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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马车(1)

公伯骞教授在他的那张老旧而舒适的藤椅上坐下去,不一会儿,竞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居然发出了鼾声。没有开灯,外面的光也透不进,屋里因此鱿黑。睢一亮着的,是蹲在台灯边上的小雪的眼睛。小雪很奇怪:这老头,近来还真是有些反常。

小雪的不满意是从前几天的乔迁开始的。由于那次乔迁,它永远失去了一个堂皇的王国。儿子一回来,骞先生夫钓便携着小雪撤出了正屋的最后一块地盘。三室一厅中,北面的一室住着大学没有毕业的二女儿。南面的两室,最早一室作老夫妇的卧室,一室作为书房。大女儿领着丈夫女儿从插队的地方一回城,老夫妇便退到书房。后来,骞先生又积极请学校出面,把儿子从新疆调回到身边来。儿子是八一届大学毕业主动要求支边的。骞先生当时没有反对。只是儿子同那边订的合同期快到的时候,便频频写信,让儿子合同期满即返故里。措辞是一封比一封恳切。儿子好歹拖了一年,终于难违父命。儿子带回了孙子。赛先生便自筹资金,自备材料,请泥木工在正屋边上搭了一间披厦。苔痕上阶绿,草色人帘青,骞先生佐在里面自得其乐。写了一幅《陋室铭》挂在光线昏然的案头。这件事引起了许多感慨。民俗学课援以为例:中国传统认为最让人羡慕的是血亲关系为中心的辈数共同体,亦即三代、四代乃至五代同堂。这种世代传承的心理根深蒂固,即使像骞先生这样素以反封建道统之烈着称的高文化层学者到了晚年也荬能外。

另一个反常的是,骞先生这几天总足闷的。阖家团圆固然是一喜,然而系里的事却很不顺利,是一忧。且忧大于喜。弄得他总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坚持了几十年的傍晚散步,要不是夫人来催,他自己是几乎要取消的了。吃过了晚饭,就独自躲进这个黑角,懒懒地蜷起身子,不想动弹。

啪地一下电灯亮了。小雪吓得一下弓起腰,大叫一声妙呜,跳下书案,蹿到站在披厦门口的女主人手臂上。

骞先生却依然故我,很深沉地打着鼾。他的脑门上亮着一片闪闪的水光。水顺着眉心流到鼻梁上,又沿着两边鼻敦分开,流到腮上、下巴上,滴落到拢在胸前的手臂上。

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在他头的上方,像舞场结彩一样,屋子的对角拉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桂满了色彩斑斓的孙子的尿布。他脑门的水就是从那上面滴落下来的。逢到下雨天,儿子、媳妇和女儿们都不愿在正屋里结彩,这些彩旗也就只好在披厦里飘扬。这也是骞先生主动提出的。他甚至说,他喜欢闻这种带着一点乳腥的淡淡的阿莫尼亚味。

骞先生,傅怡之轻轻地摇摇丈夫的肩膀。结婚这么多年了,自己也已经是副教授,她却始终不能改变学生时的叫法,只是把先前的公先也改成了骞先生。

骞先生蓦然醒来,一睁眼看见博怡之,连忙啊啊地张大了嘴巴,好像什么要紧的事给他耽误了。

莫急哟,看看你的脸。

骞先生这才意识到脸上有些异样,伸手抹了一把。

天籁。他仰面一笑。

然后,就像几十年来一样,他们互相小心地扶着,缓缓走出披厦,走到外面雾般的细雨中去。

中文系教师职称评定迟迟不能结果。直到今天下午校学衔委员会又来电话,希望他们不要拖全校的进度,骞先生也最多只能答应争取明天定下来。姑且不论争取的弹性,明天本身跨度就很大,上午?下午?还是晚上?

