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厅之中,衣饰鲜艳、脂粉生香。
沐云霜和花太太坐在宽大的软榻上闲话家常,沐云岚和沐云露坐在沐云霜身边,两位侧夫人坐在花太太身边,陪着她们说话。四位姨娘伺立在软榻后面,不时插嘴凑趣。八小姐、十小姐和族中几位小姐正逗着沐云霜的儿女玩耍。
沐宸钰给花太太、两位夫人和沐云霜行礼之后,坐在花太太身边跟众人说话,内厅里的气氛亲密热切。花太太对沐宸钰疼爱宠溺,众人也跟着恭维奉承,刚说几句,花太太就打发他出去了。江雪上前给几人行礼,沐云霜对她很客气,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其她人表情都淡淡的,维系着基本的礼数,却显得疏离生冷。
江雪不屑于虚逶客套,跟她们自是无话可说,而且她心里惦记着南宇沧,说话更是心不在焉。因为她的出现,本来活跃火热的内厅一时冷场。她好象混入人群的异类,无时无刻不接受来自人类的审视和猜忌。酸酸的无聊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更觉尴尬。她随便应付了几句,又逗两个孩子玩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刚回到青芷院,柳姨娘就迎出来问长问短。柳侧夫人死后,沐云霜和沐云露都是柳姨娘照顾长大,对她们的关护之情自非一般。江雪不忍心让柳姨娘伤心失落,信口编出沐云霜问候她,有时间会来看她的谎话。柳姨娘很高兴,还想多问一些沐云霜的事,见江雪神色疲惫,只好打住,让她进屋。
江雪回到卧房,看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上触手无温,显然,南宇沧已经离开多时了。冷香准备的靴袜衣服放在床头的椅子上,从未动过。方桌上,一条白绢丝帕包着明王留下的本子,本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此生爱你”四个大字,再无别话。南宇沧只给她留下了丝帕、本子和这张纸,这也是他的全部。
一个时辰还没到,南宇沧却趁她不在离开了。此行凶多吉少,南宇沧不想跟她当面道别,大概怕她伤心难过,也不想面对生离死别。她失落悲怆,慢慢坐在床上,忍不住轻声抽泣。南宇沧此去,或许就是永别,阴阳相隔,永无再见。
担心的情绪无限漫延,她越想越害怕。牵念记挂已在心田生根,不管将来是不是能开花结果,她都想在生死关头见他一面,让他安心面对。
她思虑片刻,把南宇沧留下的信和明王留下的本子用丝帕包住,贴身装好。又拿出几样药毒装进袖袋,从床底下拿出短匕插到棉靴里。她长吁一口气,刚要出去,一只筷子插着一张萱纸飞进她的卧房,没入床头的方桌里。
萱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要想救南宇沧,乖乖带十万两黄金,立即滚到家庙”。江雪气得咬牙切齿,她撕烂萱纸,大步走出门。摆出一副十万两黄金没有,你要想吞金自杀,我第一时间成全你的姿态,向家庙走去。
冰花晶莹,雪朵圆润,苍翠的竹枝傲然迎风。
一袭绯色毅立于冰天雪地之中,艳色热烈。背景是灰砖土瓦垒砌的家庙,荒凉破败、黑暗阴森。鲜明的对比,象点缀、象讽刺,更象火辣辣的挑衅。
南宇沧此行凶险万分,她很担心,但心底始终有一股踏实的心绪,这就是信任。即使南宇沧放不下亲娘亲舅,也不会毫不把握就去慷慨赴死。
可是,当她来到阴惨森寒的家庙,发下毒誓的情景历历在目,寒风呜咽,沐容静凄惨无助的哭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想起沐容静的遭遇,还有她耳闻目睹及亲身经历的种种,信任的心绪顷刻间土崩瓦解。没有人性和亲情的皇室与家族,残忍绝情、倾轧机谋和不能见光的手段是解决争端最好方式,南宇沧能行吗?
“十万两黄金的金票带来了吗?没有的话,一百万两银票我也考虑收下。”
“你真想要十万两黄金?”
