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中文系的天空一下子灿。起来。至少作家班的星星们自己这样觉得:没有他们,中文系乃至整个东方大学就象没有星星的夜晚一样幽暗。
校方的礼遇也极高。里星们是陆陆续续到校的,中文系主任梁守一也就在那前后几天里,天天陪着校领导或名教授一间寝室一间寝室地来拜望。人差不多来齐了,便又是座谈,又是宴请(名义是聚餐、又是合影之类,连课程的设置也要听取作家们的意见。事情弄得有些颠倒:不是学生蒙受了学校恩典,倒是学校得了学生赐的荣幸。
星星们的身价也便更其高起来。正式场合发言或许不失恭谦克制,自我感觉则全然是另一回事。一举手、一投足,都流露出高视徜徉状,总觉得学校里的门框会撞头。
由不得星星们不神气。中文系出的欢迎应届从高中考进来的新生的标语是欢迎你们--未来的作家们广而同这些差不多小一辈的新生一道人学的星星们则已经是现在的作家们并且其中还很有几位像晓雨这样至少在当地文坛风头颇足的人。看了那类标语,他们就纷然笑说:大学中文系能教出作家么。言下之意,他们当然不是来就教的,不过是中文系拿他们作了招牌。
东大中文系有一百多教员,什么事都不会有一致看法。星星们的张牙舞爪,难免是要让其中的一些人起反感的了。事实上,事先就有人对此怀了警惕的。
作为必要的程序,还是举行了入学考试。梁守一解释说,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教委方面规定得很死。中国的事就是这样,官僚机关,条条框框,僵化得很,你们作家对这些看得比我透。
显然是敬请谅解的意思,仿佛作了亏心事似的。考场也不在正规的教室里,而是在中文系的会议室,围了椭圆形的会议桌,如同中文系的领导层研讨工作然。
星星们很是宽宥,说,没有关系的,例行公事么。纷纷地落了座,谈笑风生。
等到试卷分发下来,大家都渐渐收敛了笑容,屏了气息。
试卷分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基础知识,一部分是写作。写作的那道题的题目是古希腊某:哲人的一旬名言在圆周上,终点即是起点。还有一个副标题:走进东大校园的感想。这题目,不需特别的敏感,分明是有一点请诸位自觉比先生还要高明的学生们,稍稍冷静些的意味的。而基础知识部分的一道古汉语试题则更妙一给下面一段话加标点: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尽管不是所有应试的星星都晓得这段话的出处,但这段话的意思却是人人一看就明白的。对于这帮眼空无物的星星不啻是一记当头棒喝,方知道梁守一刚才代表系当局做的一番委婉说词原是棉里藏针。
事情至此只是开头。不久是全校性的年度学术报告会。中文系专门请了已经退休的公伯骞教授来作泰斗讲座。建议给骞先生的论题是语言规范性问题。又由系办公室的学术秘书事先提供了充足的论据,所列举的反面例子,大多是当代中国文坛一些极着名的大家在自己极着名的作品里犯下的语病(至于听这讲座的文坛小家子们则是连被举例的资格也没有的以骞先生的名望和资深,以这样的论据来谈这样的论题,自然是至为适当,无可厚非的。
又请了校党委分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专门开了思想政治工作座谈。
校党委副书记有一张经典的脸。经典的脸,是晓雨的发现。语焉不详,但给人的感觉很准确。大约包含了经典的神圣、经典的庄重以及经典的散发出霉味的古板一类意思。这经典性似乎同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称。他是从校团委提拔上来的。
我一向就是你们忠实的读者校党委副书记这样说并不是一般的敷衍,他接着就说出了在座的许多人的许多作品,他还真是认真拜读过的。
我也是各位的崇拜者。严格的说,各位不是学生,即便说是‘特殊学生’也不恰当。你们是真正的教师,是青年学生,同时也包括了本人在内的生活和人生的教师。作家在我们的社会中孪有崇高的荣誉,无论走到哪儿,都会遇到许多仰慕者。在大学生中间就更不用说了。说到这儿,倒有个笑话,你们来之前,也就是讨论办不办这个作家班的时候,有人甚至担心,你们的到来,会不会引起一些道德上的纠葛。也难怪么,作家们感情丰富,又这么被人向往。但这当然是笑话而已。这种担心完全是不必要的,是多余的。在座各位,正因为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才受到尊敬的,更何况,在本科生面前,你们已经是长辈了。你们怎么可能会去利用、去亵渎那种纯洁而美好的情感呢,怎么会那么卑鄙呢。我因此觉得,这一类担心尽管没有什么恶意,但也没有什么道理。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起码的信任,尤其是对于你们,你们这些构筑心灵桥梁的党委副书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奉作象们如神明,真像是仰望着星空在唱咏叹调。伹谁又都能感到在这一片轰鸣的恭维浪涛之下掩盖着的坚硬的、锐利的、冷峻的礁石。
