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范正宇把一个巴掌平放在胸前不断往下压着,示意他沉着。他瞥了范正宇一眼,略略镇定了一下自己。等教室里的骚动平息下来之后,他不再回到讲桌后面去,也根本不去翻他的讲稿。他其实也用不着讲稿。讲稿上面的那些内容,他看过了,整理过了,又形成了文字,早已烂熟于心。
袭自珍晚年写过《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黄遵宪晚年也模仿龚自珍写过《己亥杂诗》八十九首……请看龚自珍《己亥杂诗》第七十六首……再看黄遵宪《己亥杂诗》的第四十七首……康有为的《出都留别诸公》丼中的‘高峰突出诸山妒,上帝无言百鬼狞’完全脱胎于龚自珍《夜坐》中的‘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再有如,戊戌变法时期最激进的思想家和活动家谭嗣同在《论艺绝句》中……
眺长安娓娓边来,如数家珍。如此洋洋洒洒的发摔,举座皆惊,学生们噤若寒蝉,欣赏得五体投地;教授们交换着赞许的眼色;肖牧夫蹙起眉头,咬住嘴唇;范正宇先是不断抖若两条细腿,搁在椅背上的头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两边人的反应,酡颜更添春色。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慢慢坐正了身子,笑意渐渐收敛,心里面忽然像有一只小虫子在细细地咬噬。他真心希望过眺长安今天不要因口才塌台,但是他绝没有想到姚长安会有这样的成功。他对姚长安向来只是悲悯。说后生可畏,那只是一句奖掖的话,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畏眺长安。只有一次,心里闪过一丝暗影。但那只是一闪就倏而消失,再也无迹可寻的。那次,姚长安跟他谈起《全清诗补遗》的编纂,提到一部清人着作,上面有一些不应遗漏的材料,可是想尽了办法也无从得到这部书。骞先生那里原来有过,可惜散失后就再没有归还原主。范正宇当时拢着手歪在沙发上,一面嘴巴张成。形,很同情地点着头,啊啊了半天却没有下文。他记起来,他书箱子里是有这部书的。他在乡下时,从一个祖上有人在淸朝中过举人的农民手上买了一批书,其中就有这一部。范正宇心里别别地跳了一阵,想说,又终于没有说出。眺长安接着扯起了别的话题,他也就随风转舵。事后,他没有仔细反省当时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敢,还是觉得没有必要,自宽自解地说了一声无所谓,也就过去了。现在,他似乎不能无所谓了他意识到,在他们三个人中,如果有一个人是绝对无可争议的,那么角逐就只可能发生在另两个人中间。他原来一直极力让自己相信,他是那个取得绝对地位的人。其实,细细想来,他又不得承认,在实力上,真正占据着上风的,是姚长安。也许,这正是他当时没有把那本清人着作拿,给姚长安的真正缘故。
范正宇长长地吐了口气。旁边的一个女教师白他一眼,连忙用手掌掮自己的鼻子。他那。带着酒味的郁气很是刺鼻。
千年暗室任喧遯,
彺魏龚王始是才。
姚长安依然在侃侃而谈,身子一动也不动,眼睛瞪着教室后面的窗子。
万物昭苏天地曙,要、要--
声音消失得很突然。就像突然切断了电源。眺长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开始眼珠还极力转动。人们以为他在搜寻记忆。良久,他的眼珠不转了,身子晃动起来,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汗,然后嘴忽然扭向一边,豁口里流出了长长的涎水。
中风广范正宇猛然惊悟,嚯地站起来。
骞先生看着几个老师把姚长安搀出教室后,沉默着,一时不知该向大家说些什么。
肖牧夫在人们的忙乱中走上讲台,大幅度地挥动手臂,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连边角上的一个白点也没有放过。他要在一片绝对的空白上建构他的理论圣殿。粉笔劈劈地从他手中断落,每写一个字都至少要换一次粉笔。肖牧夫几乎是用全身的力畺写完了他的论文的标题一艺术本质论反思字写得刚劲潇洒,每一个都比一本打开的书要大。写完了,他转身面对教室,把最后一颗扮笔举至眉梢,手腕有力地一枓。
笔头划了一个极优雅的抛物线,在讲台一侧的墙根上碰出清脆的响声。
按着,肖牧夫同时用两只手把西服的两襟往中间拢了一下,这是他讲课前的一个习惯动作。每次上课堂,他一定是西服革履,挺括而鲜亮。他身子绷得很直,头微微仰着。虽然身高不足一米七,但给人的感觉很轩昂。许多女学生在私下里议论他的风度,引为自己心。中来来王子的样板。
艺术的本质是什么?
