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上班，办公室主任来到我身边，悄悄地告诉我南瓜已到单位来过几次了。他说给她讲我去出差了，过几天就回来。南瓜说我回来时叫往家回一趟。我问她有什么事没有？主任说问了不说。我很担心家中有什么事。趁中午吃饭时间，回到家中。到家时南瓜正在睡午觉，叫了几声不答应。一会儿说话了，就又开始骂：“小贼砍，去哪儿浪来，我找你找不着。”
我问：“有啥事，你抓紧说，我下午还要开会。”“啥事？等我死喽去叫你收尸哩。”我给她拿出在广州时买的一身短袖休闲装，说：“别骂了，起来试试衣服，看穿上啥样。这是在广州买的。”南瓜不接，直起身瞪着我说：“是不是想跟我离哩？”我惊叹南瓜的洞察力，“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安啥好心？你甭想收买我。”南瓜的咒骂我早已习以为常，无论她说什么，我都能忍受。我说：“看说的多难听，老夫老妻了，给你买件衣服不是应该的吗，起来穿上试试，是照着你的身材买的。”她还是不接。我就装着生气的样子，把衣服放到床上，在沙发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南瓜起来了，把衣服打开，在身上比了比。问多少钱。我说不贵，只要你喜欢就行。“恐怕得一二十块钱吧。”“一二十能买住，六十多块哩。”“真贵我不穿，我整天在家哩，穿恁好弄啥哩，不像你整天穿那花哩胡梢在外边晃人哩。”“穿吧，爱爱就快回来了，穿上了孩子也高兴。”“你还管孩子？门口的小莉都回来几天了，爱爱还不回来。你只顾自己出来浪哩，孩子要出啥事，看我不跟你拼命。”我明白了南瓜去监狱是问爱爱放假回来的事，后悔出去之前没给她讲一下，就说早就给爱爱打过电话了，是要去深圳玩几天，再过几天就回来了。“这闺女放假了不说早点回来，到处跑啥哩，世道真乱，一个闺女家出点事咋办哩。”我说：“没事的，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的。都快长成大人了，她会照顾好自己的，不会出啥事。”又问了她的身体。
说：“今儿个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还能想到我。你不是正巴着我死哩。”南瓜害着高血压病，需要每天服药。就又交待她一定要按时吃药，不敢麻痹大意。问她的药吃完了没有，说还有哩。我又说：“把电话接通吧，孩子回来喽，打电话方便些。”“爱爱不知多会才回来哩。门口的小莉都回来几天了。”南瓜嘟嘟噜噜地说。我说：“快了，一有信我就马上告你说。”出来到邮电局交了电话费。回来一路想到南瓜，心里很难受。南瓜对孩子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的心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是她惟一的精神寄托。
生活又是那样地节俭。家里的电话，只要爱爱一走，就让掐了。我给家中装的空调，天再热也不开。家中的电视也很少开。上街买菜，也是要到天快黑的时候去收底。见到扔的白菜帮子，就捡起来放到篮子里。冬天家里供暖的时候，物业公司的人到家里去收钱，她不交，说冬天不冷，她不需要暖气。人家说你不要就要影响到别人也不能使用。她说那我不管。后来还是找到了我，交了采暖费。供热水也是这样，后来我把钱交了，她就每天晚上接一浴盆，用来洗衣洗菜，有时连做饭也用那些水。她省下一分一厘的钱，等孩子走时，就拿出来全部交给孩子。
那年我们监狱正在开展民警实用技能训练活动，那是司法部在全国监狱人民警察中开展的一项重要活动，下半年还要参加全省的比赛，事情很多。我那次出去，也是勉强去的。回来以后，看到大家忙得没头苍蝇似的，心里很过意不去。我把带的几条烟分给了班子成员，给大家道了辛苦。
之后来到司法局局长的办公室，趁着没人的时候，我跟局长讲了打算和南瓜离婚的事。局长对我很理解，说离就离吧，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不过还是要做好南瓜的工作，尽可能不要造成影响。我说是的。晚上的时候，我把这个想法也告诉了监狱长，以取得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过了一星期，孩子回来了，我开车到车站去接她。半年没见，孩子又成熟了不少。比过去胖了些，个子也又高了。
见了我，亲热得不得了。问我的工作，我的身体，问南瓜的身体，说看我好象很疲倦。我说看爸老不老？孩子说不老，还是那么潇洒。我说爸爸真是老了，精力大不如以前了。孩子很心疼地看看我，让我一定注意身体，说像我和她母亲这个年龄正是危险期，她的班里有两个同学的家长都是像我这样的年龄都不在了。来到家中，一进门，爱爱就和南瓜抱在了一起，南瓜流了泪，说每天晚上都做梦爱爱回来了，醒了就掉泪。
那天南瓜买了鸡鸭鱼肉，做好了摆了满满的一桌。我们三口在一起吃饭，爱爱说着出去的各种见闻，南瓜问着不着边际的话，孩子就给她一一解释。
那种家庭生活的气氛感染着我，我就想到，要是妻子不是南瓜，我们该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啊。女儿回来是南瓜的节日，她一天到晚想法给女儿做好吃的，总是笑吟吟的，脸上的皱纹好象也展活了许多。真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女儿和南瓜到了一起，虽然文化层次上有天壤之别，但还是有说不完的话。女儿把学校有趣的事讲给南瓜听，南瓜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用她的那些陈旧的观念和杜撰出来的理由来解释那些事情。女儿明知不是那回事，却也不去更正，竟能顺着南瓜的思路往一起走。到了晚上，还要和南瓜挤到一块去睡。
