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周文祯腾云驾雾来到了这座北方城市。一下飞机,他订好房间,脸没洗,衣服没换,第一件事情就是拨通何琦家的电话。20分钟后,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何琦面前时,脸上仍然是一副儒雅深沉的教授模样。
何琦乍一见周文祯,不觉有些吃惊。时移境迁,仅几个月的时间,他竞显得这样衰老。头上的白发格外醒目,额上的皱纹更加深入地嵌入皮肤,整个人形消骨剔,和云南那个神采飞扬的“翩翩书记”判若两人。只是那双眼睛仍然透着那种熟悉的温柔,深遂。
“你瘦了,没闹什么病吧?”何琦问。言语中不失关切,也不失矜持。
周文祯摸摸脸颊笑着说:“瘦了吗?我倒是不觉得。不过我这个人苦夏。一个夏天过去就像是缩小了一圈,更显得年老枯干了,是吧?不过,自我感觉很好。”其实他很明白,他的“苦夏”实在是近段时间纵欲过度的结果。
他说着也打量起了何琦。她还是云南的样子,瘦小单薄,温婉沉静。只是衣着更显暗淡。眉宇间似乎更深了一抹忧愁。他感觉到了什么,就关心地问:“你怎么样?这段时间还好吧?”“有什么好不好的,混日子呗。”何琦淡然地回答,对这类的话她毫无兴趣。
“怎么这么消极?你没有理由啊?”
“我不消极,习惯了。”
“你是没有理由消极。看看,儿子漂亮!丈夫能干!你要是消极,天下人都该怎么活呀?”周文祯看着书柜里的一张何琦全家人相依相偎的彩照说。
“理由?”何琦不觉苦笑了一声。
“怎么了?真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周文祯看着何琦,眼睛一眨不眨。
何琦低下头,“没什么,我很好,真的。”
“不像!你这副样子怎么像是很好呢?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周文祯的话语还是那么关切,目光还是那么专注。
何琦突然感到一种委屈,一种悲伤,一种不吐不足以为快的冲动。她被周文祯的语言和目光击中了。那里面有真诚,鼓励和款款深情。尤其是那种目光,就像是一把钥匙轻松地启开了她锈迹斑斑的心锁。
周文祯静静地看着何琦,他在等待。
此刻,何琦的感觉是:她面前坐着的是个知音。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人。她相信自己的眼睛,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看错过人。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问:
“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
“我们是好朋友吗?”
“当然!”
“我们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吗?”
“当然!”
何琦的心一下子松弛开来,平日的谨小慎微,言语拘谨倾刻间丧失殆尽。她哭了。几乎是再也没有更多的犹豫就说起了自己。像突然开启了心灵的闸门,多年来深埋心底的委屈、憋闷、不适、像决提的潮水般地奔腾而出。她谈了很多。谈工作,谈生活,谈孩子,甚至还谈起了这次评职称……说到伤心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周文祯握着茶杯静静地听着。他不提问也不插话,只是很专注地听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何琦,就是喝水时也是如此。他出奇的耐心,温存无形中又进一步鼓励了伺琦的倾诉。这一会儿,何琦就像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唠叨个没完,其实所有的话题都只有一层意思:那就是空落、寂寞、无助、委屈……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何琦不好意思了。她擦擦眼泪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挺没意思的,是吧?”
“不!真没想到你的生活会是这样。”周文祯感叹了一句。此刻,他心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他觉得她很苦。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她很不幸。家庭的清冷、丈夫的疏忽、社会的遗忘、她活得的确是很累,很乏味。她说自己在混日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但同时周文祯也觉得她太单纯了,单纯得近乎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他觉得她不应该和他说这么多的,因为他的心没有她纯净,没有她善良。她的信赖可能得不到他的任何帮助,相反只能更加激活他的想入非非。周文祯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有很强欲望的人……
周文祯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我说句心里话,请你千万不要介意。”
“什么?”
“你应该……”周文祯犹豫了,他怕吓着了她。
“应该什么?”何琦不解地问。
“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找一个……情人!”
“啊!不不不!这不可能!”何墒慌乱地摇着头,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你不要慌,听我说说自己的故事好吗?”周文祯像个教导有方的启蒙老师在循循善诱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抽着烟,望着窗台上的一株深绿色的棕竹,不去看何琦的窘态,开始了平心静气的谈话。他相信这种自我解剖似的言传身教,对何琦一定会有深刻的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因为,他在她面前展示的是坦诚、信任、关切和友谊。而这一切是最容易打动一个孤寂、无助的女人的心的。
周文祯说:“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是心可相通的朋友。所以我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你听,只是想启发你,帮助你,让你走出这种消极的生活误区,绝没有其它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听了以后,不要把我想得太糟糕才是。”
何琦好奇地看着周文祯。她毫不掩饰对他这番话的极大兴趣。
周文祯直言不讳道:“我就有个情人,一个十分要好的情人。”
何琦傻了,她连忙避开了他的眼睛,心扑扑乱跳。他怎么向她说这个?他怎么敢向她说这个。她可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
