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普通的表格，通栏标题是“铁道部北京铁路局路内外事故笔录”。需要依次填写的栏目有：报告单位、发生时间、气候、事故发生地点、机车型号、联系人等等。
最下面的一个空白格，是“事故概况”栏。在这个栏里，由司机写了这样一段话：“撞死一人。本列车956次上行，在行至魏善庄时，因大雾连续鸣笛。三点二十分，当行至二十九公里八百米处，发现前方钢轨上躺着一个人，鸣笛同时即采取紧急停车。停车后下车检查，发现此人在第七位道心里，已被撞死。通知车长后，将尸体拉出。与车站联系后，于三点五十五分开车。当时车的时速为六十五公里左右。”
侦查员从铁路局机务段取到这张事故笔录表后，立刻去访问火车司机。
这件事发生在七月的一天。
早行的人发现铁道边仰面躺着一具男尸，同时在离男尸不远的钢轨中间又发现一只皮鞋，立即报告了公安局。侦查员们闻讯赶来。从现场上看，很明显是一起车祸。那么，被撞死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在半夜来到铁路边？尸体还需不需要进行解剖检验？
为了弄清这一系列的问题，侦査员们一方面发出通知，查找与死者身份相符的失踪者，一方面去访问司机，详细了解当时的情况。
司机是个东北人，直爽，满口东北腔：“这列货车是空车，开起来不费劲。可因为雾大，我一路开着格外留心。凌晨行至魏善庄到黄村之间，我发现铁道上有一个人，是面朝天躺在铁路两轨中间。我急速鸣笛他也不动，就立即停车。但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刹车后，车还要往前冲一段。这时，只听咚的一声，停车时人已经给撞了。我和车长下来，发现第七位车底下有一男尸。他大睁着两眼，卧在运行方向右侧，给撞得转了一个圈。也幸亏停得及时，虽然撞了，还落个全尸，不然就压成肉饼了。我和车长一人拉一条腿，将死尸拉出。后经检查，在第九位车底下，发现一只皮鞋，我们没动。情况就是这样。”侦查员问：“你对这次撞人有什么想法？”司机说：“我当时就认为这不是自杀。因为自杀都是趴在铁轨上，脸朝下的。可他是仰在铁轨上，脸朝上。可要不是自杀，为什么鸣笛他不起来呢？难道是听不见吗？这很可疑。再有一点使我感到可疑的是，这人身上没有流血。不瞒您说，我开这么多年车了，撞死过人，也见过不少被别人撞死的。一般情况下，被撞的人都要流很多血。可这个人不但没有出血，还有些发挺，不太像刚撞死的。当时想让车长摸一下体温，车长没敢摸。”
明显的疑点使侦查员感到这次撞人并非事故。难道死者在被撞之前，就已经死了吗？于是，尸体被立即送去解剖。
经法医解剖后鉴定：死者是被他人扼颈致昏后，移置于铁道上，被火车撞击挤压造成心脏破裂出血死亡。
一切都清楚了，这是一起杀人案！那么，杀人的第一现场在哪里？被杀者是谁？杀人者又是谁呢？
很快的，第一现场被找到了，它就在离铁路不远处的一间废工棚里。紧接着，被杀者也找到了。他是附近一家社办工厂的青年工人王信。
根据杀人第一现场遗留的足印及王信被害前的种种迹象，侦查杀人者的线索很快集中到在附近铁路养路段工作的二十七岁的工人武明的身上。
当侦查员来到养路段时，单位的领导说武明没有来上班，也许生病在家呢！
当侦査员来到家里时，只看到武明瘫痪在床的爸爸和在一家工厂当工人的弟弟武新。
武明的爸爸说：“这孩子没有上班吗？我一早起来时，他就不在家啊！昨晚上我不舒服，早早就躺下了，什么也不知道。”
问到武新，他也摇摇头，说：“我昨晚睡得死，一睁眼武明就不在了。”
“那昨晚上武明是在家睡的吗？”侦查员问。武新领侦査员来到武明自己住的小屋，一指床上摊开的被子：“是啊，你们看，被子还没叠呢！”
可是，细心的侦査员却发现，那摊在床上的被子，不像是人睡过后自然掀起的样，很像是故意摊开在床上的。
侦查员盯住武新：“你要讲实话。你对你的话要负法律责任。你真的不知道你哥哥昨天干了什么吗？”武新仍旧摇摇头。“那么，你说说他昨天下午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什么时候睡觉的？睡觉前都说了什么……”
武新按照侦查员的提问，一一做了回答。武明失踪了。
在茫茫人海里，寻找这样一个凶手，又谈何容易？他是逃跑了，还是自杀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武明逃跑了。不过，他也想到了自杀。此刻，他正在长沙的一条街上徘徊。天下着雨。路上的人们都纷纷朝目的地小跑着。只有他，慢慢地走着。
因为他没有落脚之处。
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就下着雨。他在车站附近的小摊上买了一把伞。因为心里慌乱，也没注意挑。等打开来才发现，自己买的是一把白色的伞！
这伞的白色，又使他想起王信的脸。惨白惨白的脸！像罩了一层雾，又像抹了一层灰。多么恐怖的一瞬间啊！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呢？这件事应该发生吗？武明问自己。
从路边的窗口里传出轻快的迪斯科节奏。紧跟着，是歌手张行迷住了无数人的歌声：“……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噢！她比你先到。她温柔又可爱，她美丽又大方。直到有一天，你心中有个她，你会了解我的感觉。爱要真诚，不能分享，噢！对你说声抱歉……”
武明也有这盘录音带。这首歌他不知听过多少次，也不知唱过多少次。