难题的症结在范正宇、眺长安、肖牧夫三个人身上。除去几位无可争议的教师外,剩下的副教授指标只有两名。而有希望享有指标的却有三个人。范正宇为此借用了《晏子春秋》的一个典:二桃三士。自然极不当,但很能说明事情棘手的程度。

最感竦手的当然是骞先生。他是校学衔委员会副主任、系学术委员会主任。事情一再不能决议的时候,便有人提议由他拍板。理由是这三位都是他嫡出的门生。而恰恰因此,他就更难举措。

三个人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

范正宇五十年代末就在本校毕业,随之留校执教近三十年。中间下乡务了几年农,大学文科一恢复便最早调回在古典文学教研室,论资历,除了骞先生这样的元老以及梁守一先生那一拨,就数上他这一拨了。古典文学的各门基础课程,他几乎都任过主讲。只是科研方面,几十年来,他说不上有什么像样的建树。间骞先坐合着的《先桊诸子拾沈》,虽然在学术界很有些影响,但他毕竟不是第一作者。一九八二年那次评职称,跟他同一辈的差不多都浮上了副教授,他却卡在了讲师那一档。骞先生也爱莫能助。这一次要再上不去,就很难说得过去了。算一算,已是知天命之年矣。

倘若从感倩上说,骞先生最倾向的是姚长安。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天生的缘分。

骞先生夫妇有洁癖。他们家绝不可以穿着鞋子进去。自己家里人各有拖鞋,外人只好跣而入,冬天也不例外。外人包括一切人,以至校长。另外,在他们家里还绝不可以抽烟,吐痰则要到卫生间或室外去。凡此种种,别人领教过一次、顶多两次也就不敢问津。到文革才破了例。然而,就是那些来抄家的小将,突然进入那一尘不染的屋子,也不免迟疑。全面武牛刚刚结束,其旧习就又恢复。略有变革的是为外人准备了几双拖鞋。工宣队长没有注意到拖鞋,径直走进去,在用刷子刷出了木纹的地板上一步一个脚印。骞先生心不在焉地应答着他的话,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些脚印。那扎扎实实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他的鸡眼上。

后来到乡下接受了几年再教育,窍先生才算脱胎换骨。那个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旧知识分子大为改观,没有事就把一个满嘴鼻涕的孙子笑眯眯地搂在怀里,孙子尿了他一身一书桌,他绝不动肝火。跟市井上的一般老头相去无几。

却来了个眺长安。这个姚长安在卫生上的讲究,比之他的当年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跟在做学问上的过细一样。他洗衣肢宁可熬通宵也绝不马虎。衣服晾干了,折叠时发现有污点,本来拍拍就掉了,他非要重洗一遍。他的床别人绝不能沽边,一沾,他就实行怒目主义。他的书谁借去看了,折了一只角,他就恨不得要对人施以暴力,如此等等。这就使得很多人对他敬而远之而他呢,也就显得十分孤立。文革的时候,哪一派都不要他。他就回了乡下,以后就分配在当地教中学,娶了同村的一个女子。一九七八年他考上骞先生的研究生。先前的习惯一点没有变。研究生院的房子并不宽,但大家还是设法腾出一间屋子让他独享。因为别人无法跟他相处。

骞先生却不然。他从姚长安身上依稀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对姚长安的偏爱有时候到了不讲理的程度。学生干部对洮长安的孤僻偶有批评,作为导师的骞先生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骞先生似乎是想让姚长安做自己的掌门弟子。姝长安读书很像年轻时的骞先生,肯下功夫。凡读过的书,你要问第几条第几目,他闭上眼睛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要命的是,他口头表迖很不行。什么精妙文章,到了他嘴里,都变得味同嚼蝤。他踉肖牧夫同讲中国古代文学史。肖牧夫上课,课堂从小到大,一换再换,一直换到电教中心的放映室,学生还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轮到妹长安上课,课堂又由大到小。头两个课时中间休息,人就走了一半。讲到后几个课时,学生寥若晨星,其中还有的是在这里自习别的功课的,他心里苦,脸上尽量做出一副笑容,希望以此唤起学生的良知。

