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离俅从来没有想到过。
这本是应该想到的。
昨天晚宴后听歌的那几个小时里,李祥从珠海市几位朋友那里拿撞到的有关黄老板的信息,比在珠海市住了几个月的刘高俅起码多十倍。李祥手头正有一批货想转。出去,黄老板的生意里正有这种业务殳关键是价格。黄老板的生意很谨慎,也倔,压价压得很厉害,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你就是用钢棍撬,他也轻易不松口。
到天亮前,他们完成了一次周密的策划:李祥手头的那批货,由江海公司转手卖给黄老板。这样,江海公司可以从中柚成,救了刘高俅的燃眉之急。而李样则可以瞒过自己所属的公司,个人从中抽成。这是他把那批货交给江海公司转手的先决条件。为了让黄老板用他们都有利可图的价钱吃下这批货,最捷近快当的法子是攻姚小姐。
我们两面夹击。大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的李祥把两条腿往拢一并,对干女儿睡的那间卧室努了一下嘴,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轻轻地笑起来,
女人么,容易。
第二天,由李祥做东,在拱北食馆请姚妹饮早茶。
我不去。干女儿还在使小性子又找到一个‘新观念’了?
新观念是他们初结交时李祥反反复复说的一个词。李祥关子所谞现代文明的那一套,是不知从哪本通俗杂志上看来的,只记住了最精辟的那么几句。因此,他结结巴巴,东拉西扯的也就只是那么几旬,到后来连干女儿都为他着急了,说广别那么麻烦了,不就是让我跟你上床吗。
干女儿不去,正对李祥的劲。
他骂了一声,就兴冲冲地向刘高俅一起走了,
生意的事免谈。我可是不来事的:
刚坐定,眺小姐就说。
哪个说谈生意?
李祥显得很委屈。
那为什么请我?
请姚妹饮早茶还要理由?
这么看得起我?
真的,姚妹,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风度高(李祥省下了雅没有说,他拿不准是该念什么、谁也比不上……
李祥眉飞色舞。
姚小姐不时从鼻孔里轻轻地笑一笑,眼睛却静诤地看着和她对面坐着的刘高俅。刘高俅正襟危坐着,一直没有说话,冏不管怎么挖空心思遣词造句也掩恙不住耝野劲儿的李祥适成鲜明对照。姚小姐忽然想,倘若没有这个象闯进珠宝店的野牛似的李祥,只是她同刘高俅这样安安静静地对坐在这楂据说是仿阿房宫的建筑里,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什么样的倩趣呢。
整个饮早茶的过程,一直都是李祥在说话。而刘高俅和姚小姐除了偶尔应付一下李祥,多数时间都默默地对视着,他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情绪上的微妙。在三个人当中,他们两个人似乎是早已有了什么默契似的,而李祥则是一个饶舌的局外人,一个讨嫌的多余的人。只有李祥仿佛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的自我感觉始终好得要命。对姚小妲来说,他是东道,对刘高俅来说,他差不多是施主。
其实李祥是贼精的,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回来后,他粗声大气地对刘高俅说:
这小娘子对你有点意思。我算是白出了血:
扯淡!
你们早有事,瞒着我?
李祥、
刘高俅正颃厉色。
吓成这样。怕嫂子让你跪搓衣板?放心,我不会多嘴。说实在的,谁上去不都一样,只要能把生意做成。
五
能不能请你给你那位同学写封信?
有一次,在楼涕口楂上的时候,眺小姐对刘高俅说。自从-起饮过早茶之后,他们之间随便一些了办可以的。你有什么事?
请他别那么没完没了地吵人。我怕吵。
李祥回上海之后,没完没了跟姚小姐汀长途电话,有时候,甚至一晚上打两次。他有他的理由:我今天至少给你打了一百次电话,可都找不到人,现在你在了,我得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可他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在电话里,李祥要放肆得多。
姚妹,我的好姚妹。他大叫道,你知道吗,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行。我一会儿就写。
刘高俅很肃然,仿佛是接受一项重大使命。
姚小姐盯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咕哝了一声:
可借。
刘高俅当然能够感到这声可惜里包含的意义。姚小姐很空虚,她怎么能不空虚呢!姚小姐有需要。显然,她看不上李祥。在李祥与他之间,她觉得他顺眼些。假使他有李祥的百分之一的积极性,她也许会乐意些。是不是这样呢?可供她选择的男人有的是,他也算个数?再说,他敢吗?他能吗?
