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火车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广州火车站广场的流花三角地堆满了人。真是成了堆。花坛上,商架立交桥基脚就那么刚能容一个人的凸出的沿上,都满是人。人行道上更是难以插足。人声鼎沸,有喊叫,也有酣声。
戴执中刚走出验票口就听见了姐夫刘高俅的喊声。刘高俅奉了远在内地的夫人之命,专程从珠海到广州来迎接小舅子。
钹执中满以为刘高俅会打辆的士带他回珠海去,没有想到刘高俅却领着他一头钻进了一辆刚在马路上停下揽客的面包车。司机和卖票的都把头伸出各自所在一边的窗户,不要命地用极生硬的广东普通话反反复复地离喊:
中山、拱北、珠海!
这辆车子外面看不清破损,面则一塌糊涂,草编坐垫破烂不堪,散发出呛人的汗臭。问问何时开车,答曰就走。于是将就坐下,他们不久发现,车子一回又一回地回到了车站广场,原来在兜着圈子,象这样兜圈子的车后面有一大串。一直到将近一小时之后,车子塞得象一只真的面包了才正式向市外开去。他们总算松了口气,因为上车早,他们好歹坐了前而靠窗的位置,行李也安放得很妥当,不致象后上车的人的行李那样被挤压。人就是这样,幸福或受苦,都是比较出来的。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在瞌睡中稀里糊涂地被请下了车。下了车才知道,此地并非珠海市,乃是中山市。他上的这辆面包车的司机逛中山市人,车上的乘客又大多在中山市下车。剩下几个,司机只好失敬。好在不久就拦到一辆去拱北的车,等他们挤上去的时候,只能屈尊站在最低一层的踏脚上,身子象一张饼似的紧贴车门。这辆车倒是没有骗他们,说到拱北,就到拱北,苒不肯往前挪动一步。只有再拦车。等到他们又是敲门又是觖窗地终于回到荔蜜花苑,已经过了半夜了。钺执中心里不免生出怨尤,觉得姐夫太小气。临来广州前,很自得的姐姐还特地说:他会打的士来广州接你的。戴执中则觉得,这裉本是不成其问题的事。刘高俅在商业上的成功,省里的报纸是作了大肆报道的。戴执中此来,就是打算寻求一种可能,利用刘高俅的公司做几笔生意,为他经理的省委党校服务公司打开一条待区通道。
同是特区,珠海有同深圳办在建筑上似乎有些不同的追求。珠海市不象深圳市那样有许多拔地参天的高层建筑,把街道变得象是水泥和钢筋堆成山峰后留出的块谷。珠海市的建筑大都揞巧玲垅,对地理形势加以充分的利用,作为第二自然,力求达成同这个美丽海湾的和谐乃至猷契,形成一种并不缺乏现代感的田同愦调。如果说深圳市是一支节奏强烈高昴的进行曲,珠沲市则是一首牧歌。后者似乎给对现代文明的冷澳深怀忧供的人们,多少凭添了儿许暖窓。
荔蜜花苑正是体现了这一建筑特色。主体镂只有五层,迮在一而斜坡上。每上一层,便丢出一个阳台的位置。仿佛一位慵闷的贵妇人仰面靠在这片斜坡上,懒散地哂着香炉湾带咸腥气味的阳光。
江海电子应用技术开发公司租用了荔密花苑五层楼上的一个萆元。经理刘商俅不是个懒散的人。他每欢养花,使阳台儿被花草祯满,但他老是忙得忘记浇水。好在阳台暴露在天底下,好在午后往往有太阳附。
江海公司只有刘葙俅一个人,头几个月时间,刘布俅的饮食都是没头没脑地混过来的。半斤饼干,一罐矿朶水,或者一包方便而(子嚼),三、四两烧酒,就打发了一天。他在开支上极硪慎。
刘商俅足贷了款来承包这家公司的,其实他承包的只是一大笔愤务。他的前任比他有气魄。外博一个市的局一级下屈的一个公司到珠海市来插足,在珠海山大约找不出几家。但是那位视代企业家却搭出了极大的架子,一身上下,从外到里都换上了超豪华型,连那条小到不能苽小的三角裨衩都是从免税商场花几百港元买的。俨然是一家呤同公司经理。我这一身行头就尥得二、三万他声明,不这样,鬼瞧得起你,鬼跟你谈生意广他的话说得也有道理,商界原是一个用金钱装潢起来的址界。只是他的开拓进取褚时除了用在装饰己之外,都用在洒席、牌桌、夜总会和女人身上没有几个月。
交给他的可怜巴巴的几万块开办费蔸象下到沙地上的细雨一样消央得无影无踪。他来后结识的几伩当地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位涣门朋友。澳门朋友是位慈善家,立刻就爽快地伸出了援手,给了他一批水货(走私货)。器,然后他们又绕过了商检和税务,打通了运输的关节,把货安全转往了内地客户。这笔收入不仅可以使他和他的朋友们各得其所,他承包的公司也一下活过来了。他很商兴。那天晚上他痛痛快快地太桑拿了一阴,之后携固了一位按摩小姐。正江兴失上的时候,床头的电话却响了,传来的是他在内地的顶头上司气急败坏的严厉的芦音:那批货几乎是一堆坟圾,客广索赔。结采使人觉得有些不公平:因为损失的那批款子在特区还达不到立案侦查的标准,这边和澳门的朋友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怛是内地的公安部门却放不过向己的企业家。最冤枉的是市局下属的这家公司,赔款当然是由他们负担。公司的头就是这时候来找刘高俅的。