学生中的美术爱好者便精心把这笑容临摹在课桌上,题曰《蒙娜丽莎》一永恒的微笑。但评职称是有条件的,讲课受欢迎是最起码的条件之一。

比较起来,条件全面些的是肖牧夫。他讲课的名声传得很远。只要一有他开的课,外系学生也十分踊跃地选修。他常常应邀到外省外校讲学,受聘为文学界艺术界各类讲习班辅导班的特约教师。近年来学术界新学科林立,他在这方面的探索逐渐受到注目。论文屡屡获奖,有些奖的级别很高。他已经有了多部译着。关子定他为副教授的争议,焦点在应否破格上。他是工农兵学员,教龄也不够。否定的意见认为他根基不可靠,华而不实。但无论校内校外,推他上去的呼声都很高,又不容忽视。

骞先生目前的困扰,也正是整个中文系目前最大的函扰。中文系一百多位先生,大多数人更关心的是同自己切身攸关的职称评定。像梁守一先生那样热心的道德家,为数并不多。更多的人,包括那些一时兴起在梁先生动议有关《山鬼》的请愿书上签了名的人,只是谈论谈论也就完了,学生们的把戏么,何必那么当真。梁先生很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慨,觉得这样的冷溴、自私实在有损师德。对于校行政方面的轻视和暧昧态度,他也觉得很不理解。为此,他曾一再动员骞先生,希望他能在这件事上讲讲话,最好是也在请愿书上签名。骞先生德高望重,他的意见校方是不可以小视的。再说,他是况达明的导师,是负有直接管教责任的。

骞先生沉吟良久,侬然是满脸困惑,我跟他谈谈,行不行?我还不太明白他的想法。

光是谈谈恐怕不行。现在的年轻入,难说话呢,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们年轻的时候就好说什么?

骞先生笑笑。然后就不容商量地摇了摇手:等这次职称评定完了再说吧。

自从屡经挫折的柏拉图在雅典附近的阿卡第谟斯运动场创办人类史第一座优美恬静的学园,与其渚弟子脱出世俗之累,于花前月下或漫步讲学,或伏案着书,后世学府便引为模式,相沿成习。

镜湖枕麓,屏城襟江云云,骞先生当年慨然应邀来此执教,不能说一点没有受到这一类词藻的蛊惑。

下着雨,马车辗着泥泞,把他拉进城郊这片树林深处。他睁大眼睛极力向外张望,没有别的,只有似乎无穷无尽地闪动着的湿漉漉的浓绿。唯一的感觉是寂静。马铃声,车轮的滚动声,从树叶上滑下来又滴落在马车顶篷上的雨声,使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羁旅的孤单忧郁。然而,他忽然看见了,远远的被一面斜坡半遮半掩的对面山上,一片森然的屋宇高耸在浓密的林木之上。他记得,当时,他的心一下子很激动地跳起来。

这是抗战大劫之后,学校剐从流亡地迁回。校刊上的文字甚为辛酸广江山秀丽依然,山石清华似昔,佳木更见葱茏,黉舍更觉壮伟……设备摧毁无遗……月经费常不足付水电开支之半……终以国事多艰,前途发展未可预卜……

骞先生那时远不到灰心的年纪,弱冠弄柔翰,正是伸展抱负的时候。读书时更号伯骞,也就取的是凤骞翥于甍标,咸溯风而欲翔的意思。每登高望远,只觉得三楚烟云,一江涛浦,都在胸中。

