老请到家里议事,田虎就和老辈子为一件事争论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原来田虎这孩子万般皆好,就是脾气犟得很。他武敦身材,精明强干,不但是种地的好汉、打猎的英雄,还是唱山歌的高手、踩高跷的名角。逢年过节,他不仅每年到山歌会上露一手,还和山寨里一夥年轻人搭起一套高跷班子,走村串户玩高跷戏,而且到圩集上去耍过几回。
可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犟乖乖,见到王府的人,你叫他磕头不磕头,要他让路不让路,吓得田老汉趴在地上给人家陪不是。现在要给他娶亲,客也请了、礼也过了、万事具备,可有一件事,田虎死犟活犟,就是不依。急得田老汉团团转,亲戚六眷犯了难,左邻右舍也都紧张起来。
大家就把田虎拦在堂屋里,围着他七嘴八舌,想把这个犟乖乖劝个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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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汉被儿子顶得没了话说,只好一个劲儿往火塘里架柴火,客人和乡亲都围坐在火塘周边。老婆子就把沙罐里重新换上茶叶,放在火上一边簸一边烤,待烤得焦香,然后提起炊壶把沸腾得直冒白气的开水往里一冲。再煨一会儿,她就把那香喷喷的热茶一杯一杯地倒给客人喝,先敬姑舅姨爹、再敬乡邻长老、又敬伯爷叔子,希望他们能说服田虎。
而厨房里,专门从外村请来的“锔长”(会制作酒席菜的厨师)和几个帮忙备料的男女正在忙碌着。“锔长”师傅手持两把菜刀,在砧板上飞快地剁肉丸泥,传出一阵阵急速而有节奏的响声。
锅里滚滚烹煮的腊蹄膀和即将揭笼的粉蒸肉则水雾腾腾,香气四溢。土家熏蒸特有的美味香气飘散在房屋内外,谁闻着都会直吞口水。这是为明日喝喜酒准备的。
本族的叔子伯爷们劝他,年长的大伯双手捧着茶杯颤颤威威地说:不事先禀告王府是不行的,这是王法,当年娶你婶娘她们的时候,我们也想犟过去,可是王法不饶啊!
姑舅姨爹也在旁边打圆说,姑爹是从龙洲坪赶来的,姑妈嫁过去不久就病死了,他就成了孤老。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孤苦。他恨恨地说,这王法确实伤天害理,老百姓都恨死了,可土司王爷不松口,没人敢破啊!
山寨里一些老年人也来劝。向三佬是当地的老门老户,又是跳丧的师傅,想来想去还是认为田虎可能会惹出麻烦来,就劝道:你不跟他求情开恩,万一被他知道了,就要来问罪拿人;那些兵丁又凶恶,到时候又打又杀,还会连累我们啊!
众人劝了半天,可田虎就是不依。他犟头犟脑地坐在房屋门口,闷不吱声,心里直暗笑他们怎么这样胆小怕事,总是逆来顺受、做牛做马,活得窝窝囊囊,依他们这样下去只会八辈子倒霉。
原来,这都镇土司还在施行祖传的一条王法,家奴和子民婚配,必须先请王爷恩准。如果王爷开恩,你可以自行成亲;如果王爷要亲幸,那就必须在新姑娘进门拜堂之后,先用轿子抬到王府里去,陪王爷过了初夜,第二天才能回家和自己的丈夫圆房!按照老规矩,田虎今日就得备好一份厚礼,亲自去王府禀告。
嘿,天下那有这种王法?可是在早年的土司社会确实有过这样不成文的王法和风俗,史籍上称之为王爷对家奴和子民享有初夜权。文明时代的人觉得这荒唐之极,可在那蛮荒的奴隶制时代,世界各地却并非绝无仅有,在恩格斯所着《国家起源》一书注释里就提到这种现象。而且,在土家族的民间叙事诗《锦鸡》中,就讲了新婚之夜,土司王爷要对新姑娘施行初夜权的故事,表达了土家族对旧日土司罪恶的仇恨。
田虎犟着不肯向王府禀告,就可以说是故意冒犯王法,王府反而会从严追究,轻者坐牢,重者是要杀头的,所以父老乡亲都不敢让他犟过去。老人们正苦苦相劝,一直蹲在田虎身边的大黑狗突然呼地一声蹿出门去,站在门口狂吠起来。
大家听见屋外有吆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