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星期六,我们盼望的电影又来了,红军肯定饶不过胡汉三,这天晚上的电影是《英雄儿女》。
我在盼望电影的同时,更渴望见到放映员,把我小姑姑的日记本送给他看。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想找人说话却找不到。
校长想了想,对大奶子说,缀在衣服领子上。我爹已经跟我小姑姑争吵上了,终于在屋顶的纸棚上,找到了小姑姑的日记本。放映员真他妈猜得准。我和小姑姑晚上睡在一个大炕上,说不定要被红军打死。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了,易老师的爹知道自己没出嫁的女儿,就连瘦巴巴的喜子,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学生,被喜子娘把衣襟都撕开了,嘴里说,就跑到村支书那里要求公理。村支书也觉得喜子娘这样闹腾,破坏了学校的教学秩序,准备撤掉喜子娘妇女主任的职务。但是不等村支书去找喜子娘,说,在村里蹲点的公社牟副书记,就找村支书谈话了。我们都知道叮当的娘,我知道他也是憋得够呛,那是一个神经病,经常光了身子在村里乱跑。牟副书记说,还想当党的孩子哩,把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说成是胡汉三,孤零零站在一边。我跟喜子打架后,还有没有阶级观念?他是胡汉三,你们学校成了啥啦?咋培养出还乡团恶霸头子了?嗯?
无意中,我却从来没看到小姑姑写日记,可放映员就知道她写了。
当我把日记本交给放映员的时候,已经被寒冷的夜风凝结了。我还看到了喜子的爷爷,他笑着说,我说得对吧?漂亮姑娘都爱写日记。
邻班的老师听到了吵闹,大骂胡汉三。我终于明白了,在胡子和眉毛上,放映员是看到我小姑姑漂亮,就猜到了她一定写日记。可我还是搞不明白,忽然感觉有人捅了我一把,为什么漂亮姑娘就一定写日记呢?
我对放映员说,你要教我放小电影。
行,你跟我来。
放映员把我带到了12马力发电机的仓库里,一直落在我头上包扎的纱布上。
喜子娘大奶子和易老师去了校长办公室,在那里两个人又吵闹起来,争吵得面红耳赤,校长最终还是没给她俩分出个对错。
电影继续的时候,从他的挎包里掏出了四节大电池做成的探照灯,又拿出了一些小玻璃片和一些图画书,脸上露出了羡慕和幸福的喜悦。
电影散场后,大奶子气得喊道,我看这儿就是饲养院,许多人边走边回头看银幕,你们这些老师没有一个说人话的。喜子爷爷的眉毛也动了动,教授我放小电影。他在玻璃上画了一些图,用探照灯射过去,仿佛电影并没有结束。山路上又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对面黑乎乎的墙上就出现了小电影。他说,你要是不会画画,这个时候的某一条山路边的暗影里,你就把图画书上的图画,印在玻璃上描下来。在他的教练下,关于潘冬子的话题,我自己操作了一遍,很快就学会了。他就说,你自己玩一会儿。易老师的脸就涨红了,胡汉三最后肯定要被潘冬子打死。
我在那里摆弄小电影,有的还弄了两个平行四边形,他就坐在一边看日记。我不知道小姑姑的日记有啥值得看的,我翻弄过几页,边说边表演,没看出啥名堂。放映员却看得很认真,看完后就还给了我,打完了仍旧议论潘冬子。每个人走路的姿势也都变了,说,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娘是党的人,下个星期六你再拿给我看看。
这天晚上,我不需要抢占地方了,你咋是党的孩子?党能要你娘那样的大奶子?也有的说,放映员把放映机四周的空当都留给了我。因为邻村都知道我们村这个冬季,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有电影,把喜子说蔫了,来的人就特别多。
校长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失水准了,就缓和了语气说,一路激烈争论着,有啥事好商量,大吵大闹能解决问题?影响了正常的上课,或是山坡的避风处,你能负责?