他又绝对不能冷淡她,疏远她。江海公司有求于她,他有求于她,甚至他老婆,他们的儿子也有求千她。
他们就这样若即若离地相持着。都觉得终究要发生点什么事,又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都对对方有着要求,又都耐心隐忍着。在刘高俅,则更多的是缺乏勇气,他面子薄。而恰恰他是更着急的一方:生意不等人。李祥不停地给姚小姐打电话的同时,也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快上,快上,你怎么还不上呢这他娘的就是打仗,抢占制高点啊,你占,不着别人就占了。李祥在电话里大笑着、大叫着,开着色情意味的玩笑。他的比喻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做生意何尝不是一场战争呢。
姚小姐病了,是真病。
最早发现眺小姐生病的是刘高俅。一连两夫,姚小蛆那边没有一点动静。是她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还是因来了一直没有出去?刘窝俅的直觉认为,好象后面一种可能性更大。第三天早上,他试着给姚小姐房间打了个电话(为此他下了―晚上的决心那边的铃声在响着,悠长地悠长地响着。每响一下,刘高俅的心就一紧。他是第一次主动给姚小姐打电话,仿佛他是在图谋不轨似的。
铃声仍旧一声一声地响费,让人听出那边的凄清和空寂。刘高俅打算要搁下电话的时候,那边忽然有了响动。
声音很弱,但流露出敌意。我,是我。
刘高俅紧张得喉咙哽了一下。
哦。
那边的口气缓和下来:
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想问问……
问什么?
……你好吗?
真难得!谢谢。不过你能帮帮我吗?
你只管说。
帮我要辆的士,我大概非去医院不可了姚小姐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头,姚小组请刘高俅给黄老板打了几次电话。他在香港。每次都说就来,就来,却一直为业务上的事脱不开身,他在电话里几乎是哀求的声音恳请刘高俅广拜托你,千万拜托你了,刘先生刘高俅并不需要他拜托。他一天来看姚小姐几次。挑小姐的处境使他生出一种父亲般的怜惋。-开始,他还觉得姚小姐的病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后来就逐渐丢落这功利的目的了。反而是姚小蛆有了债务感。出院的那天晚上,他在姚小姐的房里陪她坐到很晚。眺小姐一次又一次地挽留他,请求他多陪她坐一会儿。她的惆怅和依恋是再明显不过的。
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眺小姐的眼睛潮潮的,你有什么事,我能出点力吗?
刘高俅记起来,他是指望过她的,但这个时候,他不知该怎样说。他帮助她,到后来确实不能说只是为了报答,但又不能说他根本就不需要报答。
你的生意好象一直很困难?
刘高俅心里响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姚小姐会注意到,并且显然是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了。
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但马上就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
如果需要的话,黄老板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帮帮你,会有点用吗?
刘高俅一下抬起低垂着的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张依然带着病态的苍白的但完全摘除了让人难以捉摸的面具的年轻女人的脸。他觉得喉昽那儿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他也有些怜悯自己。会把那么多那么大的希望,放在这么柔弱达么瘦削的一张肩膀上。
回头再说吧: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刘高俅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不久,姚小姐却来了电话,你能过来一下吗,我好象又有点难受……
姚小姐的房门没有插上,灯也灭了。
是你吗?
姚小姐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刘高俅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木木的,不知所措。
给我倒杯水来,行吗?