就有了偾慨,有了对抗。
一切都表明着,他们是被作为一种无可抗拒的异端亦即是一种正在生长着的新的文化因素而被接受的。这些新的文化因素的综合表现便是从观念、心理到行为方式对千传统和习惯、对于主流文化的某种对抗性。对抗双方在同一生存空间以共时的形式并时。二者之间的文化分野实陈是两个不同的时代,是以共时形式存在的历时形态。正是从这两神迥然不同的表现形态,我们可以看到校园文化从五、六十年代的富于秩序,经由六十年代中后期到七十年代的动乱,进人到八十年代的文化重构,从平静的古典主义走向骚动不安的现代化。这即是我们所面临的现实,也是转换期整个社会文化的一种缩影和写照。
上述高论,是晓雨在作家班举办的星星讲座藉以同泰斗讲座抗衡上发表的。星星讲座在本科生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几乎场场爆满,连窗台上都挤满了人。穿着黑色的乞丐服,牛仔裤的裤脚边磨出了无数丝条,皮鞋张着大口的现代诗人晓雨的宣言更是哀得了暴风雨般的鼓掌和喝彩。很自然地被推崇为星星中最亮的星星。
星星们中很有几位自称是周易专家的相士。他们对晓雨均很服气,认准了他有立体感,走到哪儿都必然是中心。本来就已经够叱咤风云了又有了这神秘主义的肯定,晓雨的中心地位也就无可动摇,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这群新的文化因素的马首。尽管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他曾经痛心疾首地指出过的怪圈:由最大的反语英雄变成了传统的英雄形象。
晓雨所领导的对抗是全方位的。
他参加了考试。试卷上写满了他的批语。在那道古汉语试题边上他批道,我是诗人,不是小说家者流,而在孔子以前就有诗人了:他在那道写作题上划了一个很大的圆周,把在圆周上,终点即是起点这句话整个地包围了进去,然后批道圆周有大有小校方举办的泰斗讲座,他去听了一次,就是公伯骞先生开讲的那一次,算是对一位土了年纪的名教授的赏光。但就是那唯一的一次,他也没有听完。讲座设在电教中心的放映室,地面是阶梯式的。他举在最后一排,像巴黎议会中的山岳派,居高临下地条视着沼泽里的讲台和讲台上的泰斗。顶多十分钟之后,他就率先走下了山岳,走过平原,又从左至右横穿过沼泽,以一个极优雅的轻轻的动作推开门,走了出去。在他身后,散坐在放映室各个角落的星星们也这里那里地站了起来,就像黄昏之后的星星那样一颗一颗地亮起来,然后鱼贯而出,终至消失。
校党委副书记讲了那个笑话,并推心竚腹地宣布了对他们的起码的信任的当天晚上,晓雨组织了一场为作家班同全校师生联谊为宗旨的舞会。舞会之前,屋星们一个个在聚光灯下亮相,自我介绍。惹起底下一阵一阵的欢呼。舞曲一响,晓雨径直走向今晚的舞会皇后这是他刚刚在台上接受顶礼膜拜时极其敏说地发现的)。一曲未终,他就把她带出了舞场,没入树丛寻不见。
每一个真诚的艺术家都有权享受这纷无价的礼物,以褒奖他以热倩和旺盛的精力拥抱艺术。它像食物和饮料一样必不可少,以恢复疲劳的心智和甜化生活,也将大大提高我们文学作品的质量。事后晓雨以权威的口气说:我们的灵魂不受清教徒加于我们肉体上的封港令约束。相反,我们的行为准则和行为方式将象标枪一样锋利地击在清教徒绅士颤抖的城堡上:自然在星星们中激起又一阵强烈的喝彩的浪潮。
星星们在东大结诗社、办报纸、做讲浪、开派对,一时风起云涌,倾慕者纷至沓来。弄得他们一个个整天都像喝醉了酒,不知今夕是何年。都以为自己是一个省几千万人中天字第一号的骄子,将来是不知道怎样了不得的。省城几所大学联合组织环城赛跑,他们全体参加,自己花钱去买了洁白的缎带,斜挎在身上,上书:着名作家XXX。赛跑时,他们跑得稀稀落落,目的不在竞赛速度,而在展览身份。使满城人一时惊疑不已:文化事业一向不最气的敝地何以一下子冒出了这样多谁也没有听到过名字的着名作家曾经一度颃感沆闷的东大校园,似乎因为星星们的出现,重又现出几分生机和活力,自然也就重又隐藏了新的动荡和隐忧。
由晓雨倡议,不安分的星星们重又提起了几被遗忘的《山鬼》星星们这一次是着意挑战,并且相信他们必能一往无前。就他们自身来说,一度困扰过况达明那一批先驱者的难题,即谁来出演山鬼的问题,已不复存在,星星们中间,这样的勇敢者大有人在,而且她们认为,这根本就谈不上勇敢,根本躭不应该成为问题。对于她们来说,况达明先生者浼经有些陈腐了,尽管他们是同时代人。
调子喊得最高,也最有表演条件的,是阿嫒。