弹指几十年过去。当年学子不足千数,而今已万数有余。那一片如入空谷的寂静是荡然无存了,高楼林立,俨然一座山域。骞先生自己也涉乎老境了。

这几十年里妬,自然有过许多快意的事,也留下许多遗憾。也许,因为当初望之过殷,遗憾也就愈甚。骞先生首先是对自己不满意。他曾经雄心勃勃地想要建构一个自己的理论体系。可是,积累了多年的资料手镜,文革中尽被查抄丢失。落实政策时只收回一些断简浅篇。他的雄心也就因此支离破碎。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真是不堪回首。

今天晚上,他却不可避免地又想起这些。是因为他的三个学生。严格地说,他对他们也都不尽满窓。照理,到他们这种年纪,做一个副教授是不该让人发生疑义的。他自己受聘教授的时候不到二十七岁,比胡适之做教授的年纪还小。

你又怎么了?傅怡之抓过他干燥冰谏的手掌,合抱在自己的两个掌心里:

回吧。

他摇摇头。

甸甸的落叶在脚:底下簌簌池响。树林里氲氚着清新的有一点苦涩的气息。校园里树依旧是多。这些年还用人工造了樱林、梅林、桂林、竹林。然而骞先生还是喜欢校北区大观山这片罕有人迹的原始自然林。这里北临长江,危崖高耸。崖顶上的望江亭经风雨榷蚀,形销骨立,残破不全,被世人遗忘。格外凭添出几分落寞苍敁这是苺先生夫妇毎天散步的终点。

大观山像一个背江而立的伟岸老人环护着校园。微雨迷潆中,校园里一片灯火灿然。骞先生初入校时的那片建筑辟落淹没其中,几难辨识。

那几座旧楼,曾引起骞先生极大兴趣。取中西形式之长,溶古典与现代风格于一炉,坚固实用不求奢华而又艺术感极强,别开建筑学上的生面。设计出于一个西人手笔,却这样深刻地体现出对中国文化和心理的理解,这些,都极对骞先生的胃口。

然而,所有这些优异特点,后来都未能得到承袭。因为种种说得清或说不清,可避免或不可避免的原因,后起的那些建筑群落,无论整体布局抑或单体造型,都表现出一种文化乃至技术上的极低层次。杂乱、粗劣、仓促、将就,使钟灵毓秀深受其伤,令人不胜扼腕。不久前,学校特地从清华园请来专家,指复他能在重新规划校容上有所作为。结果是老先生辛辛苦苦地转了两天,着着实实地叹了两天气,然后十分痛惜地告退。

呜呼!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最无情者,莫过历史。长期累积起的贻误,既成格局,要改变它,谈何容易。

争取明天定下来。

明天,骞先生将主持系里的学术报告会。他的三个学生都要在会上宣读论文。成功与否显然是要影响到职称评定的最后裁决的。在难以决断的时候,心埕的因素往往起决定的作用。

各人好白为之吧。

每两年举行一次的全校学术报告会,用主持者的话说是一次学术成果的展览,以期促进学术研究的开展。这对于教师自然是一次实力的检阅。

今年的学术报告会正赶上评定职称。这也就不是一般的检阅,而有一点打擂的性质了。

人来得很多,且听众成分复杂。校领导和学衔委都派了代表,系学术委成员几乎全部到场。平时是不可能这样集中地来对教师进行这种个别考察的。另外,还有一大帮外地来进修研究生课程的教师。他们虽然是局外人,但作为同行,其好恶臧否在舆论上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视的。现在,所有这些人在梯式座位上修瞰着讲台。坐在第一排的报告人似乎成了应试者,一个个心里都很紧张,颇有些钍难的悲壮。

范正宇喝了酒。一只红红的鼻头十分夺目。他脸窄,眼睛小,嘴唇薄,耳垂也短,命相不太好,他常为之自怜。好在有一只好鼻子,典如悬胆,起了平衡作用。因而虽无大富大赍,也到底没有沦为引车卖浆者流,他又常为之自得,乐夫天命复奚疑。这只悬胆老是发红。他嗜酒,却喝不多,一喝就上脸,准确说,是上这只悬胆般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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