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太后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宫女、太监和嬷嬷都在暖阁门口垂手侧立伺候。江雪进去请安后,关太后睁开眼睛,无奈一笑,让她坐到软榻上。两人闲话几句,关太后从身后的丝绵包袱里拿出一件纯白色中衣递给她。
“看看这件衣服的薄荷花绣工比你的披风怎么样?”
江雪接过来,看到中衣的前襟、下摆和袖口都绣着薄荷,青枝绿叶、粉花黄蕊,别有一番清静素雅的灵韵。江雪拿过来仔细比较,确定绣工出于一人之手,这样的结果与她的猜测吻合,她并不吃惊。只是她不明白关太后的意思,不敢轻易有所表露。关太后生性多疑,谎言识破,她连日的辛苦就要付之东流了。
“这件中衣上薄荷花绣工清雅灵俏,相比较之下,我这件披风上薄荷花的绣工显得素淡庄重,好象灵性不足。我只会做一些简单的女红,不懂绣工,让太后见笑了。太后要是想比较,不如请宫中的绣娘来,她们绣工高超,善于识别优劣。”
“二十几年了,谁绣的,绣工如何都不重要了。”
“这件中衣有这么长时间吗?”
关太后长叹一声,微闭着眼睛,神情无奈伤感,似乎在追忆回味,半晌,她悠悠开口,“二十几年前,宫中有一个绣娘,模样、才情无人能比,绣工更是天下无双。先皇初见,惊为天人,力排众议,直接纳为妃子,她生下十五皇子后,竟然封了贵妃。当时哀家进宫十几年了,品阶比她还低,所得宠爱更不如她。十五皇子尚在襁褓中就封了王,刚满周岁就封了亲王,再后来,先皇竟然有意要废太子,另立十五皇子。此举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尤其是三大家族,所以……”
所以许多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要清除这个绣娘出身、毫无家族势力的绊脚石。可怜的绣娘成了朝堂、后宫众人的公敌,许多人都想除之而后快。帝王宠如同罂粟花,美丽却有毒,能让人在美丽中耗尽红颜玉色、青春韶华,慢慢死去。
绣娘美丽清雅、灵慧智性,更敢爱敢恨、敢抛敢舍。她还有许多女人至死难求的运气――遇上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可以为她生死不惧,可以伴她天下遨游。于是,阴沉森凉的深宫殿堂少了一抹冤魂,浑然天外的绝尘之谷多了一袭清影。
江雪不知道关太后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良心发现?其实宫室朝堂为利益而斗、为权势而争,又有多少可以用是非曲直、善黑白恶来分辨呢?想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求一席之地,不做最强大的,就会被吞食,除非有足够的勇气远离。
“太后,小女认为许多事情不能用是非定论,更不能用善恶衡量。”
关太后长吁一口气,眼中流露出赞许,沉声说:“难得你明白事理,哀家很欣慰。就象柔儿,从小哀家就疼她,可她不明事理、没有心眼,更没有造化。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受尽屈辱罪责,还让人看着不舒服,哪有死了干净?”
江雪跪在软榻上,哀声长叹,幻觉中关桑柔的面孔虽然凶狠不甘,却也清晰无尘。死于她来说是一种解脱,跳下污溏只有瞬间冰凉,而活着却是一世的森冷。
“太后,小女知罪。”
“你何罪之有?”关太后叹了口气,又说:“哀家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哀家明白事理,更明白生于皇室或家族的无奈与辛酸,可是好多人不明白。哀家老了,没力气了,该争的也争了,该享受的也享受了,现在受人摆布也无怨言。”
“太后母仪天下、金尊玉贵,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摆布太后?”
关太后摇头悲叹,苦笑几声,说:“什么母仪天下、金尊玉贵?现在只求活着,这些话哀家不会轻易跟别人说,哀家信你,你明白吗?”
南日皇朝的太子妃、皇后和太后二百年来还没跳出三大家族女儿的范围,关家只是依附花家,关太后能凭借手段心计荣登太后宝座,其中的无奈、艰辛与沉痛又有几人能知?她高高在上,享受万丈荣光,又有几人能被她所信?