肖牧夫劈头问,又停下来,似乎在等待回答。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问题,然而它又确实是一个问题。艺术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多少年来,聚讼纷纭……
黑板上迅速地拚满了中外思想家理论家和他们的经典论点。
用不着重复所有的说法。我更不打算循着那中间的任何一种逻辑去寻求我的结论。当代思维首先应该摒弃的就是所谓‘不践迹,亦不入于室’的经验主义。毫无疑问,以上所有说法都既有其合理成分,又都不能令人满足,包括多少年来我们文论的正宗,我们教科书一再茧复的那狴理论……
肖牧夫不断地踮起脚跟,整个身子前倾,两只手轮流从胸口出发,沿着音阶一直爬向极高处,而同时,稷盖了半个前额的头发有力地上下抖动。随后,那只在高处略略停顿的手忽然往下一劈。
他雄辩滔滔,才气横溢。在这之前的各种各类的讲演会上,他总是族得一阵又一阵狂热的筚声、笑声、暍彩声、踏脚声。这时候,他就像一位伟大的船长,屹立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
可是今天的洋面却异常平静,甚至有几分阴沉,这不奇怪,座中毕竟成年人居多。他们不像那些刚进大学的本科生那样好新奇和易于激动。他们很审慎甚至苟刻。但是他们不会拒绝坚实的、深刻的见解。他相信自己的见解是坚实的和深刻的。
终于有了动静。最先是骞先生起身,缓缓走出教室。接着,好几位教授和老师纷纷站起来。
是的,我们必须重新寻找艺术起源的逻辑起点:约牧夫不动声色,加重了语气。
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终止对真理的认识,而是在实践中开辟了认识真理的道路……
后面这两句话是论文上没有的。他认定,教授和同仁们的离去,是对他刚才表述的观点的抗议。
骞先生走到教室门口时略略迟疑了一下,他想转回去交代几句什么,顺便说明一下他是因为心里惦记姚长安才走的。但是跟出来的人都拥到他身后,他也就作罢。
走廊里回荡着肖牧夫更加昂扬的声音:
……发展理论无非这么几种方法,或者做翻案文章,对前人加以否定,提出自己的立论;或者跳出原有的思维模式,重新寻找一条途径……
然而离座的人越来越多。姚长安留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使人无心于理性田园的徜徉,深秋,黄昏来得早。天黑下来,偌大的教室光线昏暗。听众已经无法看淸黑板上的字。但是肖牧夫却依然坚决地一笔一画地描画者自己全新体系的框架,从起点不屈不挠地走向终点。最后他把两臂笔直地支住讲桌的两端,面对已经显得空旷的教室,庄严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当然,我的体系还不能认为已经成熟,但是我觉得我可以无愧地借用马克思说过的一句话来作结束广我说过了,我拯救了我的灵魂。’然后,他微微弓腰点了点头,走下讲台。
教室里剩下的人没有几个。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曾经属于过他的那个她凝然不动地坐着。在她的脸上,淌着两点微弱的泪光。她在怜悯他。
由于在讲台上发病,天平明显倾向了姚长安。是啊,在现实生活中,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是不可能摆脱道德伦理因素的。
肖牧夫只有走了。他曾申请去美国加州大学攻修美学,并且很容易就通过了托福。然而他又一直犹豫着。他原是自信可以胜任客座教授的。
历史曾经让他这一代人承受了多少负枏。-九艽七年,他刚上高小,母亲领着他同右派父亲离异。他们后来的日子几乎没有乐趣。然后是六十年代:饥荒广文革,插队,他们被无情地剥夺,又被无情地责难……然后是七十年代:沉思,探求,抗争……然后是八十年代:拨乱反正,新归更迭,冬春交替,风风雨雨一他们有那么多过去的遗憾,又有那么多未来的压力。家庭、社会、事业,加给他们那么沉重的连接过去和未来的责任。他们挑着大梁,却又总是被疑虑。而对于他,这个具体的肖牧夫,命运则似乎尤其严酷。也许他的一生注定了就是上帝对大力神西绪佛斯的惩罚,用一句现成的哲理语言表述,就是:永恒的挫折。
范正宇一觉醒来。
桌上碗盏狼藉。菜碗均见了底。菜饧、残酒、墨汁,滴了一桌子。那本姚长安找过的淸人着作不知什么时候从桌面滑落到他的膝头。他把它捡起,在桌上抚平。书是善本,极旧。书皮已残缺,经他重新裱补过。适才的酩酊间,他竟将挽联写在了那裱补的白页上:
四十华年一弦一柱谦谦君子竟长去才祚难偕非得已也九千文字百学百教草萆劳人今安在文德犹存有由来哉姚长安是脑溢血。抢救了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终子无效。他死前很痛苦,嘴巴吃力地翕动着。校长当时也在场,一再在他耳边说,请他放心,学校已经决定,他的职称定为副教授;他的四个孩子都由国家养到成年,给他妻子转成正式工。他的嘴依然动。骞先生又对他说,他遗留下的那几个课题,那几本没有编完的书,都会尽快地安排人完成。他的嘴还是动。后来是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需要的只是水。脑溢版患者有这种临床现象:死前体温剧烈升高,像火一样灼烧。
姚长安终子平静下来。范正宇觉得他最后的眼光好像是看定了自己,似乎窥破了一个什么秘而不宣的心思。
蕙兰,蕙兰!范正宇突然抓起空酒瓶喊起来。妻子平时严格地控制了酒的配给。半天没有人答应。范正宇这才记起,妻子今天在医院值夜班。范正宇两条细腿无力地往桌子底下一伸,重新颓然地歪倒在椅子上。
里间传出女儿很响亮的呼吸声。女儿还有一个学期就要在本校的外语系毕业。这些时候恋爱谈得如火如荼,天天深更半夜气昂昂地回来。一上床就睡得跟死人一样。男朋友的父母亲都是外交官。女儿现在全部的心思就是毕业后跟男朋友一起出国留学走向世界。她跟父亲越来越疏远,对他的所谓学问不屑一顾:酱缸文化历史泣级。范正宇常常被她的这类宏论抢白得鼻头子发红。对一九六八年的那次翻车,她没有一点印象。范正宇偶尔提起,她便哈哈大笑:真有那么惊险么?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范正宇也越来越不喜欢她,或者说不喜欢整个这一类自称现代型的年轻人。他曾经差一点掌女儿一个耳光。那一次她嘲笑说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了,你们不能自救,
窗子上斜着一条苍苍的山脊。山脊上是一角深蓝的天,静静地出现了一轮满月。范正宇醉眼朦胧地斜乜着那轮满月,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阳台上去,
外面,一切就像白昼一样清楚,对面山坡上,那一片婆娑的竹沐枝叶分明。连林子浅处那块黑色岩石下面的一蓬兰草也不难辨出。没有风。却不知怎样飘来了桂花的香气。桂园原是在竹园远远的那边。那末,那香气是月色送来的了?是竹林后面隐约可闻的泠泠溪流送来的了?
夜气,纯净、淸明、温馨的夜气哟。
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范正宇缩起肩膀,拍着阳台的栏杆,嘟哝着:不远矣,不远矣……
大观山下面,长江无声流过。
骞先生在望江亭的亭柱上倚了许久。
回吧一边的傅怡之抓起他千燥冰凉的手窣。他榣头。
下着雨,一驾马车辗着泥泞,驶人树林深处。两边是似竽无穷无尽地闪动着的湿漉漉的浓绿。唯一的感觉是寂静。马铃声,车轮的滚动声,从树叶上滑下来文滴落在马车顶蓬上的雨声,使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羁旅的孤单忧郁。
骞先生一时搞不清楚是自己疋坐在那驾马车里,还悬他看见了一驾马车正在驶来。前天散步他就仿佛见到一驾马车了,现在则感觉得更真切。
却又更恍惚迷离。
你看到马车了么?他问傅怡之。
傅怡之先是愕然,继而就泪眼盈盈。
你老了。她说。
老了。年过七十而以居位,譬犹钟鸣漏尽而夜行不休,是罪人也。
骞先生忽然记起《三国志》。
几天之后,骞先生向学校和系里分别遂交了辞呈。辞去他在学校方面和系里担任的所有职务。措词很是坚决,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还有余地。就是研究生,他也是准备带完这一届,应该自觉把位置给年轻人让出来,他说,这也许是他现在能为目前的教眘现状所作的最大最切实的一种努力。
姚长安的死给东大校园带来了一神普遍的悲哀气气。中年知识分子负担沉重、英年早逝的问题,已经是当代中国教胄界的一个巨大阴影。如今东大也未能排除在这个阴影之外。
这个低沉的、令人沮丧的话题,一时成为东大舆论的中心。中文系师生更是忙于丧事,忙于追悼,忙于为遗属募捐,忙于痛定思痛,给有关方面写报告,上书反映情况。
《山鬼》一时被忽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