刘高俅当时是公司下属一家家屯商行的承包人。一年时间里,他象变戏法似的把这家先前准备关的企业变成了全市同行中的首富。使人最可以放心的是,他对自己的个人收入的兴趣远不如别的承包人那样大,而且他也似乎没有任何业佘爱好,页不用说什么拈花惹草的琪。不贪财,不好色,又苻工作能力,这样的丑子如今实在是太难找了。公司的头很遗憾地说,象你这样的同志,早该交一份入党申请书的,为仆么没有交呢,是我们关心得太不够了,
这些话都并没有打动刘尚俅。使他苡终作出决定的是他的老婆。
眭上很多事是难以解释的。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他得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等他从床上爬起来,大学已经不办了。他于是太街办的合作商店做代理会计。只代了一个星期,街道革委会批准他母亲下放农村。母亲当时正在病中,规定的日子不能延误,他只有陪去,那地方倒不太远,属郊区,但不通车船,从市中心到那里要步行五十里。他们安顿下来没有几天,一个下宥瓢泼大雨的半夜里忽然听见先是由远而近的一片狗叫,然后就是一阵很急促的叩门声。来人是刘高俅代理了一星期会计的那家合作商店的出纳员。真不能想象她是怎样找来的,她后来说她中午就从市里出发了,起码错走了五十里路。她披头散发,浑身透湿,在暴风雨中惨然地笑若’象一个美丽的女鬼。
那天晚上,他们相拥着,听着风声、雨声、雷声,听着那幢正当着风目的破茅屋吱吱嘎嘎的摇晃声。觉得全世界在用盛大的庆典为他们祝福。我一眼就看中了你。看中了,就决不放过你。她象一只心满意足的猫一样偎在他的怀抱里。他默不作声。他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笃慑了。他们正式结婚是过了好多年他随母亲调回到市区之后。这期间不知有多少压力阻止过她,她始终没有背弃他。
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所谓爱,就包含若十足的强迫性、优越感和支配意志。在那之后的近二十年里,似乎一直是池在让他这样办,又那样办。她有一次一天之内从三家商店给他买了三件羊毛衫,因为她觉得一件比一件都更适合千他,他都必须接受。那时候,他们的手头其实是十分拮据的。他事实上不可能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拒绝她的支配,但足天长口久,她却又对他的温和、赧心和百侬百顺越来越不满意。你简直没有一点男人气味。这句话差不多成了她的口头禅。他常常气得脸发白,牙齿微微错动,但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他很难说什么,无论面对生活,面对社会,他的确都说不上是个能干的男人。但是,承包商行的成功,从根本上扭转了老婆狭隘的偏见。他有运气,用他老婆的话说是有吃屎的八字他是因为使人觉得牢靠被指定去当那家濒临倒闭的电器商行承包经理的,而他从来就习惯了服从。回到家里,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老婆觉得他做了冤大头让别人活活推进火炕,他是睁着眼睛把尿拉在身上但是他接手没有几个月,却遇上了抢购风,商行里所有的百货几天之内就被抛空。在上海的一家企业做业务员的李祥又连连给他进了儿批紧俏货。那家商行很快就象一只瘪了的球一样重新鼓了起来。这中间,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取决子他的工作能力,倒真是很难说的。相反,一开始他对同这个行当中的人交往,常常感到厌恶,他觉得再没有任何别的地方有这里这样多的心计、手腕、欺骟,把假话说得跟真话完全一样,尔虞我诈,两面三刀,看风使舵,龙门跳得,狗洞钻得,翻手为云,禝手为雨,六亲不认,见钱眼开。有一次,他陪完一个客户的头吃饭,席上那个人不停地跟他碰杯,拍着他的肩膀又是哭又是笑,恨不得要跟他拜把子结义。可是酒席一完,他把那个人送上的士,本门还没有关上,就听见那个人对先进去已经坐好的一个同伙。嘲说:操他娘,逢场作戏。他当时觉得脸上好象被掴了一巴拿。席上,他还真是为那个人的奈爽诚蛰动了感情呢。
他逐渐就有了适应感。现实是一郞不难读馑的书。印使人与人之间除了空气,只剩下赤捸裸的相茳利用,那也并不奇怪。既然一切都是以价值来衡最的,那就不能不承队价值交换。这一点即使夫妇之间也不能例外。
生活是再实际不过的。彩电有没有某人的大?家具有没有某人的豪华?室内装修有没有桨人的档次高?等等,在这类每时每刻都无可避免的实际问题纠缠下,早年的任何浪漫愔阏都不可能不被销蚀殆尽。唯一没有销蚀反而越益强烈的则是对生活的占有欲。
这回你该去,一要去,做梦还梦不到呢!老婆比対高俅本人还兴奋。她从来没有去过特区,怛关于特区的种种传闻,激发了她极大的想象力。在这些传闻里,特上是一弯腰就可以检到金子的地方。那天晚上,他[门象近二十年前那个暴风雨之夜一样整个通宵未睡,对未来作了种种构想。这些构想里首先是他们的正上初中二年级的儿子以后去美国自费留学的足够的经费。儿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他想象成工业大王、外交官一类角色了。