刘高俅不知为什么没有想起应该开灯。他在黑暗中摸素着,倒了水,又摸索着,走进卧室。
窗外的灯光把斑驳的树影投在床上,陷在席梦思里的眺小姐几乎看不见。
扶我起来刘高俅走到床头。
他的双手马上就象被蛇咬了似的缩了回来。
抱住我。
姚小姐嘤嘤地哭起来。
他忽然生出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他后来觉得她的身体就象是一片被凤从树上吹落下来的孤零零的簌簌发抖的叶子。
然而他并不是施惠的人。他是要向她索取的。而利用这样一个女人,是怎样的可耻!事后刘高俅一再地扪心自问,觉得痛苦万端。他想,一旦姚小姐想到这一点,她也会痛苦不堪的吧,她当然是知道他同李样在商亚上打她的主意的。
刘高俅却不懂得,女人原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迷。
几夫之后,黄老板来了。黄老板要去珠海宾馆设宴感谢刘高俅对姚小姐的照护。姚小姐说,俗气!淮跟你谈生意?动不动就去那种地方。黄老板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对对,应该设家宴,家宴亲切。技若,他亲自去采购,花了比在宾馆请客多好几倍的港币,又亲13动手烹调。他居然有极好的烹调手艺。只可惜刘高俅吃了半天,也不知自己吃了些什么。
在黄老板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黄老板越是感激备至,他就越是觉得无地容,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黄老板。黄老板不断地给他夹菜、斟酒,他也就不断地吃菜、喝洒。机械得就象是往仓库里进货,一直感觉到了胸腔的似乎要爆裂开来的胀痛,眼前的所有的东西都出现了重影。他僧懵憧憧地站起来,心里只明白一件事情,他应该离开这个地方,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姚小姐及时抉住了刘高俅。
你也真是的。
她对黄老板嗔道。
整个的过程中,洮小姐都极自如极有分寸。池对黄老板很横,老是在指货他,对刘高俅却极亲切,极关照。但这之间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黄老板从中感到的是:她是他的女人,而刘高俅则是外人。黄老板出现之后,姚小姐连一个稍含暗示的眼神也没有给过刘高俅,倥们之间的关系仿佛从来就平静清澈得如一泓秋水,连一颗小石了一也没有投下过。一切都掩饰(其至不能说是掩饰)得天衣无缝。
黄老板很抱歉,一时手足无措。
你收拾吧,我送他回去。
姚小妲用手掌轻轻托着刘高俅的一只胳臂时,缓缓地走出房间。出门的时候,姚小姐似乎是习惯性地很自然地带上了房门。一到走廊里,她就一下把身子转到刘高俅面前,紧紧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你真没用,真让人可怜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鼻孔里发出粗重的鼻息。
莫、莫这样。
刘高俅迷迷糊糊地拥紧了她,心里怕得要命。
扶着墙,慢慢走回去。小心广她在他耳边说。然后松开了他。临推开自己的房门时,她忽然高声说:
你真的行吗?
似乎是他谢绝了她的护送,接宥,地又说了声:
那好,你慢走。
刘高俅茫然地睁着迷醉的眼睛,软绵绵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离他不到两步远的姚小姐的房门里,隐隐绰绰地传出来迫不及待的热狂的抱吻声。
刘高俅忽然很清楚地记起从不知哪一部文学名着里读过的一句话:任何一个欺骗丈夫的女人都堪称天才。
天才的姚小妲为刘高俅,和江海公司打开了第一条通道。黄老板离开珠海市之前,同刘高俅拍板,李样手头的那批货以连李祥都觉得有些意外的好价钱成交。对刘高俅来说,这笔生意的意义并不在利润,而在于经过几个月的含辛茹苦,江海公司总算在珠海市站住了脚跟。
正值年终,回到内地公司汇报工作的刘高俅,理所当然地被选为公司本年度的先进工作者,进而又代表公司出席全省电子系统的先进表彰大会他被遨请在各种形式的会议上汇报、座谈、介绍经验或讲演。他讲的当然只是令他反胃的一连几个月的方便面、劣质酒,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带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和一个又一个希望的肥皂泡股的硖灭,以及他在社交中的经验的逐衔丰富和成熟、眼光、魄力、胸怀等等。
当然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姚小妞。
然而,姚小姐却老是非常执拗地出现。就象他头一次见到的她那样几乎赤裸着从一大片黑鸦鸦的人丛中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然后他感到了黑暗,感到了她的冰冷的身子的树叶似的簌簌颤抖。
那压迫终于使他不能忍受。他对公司领导请求说,他很累,想好好休息几天。公司领导马上就极歉然地说:当然,当然。
但是他却又无法面对老婆他老婆的欢喜一点也不下于公司领导。这回她对刘高俅是心服口服,不再说他凭的只是运气。同时也颇自奈,晓得了自己有一双慧眼,曾识英维于未遇时。她的热情几乎恢复到新婚之初。刘高俅每次都紧紧地闭上眼睛,尽可能地避开老婆灼热的嘴唇。同在黄老板面前一样,在热火朝天的老婆面前,他觉得自己很腌臢。这种罪恶感,比在黄老板面前更甚。他担心自己从此将失去获得性快感的可能。
他觉得自己想要出逃,但又不知往哪里逃。似乎是极力要把自己拔出一个泥沼,但拔不出来,似乎是明白自己在做一个恶梦,但这个梦总也醒不了。
无论如何,决不能再去珠海!决不能再回到偎依在如诗如画的香炉湾的荔蜜花苑的五层楼上去。在那里,姚小姐象撒网似的张大着饥渴的臂膀在等待着他。那是他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