“小女能被太后信任,万分荣幸,小女……”江雪忙差开话题,说:“太后别担心失眠症,现在不是好转了吗?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全好。”
“呵呵,哀家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失眠症,也知道那不是魇梦,更知道哀家的病做千万场法事也没用,没有你的药我的病不能好,所以,你放心。”
“多谢太后。”
江雪长舒一口气,顿觉身心轻松了许多,关太后根本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任南成远。只不过正如她所说,她老了,只求活着,不受人摆布也别无它法。江雪知道关太后善于隐忍,不管是寿宴中毒事件,还是这场法事,只是这隐忍中又有多少无奈呢?多一些忍耐的气度,就能保住太后的宝座,安享荣华富贵也不错。
“小四明天回来,听他娘说后天要上朝、还要议事,大后天又要走,去监工修河,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你们的心意哀家知道,再过一段时间,等他修好河道回来,皇上要赏、哀家也要赏。只是你的身份很棘手,又做过陪嫁,哀家也要问过沐候爷。沐候爷是五月的寿辰,正是石榴花开的时候,他是石榴木命,今年正逢七十大寿。到时候哀家亲自到沐府给他祝寿,跟他说,他不会驳哀家的薄面。”
“小女叩谢太后。”
“别谢了,哀家信你,明天小四回来,哀家设家宴为他洗尘,你来坐陪。”
“好,小女多谢太后厚爱。”
从偏殿出来,江雪松了一口气,南成远费尽心计,要让她一无所获。哼!人算不如天算,关太后不信他,他安排法事,意图抢功,到最后却象个跳梁小丑。
跟南成远不能善罢甘休,要反攻,要狠狠刺激他。江雪略一思付,决定以自己为矛,直刺他的要害,以影碧做盾,进退掩护也会灵活有度。他是一个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会顾及他的亲娘吗?他懂亲情吗?
关太后午睡醒来之后,诸多宫妃嫔妾来请安凑趣。江发不喜欢凑热闹,跟关太后告了罪,躲在厢房睡得昏天黑地,醒来之后,躺在床上研究病情诊断,排查毒源。关太后睡眠有了好转,下毒之人也该跳出来了。
昨夜,她睡在青芷院,没服祛毒解毒的丹药,也一夜无梦。可见这种导致人产生幻觉的药毒没下在她体内,如果在安宁宫就会中毒,那么宫女太监和嬷嬷为什么没事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决定今晚不服祛毒丹,以身试毒。
用过晚膳,她陪关太后在暖阁闲话家常,时刻注意关太后身边的情况,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宫禁钟声传来,她扶关太后进到寝殿,服侍关太后服药。玉嬷嬷铺好被褥,拍打了几下枕头,又用手拂平褥面,服侍关太后安歇。
江雪打开自己的铺盖,铺到软榻上,玉嬷嬷顺手递给她一个枕头。江雪接过枕头,冲玉嬷嬷点头道谢。她嫌厢房的枕头不舒服,每次让冷香搬铺盖过来,都不要枕头,反正关太后的寝殿里各式枕头很多。
玉嬷嬷摇了摇手,示意她别客气,放下关太后锦榻前的帘帐,又在花窠里洒了几把茉莉蕊,才出去。关太后喜欢茉莉的香味,安宁宫的殿堂厅室都弥散着茉莉清甜的香气,连安宁宫院子的小花园里都种满了茉莉花。江雪在来安宁宫的第二天就检查过,茉莉蕊没有毒,也不会与其它香料混合而产生毒性。
她躺在软榻上,睁着眼睛,回忆这些天的每一个细节,静待子时到来。清淡的香气令她浑身放松舒畅,眼皮慢慢合拢,意识也处于漂浮状态。
她前世是中医药学的研究生,熟知药物的性能,对药物的味道尤其敏感。初到这个时空,金胡子夫妇救下她,在绝尘谷养伤,被沐家接走之前,她扮演着药童的角色,对这个时空的草药,尤其是制作毒药的草药更加熟悉。
她突然跳起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沉重的眼皮跳了跳,突然轻松了。这股清淡的香气不同于安神香的气味,也不是茉莉花香,与脂粉的气味更不一样。清淡的香气来源于枕头,被多种味道遮盖,不仔细闻,根本就闻不到。这些天,她困在自己的思绪里,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注意到毒源会在气味上。
关太后被她吓了一跳,忙掀起帘账喊外间的宫女,玉嬷嬷带着几个宫女进来。江雪暗哼一声,嘴角掠起不易觉察的笑意,可以引蛇出洞了。她掐着手心,不让幻觉控制意识,身体故意摇晃了两下,慢慢倒下去。
玉嬷嬷扶起她,惊问:“沐九小姐这是怎么了?太后今晚不是很好吗?”
“呵呵,哀家活了六十年,就这几天才知道失眠症也能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