怛是他们没有预见到刘商俅其正到珠海后发生的这么些具体困难。他很快就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虚弱下来。……我在这里度日如年,他在家信中写道,简直就象是流放,搞不好我会把骨头抛在这里的……他用了这些很尖端的话来表达他处境的艰难。
……不要娘娘腔广老婆回信说,事情开头总有些难的,不相信我们就没有贵人照应……
女人的见识并不都是短浅的。刘高俅几乎绝望的时候,曙光出现了。命运女神披葙绚上的彩莅来叩他的门。
姚小姐在荔密花苑有一个包租的咿元,就在刘商俅同一层楼。
姚小姐先前楚北方一个市歌舞闭合唱队的演唱。特区初创阶段鱿毅然南下了。她先去的深圳,被一汆合资企业的歌舞厅招聘。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让一切梦想者都来寻求梦境,给一切强者提供充分竞争仉会的地方,当然还有这里的收入和消费方式。她相占依靠自己的魅力和社交能力,很快枕能正式迁入这里。
在合同期临近结束的时候,有天晚上,当地一位主管文化工作的官员陪同北京一家大型文艺刊物的主编来歌舞厅。正在台上演唱的姚小姐一眼就看到了这位主编。来深圳之前,他们曾经打过交道。那一次她在溃出中的表现好象给他留下了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其实地知逍,她那张脸在合唱队显得很突出)。演出结朿后,他跟在其他一些大人物的身后上台冏演员握手。他在她而前停得特别久,手也握得特别有力。他看她时的眼神也有些待别,象是赏识,又象是……总之有些复杂。他让她有空就去看他,并月,马上给了她名片,并且特别指出了几个电话号码中最可靠的那一个。她当时没有太在盘。这样的老风流,艺术团体的女孩子们见识多了。那时候她不需要他,也就没有必要打扰他,也就很快淡忘了他。现在,他忽然重现,象一道闪电一样倏尔照亮了她晦暗的前途。她一直渴搔着有一个得体又肯定有效的方式技近当地主管文化工作的那位负赍人。还有什么比现在的这个机会更佳的方式呢。歌一唱完,她搁下了话筒,款款地走到主编的身边。
你好!
这回是她先握住了主编慌忙伸出来的手。
怎么,不记得我了?
她睁大了眼睛。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不就是……嘿嘿,怎么不记得,你这小调皮鬼,上次在北京饭店,你差点把我灌得回不去家了譬。翁在北京饭店大出风头的自然是另一位小姐。姚小姐哪有这样的荣幸。但她不否认:
来深圳,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这不是来看你了吗。来来,坐下吧,要点什么?咖啡,还是啤酒?
随便吧。
那就啤酒。
我来当地那位陪同的负责人立刻说。
你唱得真不错,大有长进。
主编的眼睛又闪烁起那种专注的复杂的光芒。他也许终于记起了她,也许什么也没有记起,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热倩。
不错什么。
她默默地迎着他的注视,眼神也有些如梦如幻的飘忽,忽然长长地吁了口气。
怎么啦,有什么不顺吗?
她抿着嘴,摇摇头,苦涩地一笑。
这引起了主编极大的关切,立刻收敛了满脸的笑意,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这么愁,说说,如果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只管说,管你们的头不就在这儿拖苕吗?
那位负责人很诚恳地笑着,点了点头。
啤酒来了。主编把冒着泡沫的杯子往眺小姐面前推了推息喝吧,慢慢喝,慢慢说。
为什么要慢慢喝!
姚小姐忽然站起来,端起酒坏!
来,千杯!
然后是一连串骨嘟骨嘟的响声。
怎么,你们没喝!
姚小姐把喝空的杯子向前倾斜着,地那张睑重又变得光彩照人了。头一步的目的已经达到,目前最重要的是气氛。气氛一经形成,具体的要求就会随之迎刃而解。
看来,你是又要让我出一回丑不可了显然,主编到底也没有记起她来。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当地的那位负责人已经确信,他们至少有八百年的交请了。
来,现在轮到我敬酒了。
-杯酒下肚,主编脸就红了,他是那种喝酒容易上脸的人。接着是一连串更其豪迈的毋嘟骨嘟的响声。看样子,主编又打算一醉方休的。
正在这个时候,插进来一个人。这个人作大英俊,一张希腊型的脸,一头披肩发,极有巾世纪欧洲骑士的味道。他向两位比他年长的有地位的男人点头哈腰,极力想显衍恭谦文雅,但不知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是粗而这。使两个比他老几矮小的男人觉得压抑不快。
姚小姐难以觉察地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努力笑起宋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一块出来的:
哦哦,淸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