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吓了一跳。几天来想好的一大车劝解的话顿时烟消云散。她知道,这个木头人如果真动了怒,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真不知苏青倒底干了些什么,把他伤得这样狠。看来他们俩的缘分要尽了。可是苏红不甘心,她不愿意让这么好的一个妹夫从苏青的生活中消失。她知道苏青要是离了李平,再要去找个条件好的伴可就难了。作为表姐,她要帮助苏青,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和好的可能也要替她去争取。谁让她摊上了这么个什么事都不懂的表妹呢?
于是,苏红拿出大姐的腔调说:“李平,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都30多岁的人了,说起话来就这么不知轻重?离婚?那是说着玩的吗?夫妻间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把离婚挂在嘴边上。真俗!这哪像个知识分子的度量啊!”她瞪着李平,递过了一杯茶水。看李平端茶杯时撇嘴闭眼不服气的样子,她怎么看他怎么像电影《黑炮事件》里的男主角,呆傻、憨厚还有一般子犟劲,就不觉得“扑哧”一声笑了。
“您别笑!知识分子怎么了?知识分子就不是人了?大姐您不要以为我是在和谁呕气,开玩笑,我真的是要离婚,说的都是清醒的话,我和苏青合不来,一开始就合不来,磨合了7、8年,可是想不到越磨合越糟糕,现在看来,实在是不能再维持了,说真的,离婚对我们谁都是一种解脱,这是明摆着的事!”李平认真地说。
苏红不笑了,既而怒斥道:“怎么越说越没谱了,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说出来我听听,夫妻两口子吵架是常有的事,哪个家里不是锅底碰饭勺的,哪就至于那么严重?我知道苏青毛病多,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这也怪我这个做表姐的管教不严,这几天我都在教训她,不过,你也真是长本事了,敢动手打入不说,还动不动要离婚,吓唬谁呀?愿意离离去,没人拦着你们?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们这么闹,对孩子会有什么影响?”
“我就是为了孩子才要离婚的。”李平瓮声瓮气地说。
“为孩子?你不要想什么说什么,真要是为孩子着想你不会这样做了。”
李平无奈地摊着两手说:“大姐!让我怎么跟您说呢?我们的那个家不夸张地说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几乎就没有一天清静的日子,我母亲快80岁的人了,一辈子刚强好胜,说来您也许不信,她现在三天两头就在暗地里抹眼泪,还绝过好几次食呢,人老有病那没错,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受不了苏青啊,你说遇到这种事,我这个当儿子的心里能好受吗?再说毛毛,整天被苏青吼来骂去的,动不动还上手打,你知道上次我们吵架时毛毛说什么?”
“什么”?“她跑到我们面前瞪着眼睛说:“你们要是再吵架我就跳楼!”“啊”!苏红出了一身冷汗,“我母亲吓得差点晕过去,我也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了,你没看见,孩子的脸都白了,嘴唇是青的,小手还在一个劲地发抖,可是你猜苏青她怎么样?”
苏红紧张地望着李平。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争锋斗气,一句接一句的不依不饶,我是打了她,没法不打她,您说她还懂点人事吗?这日子还能过吗,再过非出大事不可。”李平两手抱住了头,沮丧地不吭气了。
苏红呆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日子是没过了,可是离了婚就能过吗?你们俩不论是谁,拖着个孩子将来都是麻烦事,苦了你们倒没什么,自做自受嘛,可是倒霉的还是孩子呀,还有你那个瘫痪在床的母亲,这事你要三思啊!”
“我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再难也比这种折磨人的日子强。”“真的不后悔?”苏红问。“真的没什么可后悔的。”李平漠然回答。“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是说如果你真的离了苏青还想再婚吗?”苏红明知道此时间这话不合时宜,可还是想问,她想证实什么,近段时间,她一直在耽心,苏青家的破裂似乎是个预兆,是个演习、是面反光镜,从中,她可以看到自己。
“只要有人能替我孝敬母亲,照顾女儿我就再婚。”李平直言不讳。
“那有爱情吗?有情趣吗?”苏红间。眼前就好像站了一个影子。
“现在不是也没有吗?何必奢求那么多?”李平淡然地说。
“可是,人总是要往高处走,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吧。”
“我没那个能力和激情爬高了,只求能过上太平的日子就阿弥陀佛了。”
“可是感情总不能考虑吧?”“年轻时糊里糊涂,到了中年才明白,哪有什么爱情啊,夫妻在一起就是搭伙过日子,爱是年青时的一种游戏,玩过就过了,哪能老是当真啊,我是学农业的,更没有那么多的浪漫可言了,我只能是让自己越活越现实,与其夫妻两人打打闹闹互相折磨,倒不如平平淡淡索然无味的好,男人回到家里有热饭、热菜、洗澡水就行了,还能追求什么呢?大姐,说了这么多,你一定觉得很烦,不过我倒认为,不管这些观点陈旧也好,保守也罢,只要它是适合我的,就是最好的,不是吗?”李平有些激动地看着苏红。
苏红无言以对,她说不出李平的话有什么大错,人不可能是生活在真空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环境,也都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力,她搞了多年妇女工作,知道李平的思想现在在中年人中很有代表性,可是她还想证实一个问题,一个男人的问题,就问;“你说甘心和你一起过平淡无味生活的女人现在有吗?”