走的时候,阿媛相信自己再也不会回来。
阿媛是在一个很小的镇子上生出来的。那个镇子所在的县也很小。有道是小小芝麻县,三家豆腐店,城里打豆腐,城外听得见。一条牛拉尿,从南门拉到北门,还没有拉完。
阿媛显然是对此很不满意了生下来的时候,一刻不停地、呼天抢地地号了一整夜,号得整个镇子都不得安生办心大。从小大家都这样说阿媛,有一个做皇娘娘的心,只是未必有一个做皇娘娘的命。
―个女孩子喜欢幻想,这不奇怪。不同的是阿媛的幻想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么温柔。比方,热天的夜晚看星子,一般,的女孩子就说星子很好,有一天能上到星子上去就好了。阿婊则很干脆,要把满天的星子都摘下来,装到她的篮子里。
但是阿媛真正把幻想付之行动,却比较的晚。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在家里呆了两年,然后顶替提前退休的母亲,在商店里站了两年柜台。这时候她二十三岁了,已经定了亲,就要在这一年的春节结婚了。
对象是她自己选中的,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当时有许多人在打主意攀这门亲,但是她一动了脑筋,别人就只有死心。起码在这个县城范围里的女孩子中间再找不到第二个她这样的人品。她当然要找男孩子中的第一流的人品。那就只有甚委书记的儿子。凭良心说,也不光因为县委书记是县里的第一号人物,那个男孩子也确实不错,部队转业,在县公安局当科长,人也高大,面目周正,很精神。
夏天,却从省城来了一大帮人,说是来办笔会。看中了这个县民风淳厚,肯拿出很多钱来贴补会议伙食。来的都是全省有些名气的作家。县里自然也派了作者跟着学习。阿媛晓得了这件盛拿,便提出要去,自然马上就得到同意。县文联的头正巴不得有条亲切的路子接近县委书记,好争取他的支持。
来参加笔会的作家大都是自我感觉永远保持在最佳状态的人,又大都以风流为时髦,才有了一、二张纸的铅字,便自认为是空前绝后的文奈,亲朋师长一概不认,唯有美女却是认得的。
开笔会,看手相是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卷手相,最关注的又是感倩线(都晓得海明威创作最旺盛的时候正是情妇换得最勤快的时候看感情线,最关注的又是有没有外遇,有没有婚变,存没有多次感情纠葛。有一个人被认定可以同原配夫人白头偕老,便气得骂娘,说那位公认的相术大师是江湖骗子。并且当即示出一叠女子照片,来证明自己是当代贾宝玉。跟他同来的一个人不识趣地揭露说那是他们单位的职工交给他办游泳证的照片(他是工会干部,他拿出的是女职工的照片,男职工的照片也有一大叠,只不过没有拿出来云云,几乎被他当场掐死。
这位贾宝玉同《红楼梦》里的那位贾宝玉才华上或可一比,形象却相去甚远:黑而椿痩,一脸络腮胡子,胸。大敞着,上面不知怎么的有一丛黑毛。虽不怎样高大,不怎样强壮,却也匪气十足。这里的匪气完全是一种褒的意义,现代女子喜欢的就该是这种有野性的男人。据说,在现代文明中,人种退化得很厉害,拯救人类的唯一一途是返朴归真,最好大家都把衣服脱光了,长出一身原始人的毛来,才有生命力。河媛对所有这一类新鲜的说法都喜欢,都绝对相信。
她因此就有些喜欢那位多毛的贾宝玉笔会天天晚上并派对,开始她还礼貌地应酬一下钊的男作家,后来她就一宣只同贾宝玉跳舞。贾宝玉一旦搂定了她,也决不放手。笔会结束的头一天晚上贾宝玉同阿媛干脆就离开了舞场。贾宝玉在半夜之后才返回招待所。他在黑暗中乱碰乱撞,目的是要把大家都闹醒。他兴奋得话都说不清楚,一双眼睛像狼眼似地放着绿光。
笔会结束,成为阿媛全新日子的开始。时隔不久,东方大学招收文学插班生。那帮参加笔会的作家大都被椎荐为学员。大家极力帮贾宝玉的忙,要把阿媛也拉进来。阿媛井不是完全不够条件。那次笔会之后,她有两首诗先后在省里的一家文学期刊发表,虽然很难说有几个字是她的,但署名总没有错。
东大中文系起先有些教授颇有疑虑,如果连阿媛这样的也当作家收进来,这个作家班的质量有没有保证粱守一不以为然。阿媛之前,连一位只有小学毕业学历的个体户都收了。作家么,原来的文化程度并不一定太高的,要是高,何至于我们来办这个班呢。还是有教无类吧。
阿媛于是接到上大学的通知书。
河媛离开县城时的气氛很难形容,仅仅是上大学,也许还不至于这样倾城轰动。问题是贾宝玉一个人到县城来接她。他们一起大明大白地走过镇子中间唯一的那条大街。本来星期六也有一班车,但阿媛非要星期天走。他们的事早已满城风雨了。她不在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现在则是把一切都公开坐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