“不像吧?真的,我真的是有个情人!”周文祯站了起来,走到窗台前,伸手理丁理那盆婀娜多姿的“银边吊兰”,心里的感觉就像是在理着何琦如丝般的长发。周文祯望着窗外的风景,低声地从容不迫地把他和林蔚认识的经过,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何琦。说这一切时,他的语调出奇地平缓,就像是在诉说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虽然他的脸朝向窗外,但他却能洞悉身后的何琦的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何琦低着头,嗑着瓜子佯作若无其帮地昕着周文祯的话。一个男人在她的家里给她讲自己和情人的故事,这简直是太离谱了。虽然周文祯说话时是背对着她,但她能感觉到,他脑后似乎还有一双深遂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让她心慌意乱。她像个贪吃的女人,在他整个的谈话过程中,只是在十分认真地一颗接一颗地嗑着瓜子。其实那瓜子极没味道,天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心慌而要嗑瓜子。
不知为什么,何琦一听到周文祯说有情人,心里就陡然升起一种失望感。他能有情人?他会有情人?他可是一个大学教授,一个斯文儒雅的文人啊!这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真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可是自己一直还把他当知已呢。这不是有些可笑吗?他说什么?他和情人可以无话不谈。天呢,他们现在的这种无话不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也是……
何琦突然就有了一种厌恶感。周文祯不是好人!但那只是瞬间的事。她如果能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哪怕是过于偏颇也不为过。然而她没有,在情感问题上,她是既饥渴又涉世不深,她不了解男人,尤其是不了解像周文祯这样城府很深的男人。何琦是沿着另一条逆行的思路想下去的。她在想:周文祯有情人为什么会和自己说?正像他自己所表白的那样,他是为了帮助自己摆脱苦闷。让自己轻松些,洒脱些才说的。他很真实,为了她,不惜抖出自己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事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谊啊!这说明,他看重友谊胜过情爱。自己渴望的知音不正是应该具有这样的胸怀吗?于是,何琦就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满足和欣慰。他们是朋友,是无话不谈的可以交心的朋友,管他情人不情人呢,那是他自己的事,与她无关。何琦这样想心里就真的很踏实了。
“所以我说,你也应该找个情人!那样生活就会有意思得多。”周文祯转过身来冲何琦说。
“不!”何琦拼命地摇了摇头。她不能允许自己接受周文祯的这种“开导”。找情人?这对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能找个交心的异性朋友,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找情人?那是不正经女人干的事。她是绝对不会沾边的。
“你怎么会这样摇头。要知道社会上优秀的男人多得很。”
“再优秀也不能成为情人啊!”
“为什么不能,两心相悦为什么不能成为情人?你也是进入不惑之年的女人了,你应该知道,由于各种原因,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现在的家庭婚姻质量高的不多啊。”
“这我知道,婚姻不好可以离婚。离婚以后若有两情相悦的也可以再婚,为什么非要搞婚外情呢?”何琦的态度很坚决。
周文祯说:“你怎么这么简单啊?离婚?说得容易,如果婚姻不好都能顺利地离婚,的确是不需要再搞什么婚外情了。可是责任,道义,环境,影响,尤其是我们这些中年人,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能是一纸离婚书就解决得了的吗?婚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真是应了那句话:船到江心,悔也难啊!”周文祯又点燃一只烟,抽了起来。
“我是简单,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事情。”
“你有思想障碍。”
“不,那不是思想障碍。我只可以接受……友谊。像高山流水一样的。”何琦在滑坡了。
周文祯笑了,“”高山流水”?”
“是”高山流水”。”何琦在坚持。
“就算是”高山流水”式的友谊,你能接受什么样的人呢?”周文祯问。他自己很清楚,这实际上是一种挑逗。
何琦看了周文祯一眼,情绪复杂地又嗑起了瓜子。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周文祯的学术讨论会开了5天。5天当中,他已经和何琦见了3次面,都是在何琦家里。适逢期假,宁宁去了姥姥家。空落的房间正是谈话的最佳场所。
何琦很高兴周文祯的到来。周文祯越发坦城地和她说了很多很多心里的话。他说对父亲的内疚、说对母亲的无奈、说对妻子的厌倦、也说对林蔚的谨小慎微,等等等等。何琦由此而知道了周文祯原来也有许多苦恼、伤神的事。她虽然帮不了他任何忙,但他对她的信任却让她十分感动。为此,何琦更加坚定了周文祯是一个得体的、安全的、可信赖的朋友的认识。基于这种认识,何琦对周文祯不设防了。
周文祯一直在重复对何琦的教化。“真的,你还是应该找个情人的。我不是在教你学坏,这对你有好处。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他温柔地望着她,眼神里蕴含的是深深的关切。
“不行,真的不行!”何琦说这话时口气已经开始变软。
“我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劝说你,我不愿意看着你这样消沉下去,你还年轻,怎么能这样不珍惜自己,不珍惜生活呢?”周文祯话语深长,像春风抚慰着何琦冰冷的心。
何琦望着周文祯的眼睛,感到那里深遂无底。突然,她像被激穿了似地一下红了脸,“不不,我不能,我不能……”她的话软弱无力,含混不清。她像是在回避什么,抵挡什么。
“你不能?为什么呢?你就这样折磨自己到老吗?听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不等何琦回答,周文祯长长出了一口气,很动情地讲了一段异国他乡的耄耋之恋。“……那是一对白发老人,他们的一生都很平淡。没想到却在晚年相遇了。一个60多岁,一个80多岁。几乎无法想象,他们会一见钟情,他们的爱恋会比年青人还要投入,还要炽热,还要充满激情。他们从相识,相恋到一方的死别,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可就是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像金凯和弗朗西丝卡一样,爱得十分热烈,十分充实。这半年的爱恋抵得上他们过去所有的感情生活。”
周文祯看着何琦那惊奇的目光,知道她已经被深深地打动了。他轻轻地说:“你知道,爱是可以创造奇迹的。你猜,他们的爱创造了什么?”
“什么?”
他们连性功能都恢复了。”
何琦呆呆的,一动不动。
“所以我说,你要珍惜今天的时光,要学会自己排遣忧愁。找一个情人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除非,除非是我……”何琦说不下去了。
“你怎么样?”周文祯看着何琦,眼神里是一种热切的鼓励。
“除非是我能接受的才行……”何琦的胆子好像一下子变大了。
“什么样的人你才能接受?”周文祯又推了何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