“应该不难找。在这个世界上,心地善良,勤劳肯干的女人总是有的。”
苏红不问了,她知道李平的答案是很明确的,那就是,男人需要善良温顺的女人,就为这个现实,李平很有可能在离了年轻貌美的苏青之后去和那个善良、温顺、能干的、同时也是苍老、丑陋、乏味的小学同学结婚。
“大姐,其实我也很羡慕你和姐夫的这种经过生活考验、时间磨合、生死与共的婚姻关系,其实我也明白这才是最好的婚姻生活,只是我……好像没这份福气,我没有精力勇气去寻找,也没有耐心和毅力去寻找,我这种人只能是听天由命了!”李平有些伤感,一个事业成功,家庭失败的男人的伤感……
苏红恍惚了,她问自己,我善良、温顺、肯干吗?
8点钟,吴方还没有回家,苏红坐在沙发,听着巴赫的《圣母颂歌》,悄然地织着一件浅鸵色的毛背心,那是给吴方的,花样很简单,但织得很精细,昨天李平走后,她不知道怎么的就去了商场,买了一斤细绒毛线,绿牡丹牌的,倒不是因为毛线有多好,只是图个温馨典雅的名字,但愿她能把一片温馨也织进这毛线,但愿吴方一穿上这件背心就能感受到她的一片深情。
李平要离婚,吴方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也要离婚呢?
苏红一针针地织着毛线,脑子却中不住地乱想,吴方变了,变得让她感到陌生了,过去他对她总是百般谦让,呵哄,可是现在不行,一回到家,不是长时间地抽闷烟,就是拿本书捧张报陷到沙发里沉默不语,鬼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过去单位有事回家晚了,他总会向她解释一下,或诉诉辛苦,或发发牢骚,可是现在忙完了事回家却总是精神焕发,像是吃了兴奋剂似的,有一次洗着脸竟不知不觉地唱起了广告歌,“舒尔乐,舒尔乐……”猛然间,连他自己都觉得失态了,还有一点细微的变化是苏红最近发现的,那就是吴方的内衣经常不换却总是千千净净的,问他,说是在单位里洗澡换的,可是换下的脏衣物在哪呢?一次也没有拿回来过,苏红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好像已经感觉到了吴方身边有个女人,一定是有个女的,可是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多问的。万一无中生有会更伤感情,退一步说,事实确凿了又能怎样?也提离婚吗?她想也不敢多想。
她突然发现花织错了,于是,烦躁地抽出竹针,把毛线丢在了一边,她最不愿意织拆过的毛线,平日,她织东西绝少出错,就是再复杂的花样也没有重拆过,可是今天,好像什么都不顺,她歪在床上发愣,心里想,如果吴方真的有了外遇怎么办?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了,越想好像心理越透亮,原来,她和吴方的关系纯属是一种寄生的关系。20多年来,吴方在这个家里虽然表面上看像长工、像保姆、像警卫,可事实上他是顶梁柱、主心骨、是真正的主人。吴方一切事情都纵容她,迁就她、忍让她,使她养成了一种不是贵夫人的贵夫人气。她就像海洋生物里的寄居蟹,离了吴方这个大螺壳就几乎无法生存下去,她想象不出以自己娇躁的脾气秉性,离了吴方之后还能不能找到像他这样宽厚的大螺壳,她想不会了,永远不会再有了。
离了吴方就真的不能活了吗?苏红伤心至极,擦面纸湮湿了一团又一团,有什么办法?自己现在是绝对的自强不起来,腿不能站,手不能捏,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将来还能有谁肯像吴方这样细心照顾一个半老徐娘呢?事已至此,也不用多想了,离婚是万万不能的,不管吴方做错了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他对她是有感情的,他绝不会抛弃不管,他心善,当初不会,将来也不会20年了,她太了解他了。
可是,他们现在的这种感情还是爱情吗?如果不是,吴方只是把婚姻的形式留给他,而把实质献给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她的命运不是和李平一样的悲惨可怜吗?苏红猛醒,不行!她不能将就这种死亡婚姻,她受不了那种形同路人却要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的生活。她要想方设法挽回局面,既要保住吴方的人,也要留住吴方的心。
苏红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心里开始了小盘算,苏青的事她管不了,大势已定,她也不想再管,可是自己的事情却是十万火急。她的吴方是绝不能轻而易举地让别人夺走的。他们已经度过了那么长艰苦的岁月,如今已过天命之年,她绝不能一个人孤苦零丁地残喘余生,既然李平让她懂得了男人需要女人的不光是年轻、貌美、文化,最重要的是温顺、理解和宽容,那她就还吴方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妻子!她相信:凭他们几十年的夫妻感情,凭他们一双优秀的儿女,凭她的聪明智慧,她一定能重新唤醒吴方那颗爱恋的心的……