南瓜血压高，头晕，女儿就埋怨我不关心她妈，带着南瓜去医院看了一次，回来每顿都催南瓜服药。女儿回来是南瓜的节日，也是我挨骂的假期。南瓜不再像过去那样钻监坐牢贼砍贼杀地骂，有时竟还问我吃饭了没有，脸恁黄来等。女儿来了，我除去值班，就尽可能地回去，和女儿多待会儿。还抽空开着车带女儿和南瓜到风景区去玩了一次。一个星期天，女儿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和过去一样，进到我的屋子就翻东西，把那柜子、抽屉挨个儿翻个底朝天。她翻到了林玉珠给我买的那些衣服袜子，在卫生间见到了那些洗发露沐浴液大宝美容霜，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就反复追问那是谁给我买的。我哄女儿说是有的是单位发的，有的是朋友送的。女儿就没有再问。但当她翻到我的影集，看到我和林玉珠在港澳和在月亮湖的合影时，我就再也隐瞒不住实情。我说爱爱你坐下，爸爸有话要对你说。我给女儿倒了杯水，和女儿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我对女儿说，爸爸爱上了一个人，就是你看到的那个阿姨。我把最近所发生的事情基本上都对女儿讲了。女儿听得很专心，也被林玉珠对我的那份爱所感动。女儿就问：“爸，你是不是打算要和那位阿姨结婚？”我说：“爱爱，我和你妈的生活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之所以没有和你妈走开，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你，爸爸不愿让你在一个缺爹少娘的环境中长大。过去的事你也知道，爸爸本来想等你考上大学再和你妈分手……”我没有再往下讲下去，女儿没有再往下问，只是脸色凝重地坐着。“这次你回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事，征求你的意见。”过了好长时间，我看爱爱不说话，就说：“爸爸想了，一定要尊重你的意见，你要不同意，就算了。”女儿又拿起照片，仔细地端详，问我对林玉珠了解不了解，她是干什么的，多大了，家中的情况，人品如何等等，问得十分仔细。我就给爱爱讲了和林玉珠认识的由来，以及感情的发展经过。
爱爱听了，也很感动。又问我：“她同意和你结婚吗？”我说：“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你们以后能不能过好？她会不会像她所说的那样去关心体贴你？她的老人都知道吗？”我说：“以后的事情难说清楚，不过从眼下来看，我相信她会对我好的。她虽然长得好，却不是那种轻薄女人，对感情很专一，是个很善良很纯洁很重感情的人。她的母亲还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她会同意这门婚事的。”我还给女儿说，我不是看中了她的美貌，而是被她的爱所打动。“你们离了，我妈咋办哩？你考虑过没有？”“我会照顾好你妈的，我还会像以往那样关心爱护她。
她以后的生活都仍然由我来负担。而且，你那位阿姨也同意。”“你暂时一定要照顾好我妈。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的。”“爱爱，爸爸永远是你的亲爸爸，你永远是爸爸的好女儿。你是这个世界上爸爸唯一的亲骨肉，爸爸就是舍下所有的一切，也不会舍弃你的。”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你知道，走这一步，爸爸考虑最多的还是你，爸爸也深知我和你妈离开会对你造成影响。爸爸是管犯人的，在那些犯罪的年青人中，就有很多都是因为父母离异所造成的。但爸爸相信你不会那样，因为你已经大了，已形成了健全的人格，有了对事物的判断能力，爸爸也相信我的女儿会正确地对待这一切，勇敢地面对现实，继续自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下面女儿说出了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她说：“爸，我理解你，这么多年，我知道你都是因为我没和俺妈分开，现在我长大了，不能再让你这样过下去了。等我将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就把俺妈接走，我来养活她。”又说：“爸，你只要感到幸福就行。我以后你也不要多管，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我说：“爱爱，爸爸不会不管你的，你那位阿姨也会像亲生母亲一样来关心爱护你的。”我又给女儿说了等她假期结束以后再说这个事。女儿说她也会帮我说服她母亲以及南瓜的亲戚们。我说：“爱爱，你能这样想爸爸很安慰。爸爸谢谢你，也代那位阿姨谢谢你。”我给孩子拿出了玉珠为她买的衣服，还有那个护身符。孩子接住了，让我代她向玉珠表示感谢。那天夜里，我用大半夜时间又给女儿写了一封长信：亲爱的女儿爱爱：你好！自你回来以后，爸爸一直想给你深入地谈一次，把爸爸的想法告诉你，可爸爸是那样地难以开口。另外爸爸也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慎重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你。这毕竟是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也是咱们家的一个大事。今天你来我的办公室，爸爸本没有这个打算，爸爸不想让你过早地背上这个思想包袱，想让你再过上几天愉快而无忧无虑的日子，谁知无意中触及到了这个话题，爸爸只好对你讲了。