“你下拜贴说只要我第一时间见你,就送我十万两黄金、一百名美女。我一进城,就马不停蹄地来见你,我做到了,你也要兑现承诺,美女我可以不要。”
“这还差不多。”
“差不多?”北野枫转过身,笑意吟吟地看江雪,“我眼中的美女一个至少值一千两银子,一百名美女就是十万两银子,你现在欠我一百一十万两银子。”
“呸!一百一十万两银子我有,能不能拿到,要看你的本事。”
北野枫嘴角挑起浓郁的笑意,慢慢向她走来,眼中桃花无边盛放。江雪看着西沉的圆日,时候不早,再不摊牌,让他出面解救南宇沧,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是,要杀南宇沧的人是皇上,这是南日皇朝的家事,也是国事,北野枫是齐越的使者,不便插手他国的家国事。从另一重意义上来说,两人是情敌。即使把一百万两银子堆在北野枫面前,他会不会出手,也是未知数。
“你真想救南于沧?他对你这么重要?你为他舍得下血本?”
江雪从北野枫的问话里听出浓重的醋意,还有隐含的痴缠怅恨,她心里不由泛酸。时间紧迫,此时,唯一能施以援手的人就是北野枫了。若想说服他,就要拿出女人的杀手锏,可她不敢肯定这把杀手锏有用。事到如今,只能冒险一试。
这把杀手锏虽说在多数情况下男女通杀,可使用前提必须真情流露、声泪俱下,还要营造气氛。她带了几类药毒,却没想到带催泪丸,可以让人瞬间泪涕横流的芥茉油、辣椒粉更没在考虑范围之内。应急方法全无,要想把杀手锏运用自如,只能用土办法了。她仰头望天,不一会儿就感觉鼻腔麻痒、眼眶酸涩。
“我真想救他,不惜血本,这跟他对我重不重要是两码事。他对我好,关心我,救过我,这份恩情我永远不忘。从济州到京城,我朋友亲人都很少,偌大的京城、威赫的家族,谁会把一个出身低贱、有姓无名的庶出女儿放在眼里?他与我同命相怜,从不轻视我,为了拿到我喜欢吃的点心,不惜……呜呜……”
江雪本想哭给北野枫看,用眼泪和情感激起他怜香惜玉的豪情,达到救人的目的,这就是她的杀手锏。谁知,说到伤心时,已不知不觉触动了最敏感、最脆弱的心弦。此时,她大滴眼泪潸然而落,边说边哭,想停也停不住了。
北野枫睁大眼睛看着她,本想看穿她装可怜、博同情的诡计,加以奚落,为巨额银子再加筹码。看到她真流了眼泪,而且说得很动情、哭得很伤心,倒令他有些尴尬惊慌了。嫉妒萌生,他更恨南宇沧,却不愿意看江雪悲伤担心。
“在南宇沧眼里,我只是身份低微、毫无依傍的沐家九小姐,没有显赫威风的巨商身份。可他没有嫌弃我,也想过要从沐家得到什么好处,呜呜……不象你,除了跟我要银子,就是调戏我,连齐越王子的身份都瞒着我。他说喜欢我是真心的,你说喜欢我,我都不敢相信。若没有慕容玖的身份,我只是一个姿色平平、不受宠爱的候门庶女,你会多看一眼吗?我一定要救他,拼死也要去,呜呜……”
她哭得泪雨淋漓、声音嘶哑。刚转身要走,被北野枫拉住,一把带进怀里。她没有挣脱,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哪怕并不宽厚,而她也只是一时的悸动,至少此时已经足够。无依无靠、独自担当的凄凉孤独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心底堵着一汪混沌的、如水似冰的东西,她想哭出来,只有哭出来才能渲泄。
北野枫拢着她的头发,轻轻抱住她抖动的双肩,长叹一声,狭长微挑的凤眸中桃花凋谢、水雾迷蒙。怀中的女孩年纪不大,却重情重义,有血有肉,心胸和担当更超越男儿。一直以来,他嘻笑挑逗,无所拘束,以自己的方式去爱,却于无形中忽略了她的感受,此时,他的触动和感动来自心底,他想成为她的依靠,想为赴汤蹈火、倾尽所有,尽管他的心还在醋海沉浮。
江雪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推开他,“放手,我要去救人。”
“你拿什么救人?你连宫门都进不去,想拼命都没机会。”
“你少管。”
北野枫一手拉着她的胳膊,一手掠起她额前碎发,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渍,“听我说,南宇沧不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冒冒失失去了,救下了他的母亲和舅舅,还搭上自己的命,他又苦呢?他没有九成必胜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去冒险的。”
江雪也知道南宇沧并不象表面那么简单,他颇有心机,对皇室倾轧、阴谋算计看得很透彻,只是不屑于参与其中。信任的情绪在她心底慢慢凝聚,然而,只有信任还远远不够。她必须见他平安回来,一颗因他怦然的玲珑心才能平稳入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