阅览室里,何琦面前堆着资料和稿纸,她正“聚精会神”地拉着年终总结提纲,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稿纸撕了一页又一页,字却只有寥寥几个,懒洋洋地趴在格子里,何琦捏着笔杆苦思冥想。事实上,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么长时间想的是什么,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脑子木得几乎成了树疙瘩,不会运转,不会思维,昏沉沉的一片,什么东西也装不进去,只有周文祯的影子,神态和声音,鬼魂一样地在眼前游荡,飘忽不定。
自从那次通话后,周文祯没有食言,他很守时地每个星期打来一个电话,话语轻柔得次次如故,周文祯在电话里给了何琦那么多的脉脉温情,那么的体贴呵护,那么多他自己的信息。他说他的又一篇论文在市里获奖了,电台、电视台还为他做了专题节目;他说他和林蔚的关系最近出了点麻烦;林蔚想离婚,他很为难,他不想伤了她,也不愿伤了婉珍,左右为难,只有听天由命了;他还说,最近系主任人选的考察结果出来了,没想到多数人的意见是拥护他上台。他很欣慰有如此的群众基础,但也无所谓,因为进退对他来说各有利弊,就一个在学术界打出名气的知识分子来说,也许不当官更有利于专业的良性发展,周文祯和何琦说这些话时很平静,很轻松,就像是面对面地聊天,交心。
何琦十分惊喜,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周文祯感动,那种真实的、坦诚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友谊和情愫深深地打动着她的心,她现在越来越相信,周文祯没有欺骗她,他很喜欢她、很信任她、很在意她,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得通他目前对她的体贴交心,言无不尽,他们真的是一对有爱的朋友!
何琦有时在心里暗暗和林蔚作着比较,她觉得,对周文祯来说,林蔚也许只是一个十分默契、十分难得、十分安全的性伙伴,男人是需要这样的女人的,她不同,以她的文化、修养、气质、为人,她应是周文祯的一个十分默契、十分难得、十分安全的精神伙伴,是高层次的、超现实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何琦感到,周文祯是上天对她为人宽厚善良的回报,作为一个人她是幸福的,因为她有一个难得的知音;作为一个女人她是快乐的,因为她有一个能把握她每一记脉搏跳动的真正的情人,何琦迷失了,这样的感觉日益强烈。
周文祯的声音,常常在一次通话中会出现多种变化,这全因环境而定,朗朗的男中音是他一个人在家,突然郑重其事起来是女儿在身边,时而低低细语是妻子从门边走过。每当他身边有人在家的时候,何琦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深深的歉疚和不安,周文祯声音的变化在时时提醒着她,他们是不自由的!他们的话是见不得天日的!他们是在做贼!周文祯很心虚,她也心虚,可是她不管如何谦疚和心虚,还是愿意听他说话,一句不漏地听他说话。
“你好吗?”周文祯的声音像春风展开了她心头的皱褶。
“我?还好,你呢,累不累?”何琦好像又看见了周文祯那深情的眼睛。
“也还好,我最近帮着一个新来的青年教师搞一个选题,可能要紧张一段,不过,我还是那句老话:自我感觉良好!”
“噢?是个新教师?那你们……熬夜吗?”何琦想问什么,但终于换了话题。
“不,我从不熬夜,我妻子不允许,再说你是知道的,我每天晚上还要给她按摩呢。”
何琦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你不舒服?”周文祯问。
“不!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注意点,年龄不饶人,别让自己更瘦了。”
“瘦?其实我这个人呀,感觉着总是比看上去的好。”
“还长跑吗?”
“当然,风雨无阻。”
“你真行!”她又叹了一声。
“怎么了?”
“我们……我们是不是太可怜了?”
“什么太可怜了?”周文祯不解地问。
“傻瓜!我是说,我们离得太远了,远得谁也看不见谁!”何琦的话语充满了伤感。
“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一切都要想得开些才好。”周文祯像个思想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