爱爱，你知不知道，爸爸在向你说这个事情时，爸爸的心里有多么难受。虽然我的表情是平静的，但爸爸的心在流泪。家庭破裂，父母离异，骨肉分离，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是人人都不愿看到的一场惨剧。想不到这个惨剧就要在我们的家庭中发生了。当这个不幸就要降临到我们家的时候，爸爸想的最多的还是你。爸爸深知，在家庭的变故中，受伤害最大的是孩子，如果处理得不好，会对孩子的心灵上造成永难弥合的创伤。有多少个孩子因为父母离异，导致性格扭曲，形成自卑心理。有的人格扭曲，对人生悲观失望，自暴自弃，甚至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所以爸爸最担心的还是你，怕你思想上承受不了，担心影响你的学业和健康成长。
爱爱，我和你妈的婚姻，你知道，是在你奶奶的强迫下结成的。爸爸也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有过自己美好的追求。在大学时，我爱上了一个叫徐梦茹的同学。就因为爱，我放弃了无比喜爱的音乐，从艺术系调到了文学系。她是一个非常美丽而娴静的姑娘，同样也无比痴情地爱着我。为了爱情，她放弃了回上海一所大学工作的机会，舍弃了她的父母跟我来到了这里，到了一个中学教书。我们彼此热恋着，筹划着我们的婚姻。后来你奶奶知道了，就找到了她，告她说我已有了“媳妇”，而且木已成舟，不可更改。我给你奶奶说，徐梦茹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她。也告她说了人家为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到最后，我给你奶奶跪下来乞求，也没能得到你奶奶的同情。万般无耐，我就像个叛徒一样出卖了徐梦茹，像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抛弃了她。后来我就想，她不知是怎样承受了这个打击的。要是换了一个软弱的人，或许就垮掉了。她没有再来找我，以至到她离开这座城市，她都没有再见我一面，以后也再未听到过她一点信息。我告别了徐梦茹，也告别了我的初恋。
可以说，自那个时候，你的爸爸的生命，有一半已经死亡了。我的婚姻，是你奶奶送给我的一份最珍贵的却是我最难以接受的礼物。她为了信守自己的诺言，为了对得起已在九泉之下的“妹妹”，同时，也是“为了我好”，用你奶奶的话说，就是“娶媳妇不是放看的，对你好才是最重要的”，她相信你母亲能对我好，会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我，侍候我。就那样，她把你的母亲塞给了我。在幸福和痛苦的抉择中，最后，我屈从了你的奶奶。为什么，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不能为了我的幸福而让你奶奶伤心。你的爷爷早年去世，她守了一辈子的寡把我养大成人，用她从土里扒出来的一分一厘，把我供到大学毕业。就像现在你的母亲对你一样，我就是你奶奶的一切，把我视为她的生命。你可以想像得到，那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寡妇来讲，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你奶奶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是天下所有的母亲都能想到的，却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够做到的。我在大学里读书时，给我最大的动力，就是等我将来挣钱时，能让我那位只身一人在家的老母亲吃上最好的，穿上最好的，让她享享人间的清福。
是你奶奶给了我的身和我的身份，她太不容易了，我就是吃尽天下的苦，也不能再给她增添痛苦。这就是我为什么舍弃徐梦茹而接受你母亲的原因。
我和你的母亲在外力的作用下，登上了家庭的小船。起初，我幻想着要把那船撑得平稳，想让它和其它许许多多的小船一样，能驶向幸福的彼岸。
我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可没有成功。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世间，有许多东西是可以欺骗的，但惟有感情不能。
想违拗自己的真正的感情去进行另一种感情，是不可能的。而后来，我不知道你母亲会变得那样怪戾，那是一种仇恨，在她想得而得不到的时候，所表达出来的仇恨。上次离婚，你也知道，她怎下得了狠心叫她的亲戚来惩罚我。我就是一个“陈世美”，但我还是孩子的父亲吧，还是一个有一定身份的国家干部吧，是什么东西支持着她和她的家族做出这么野蛮的举动？想想是多么的愚昧无知啊。我曾一万次地想过和她分手，之所以拖到现在，在众多的原因之中，最根本的还是为了你。爸爸深知，父母离异对孩子会造成的伤害有多么严重。爸爸不愿让你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缺爹少娘的环境中，怕因此影响了你的健康成长。我不能把上一辈的冤孽转嫁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就这样，我背着深重的十字架过到了今天。我的生活人们都认为很苦，苦就苦吧，苦都是人吃的。看到你健康成长，学业有成，爸爸心里就是再苦，也是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