可为什么生活不像歌里唱得那么美，那么和谐呢？武明爱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也是“温柔又可爱、美丽又大方。”可是，他没想到，王信也爱上了这个姑娘。
武明割不断情，王信剪不断爱。为一个姑娘，谁也不肯和谁“说声抱歉”。
于是，湖涂的武明竟提出与王信来个普希金式的决斗。而王信呢，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决斗的地点就在那个废工棚里，决斗的时间就在那天傍晚。两个人事先说好了，各带一把刀，谁扎死谁都无怨言；谁临场胆怯了谁就认输。
可是，当武明真的要出发时，他有些后悔了。他没有带刀，是空着手去的，他想等见面后跟王信再谈谈。而见面后，王信却一百个不答应，除非武明同意从此不再见姑娘的面。
武明急了，男子汉的火气一股劲儿往上窜！于是，两个人在工棚里厮杀起来。一个尖刀在握。一个赤手空拳。
可王信居然败给了武明。武明胳膊上挨了一刀，可他到底把王信压倒在地上，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王信仍旧不软口。
直到王信真的死了，武明的手才发起抖来。王信的脸，惨白，惨白，就像武明后来买到的伞！武明把王信背到了铁道上，企图以车祸的假相掩盖罪责。
做完了这一切，天已经大黑了。武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里。爸爸已经躺下了，只有弟弟在等他。“哥，你怎么啦？”
“我杀人啦！”
“啊？”武新哭了。武明也哭了。
一错再错的武明决定逃跑。武新把自己刚发的工资和以前存的钱全都给了哥哥。
武明说：“爸爸就托给你了。你告诉他老人家不要过于悲伤，只当他没我这么个不孝的儿子，你也没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哥哥！”
生离死别。情同手足的兄弟抱头哭了一阵，武明就一头扎进茫茫的夜色……
武明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就进了站，正好碰上将要开往长沙的列车……
武明打着白伞，在长沙的街上徘徊，不知不觉地来到一个广场上。
雨仍在下着。到哪儿去呢？走投无路。举目无亲。
记得有多少次，武明站在地图前，感慨过国土之大。可如今，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武明决定自杀。可怎么死呢？跳江？撞车？还是上吊？他拿不定主意。
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啊！
就在武明想着如何处死自己的时候，一位在广场执勤的哨兵过来。
是啊，一个男人打着一把白伞，冒着雨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徘徊，怎能不引起哨兵的怀疑呢？
哨兵拦住他，问他的名字，问他的住处，问他有无工作证。
武明没有回答。
哨兵就把他带进当地的派出所。在警察面前，武明也不开口。因为他已经决定去死了。
于是，警察翻了武明随身带的一个书包。结果，在书包里翻出了一封未发出的信。这是武明在火车上写给弟弟武新的信。因为找不到邮局，还没来得及发出--
亲爱的弟弟，让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吧！一切都过去了，后悔也没用。我杀了人，早晚也是死路一条。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活着也是烦恼。只可怜爸爸他为我操了一辈子心，又当爸爸又当妈妈，好不容易把我养大成人。可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跟他不辞而别。这是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的。弟弟，请你代哥哥向爸爸认罪吧！爸爸的一切全托给你了。
另外，如果见到她，你告诉她，我和王信都是为她死的。我们死得值得，也不值得。让她忘记我们吧。永别了，亲爱的弟弟！
哥哥绝笔。
尽管武明不开口，可信却暴露了一切。就这样，他被押解回北京，带到我的面前，并最终被判了死刑。
而同时，武新因为有意掩盖武明的罪行并资助他潜逃，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武明接到死刑判决书的时候，看到弟弟武新也同时被判刑，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弟啊，都是我坑害了你啊！我杀了人，我应该偿命，可不该连累了你啊！妈妈去世得早，爸爸又半身瘫痪，咱们都不在了，以后谁伺候爸爸，谁带爸爸去看病啊！我求求政府，放了我弟弟吧，我给你们跪下了……”武明当真跪下了。他冲我跪着，冲我哭着。我劝他起来，他也不起来。
“看在我年老瘫痪的爸爸的面上，请求政府放了我弟弟吧，哪怕让我挨两颗枪子都行啊！我求求你们了……”听他这样哭诉着，我又能说什么呢？在法庭上，兄弟俩又一次相对而哭！这才是真正的生离死别。
就在武明被执行枪决的那天，他的瘫瘐奔床的爸爸一-个吃了一辈子苦的老铁路工人，也无声无息地咽了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