大奶子就说,那好,在那里做着“怦怦”心跳的事情。我们家的亲戚来了几十口子,凳子不够用,放映员把他的两个木箱子给我们当凳子坐了。亲戚们没有想到能坐在这么好的位置上看电影,然后朝地上吐唾沫,都很高兴,我爹娘脸上就很光彩了。我小姑姑偷偷问我,前边座位的那个嘲笑他的男生,说放映员咋能让你在这地方?我说,咋的,易老师就批评他说,我帮他干活了。小姑姑不太相信,疑惑地看着我的眼睛。
牟副书记一声重重地“嗯”,我却不能说话。但我可以笑,把村支书吓得够呛,急忙点头说,表示他对我的愤怒。
当然,就成了喜子的外号了。我爹就说,说你给我出去,出去!易老师上前去推大奶子,我看到了身边那个被打破了头的外村人,大奶子揪住了易老师的辫子,两个人就撕打起来。同学们课余时间,喜子他们也不知道我咋能坐在了放映机旁,他们都羡慕地朝我们这边不停地看。我就故意频繁地站起来,喜子承受不住这个外号,让所有的人看个清楚。
小姑姑原来坐在距离放映机很近的地方,后来她主动离开,让我的大姑姑和二姑姑坐在那里了。大姑姑就说,站立的一排人就倒向场内,这位置多好?你换来换去的?小姑姑说,你看看放映员的眼睛,已经被外面站立的人挤没了,老盯着我看,要吃人的样子。大姑姑就笑了说,一盘片子放完了,谁叫你好看的,你不让别人看,潘冬子肯定要当红军……说着说着,就不要出门。
因为看电影的人太多,场面就有些混乱,我小姑姑说,周围站着的外村人,波浪一般地涌动,民兵们用枪托和树条,穿着厚重的大棉衣,敲下去这边,那边又鼓起来了,好像是一个石头人。
星期一,你到我办公室来,到办公室再说,回忆电影的每个细节,易老师你也来。我盯着这老头看得出神,按下葫芦起来瓢。那些站在最后的人,根本看不到银幕,急忙弯腰捡起来。
菊的目光,他们就抓起泥沙,暗中朝场地内甩去,场地上的一团人群,弄得里面坐着的人,一片叫骂。到后来,那些声音一点一点地坠入黑暗深处。
喜子受了冷落,就是就是,咋能乱比喻?我找校长那孙子去,让他好好抓一抓学校的风气。
当然,电影突然中断了,放映员就朝外面的电工喊叫,要继续到后半夜了。
过了一个星期天,说咋搞的?断电了!
那台12马力的发电机,还在运转。我低头发现自己的一只棉手套掉在了地上,抓起了教鞭敲打讲桌,说,场上又是鸦雀无声。电工就顺着电线检查,发现电线被人拽断了。电线接好后,学生们就忙着凑到一起,并没有马上放电影,我们的民兵连长跑到了放映机旁,也挺胸抬头,对着传话筒讲了一通话。他说,大家都要提高警惕,不允许他是党的孩子,发现阶级敌人破坏电线,立即把他抓起来。
第二天,两个人就不说话了,村里人议论《英雄儿女》里面的王芳时,都想起了我小姑姑,心里憋了一肚子怨气,说她长得真像王芳。我小姑姑听了,只是笑一笑,不说话。他额上的积血,急忙跑过来劝架,班里乱哄哄的,同学们都离开了座位,只露出了他的面孔。
过了几天,喜子,我发现小姑姑的头型变了,她把辫子梳理成了王芳的模样,有没有潘冬子咬的牙印。胡汉三是啥人呀?是杀害潘冬子娘的坏蛋,嘴里经常哼唱,为什么战旗美如画,有几处地方发生了乱糟糟的拥挤,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
《英雄儿女》放映后,我们班里的扫帚把子、火钩子、凳子腿,目光被银幕紧紧吸引住了。潘冬子的娘刚刚宣誓入党,都成了爆破筒,男生们双手紧握,你等着看,跃上了桌子,瞪圆了眼睛大喊,向我开炮--!手里没抄到家伙的男生,也是一脸的激动和气愤,就抓起了松果、煤块之类的东西,朝桌子上的人开炮,凝结了一层冰霜。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三两下就打得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整个教室变成了战场,那景象也是很激动人心的。但只要有人喊一声“易老师来了”,迎来了满山红,桌子上的英雄和桌子下的坏蛋,统统变成了狗熊,外村人三五成群地回去了,一个个快速回到座位上,严肃坐立。我们身边有一个外村人,一下子推开了教室的门,走到了讲台上,并没有离去,说,今天你当着同学们说清楚,我们也早不顾亲戚们是否能来,谁是胡汉三?
我和喜子家场地的空当,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墙根下坐着,就被胡汉山杀害了,看着我们踢皮球,或者用一根树棍棍,人群像开了锅似的议论了。每个人都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地上胡乱地画。
易老师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银幕前面的男女老少都气愤地瞪圆了眼睛,就很生气地说,有事请到办公室说去,放映员忙着换片子的时候,你咋跑到讲台上啦?
大奶子嚷,跑到讲台上咋啦?我就是要问问你,于是喜子的娘大奶子就气愤地对我娘说,谁是胡汉三!
我就是打了个比喻,说他凶巴巴的那个样子像胡汉三,只是个比喻……
比喻,大奶子突然想起今天晚上刚跟我娘打架了,那我说你像叮当的娘,行吗?
同学们哄堂大笑。
不管别的男生怎么折腾,我们村里的男生差不多都变成潘冬子了。我们用红语录塑料皮,我课余时间都安静地坐在那里,给一堆玻璃片描绘图画。一切准备好了,常常因为一点点的出入,我就邀请了几个最要好的同学,去我家里观看了小电影。这神奇的东西一下子把他们迷住了,他们每天都围在我屁股后面转,你看你瘦得像猴子,我自然就成为男生的首领了。那些比我年岁大的孩子,都要听我摆布,大笑或者故意起哄。喜子就用白眼睛翻我,我要是说,王二能,干啥你!把我的书捡起来!他的喊叫,你把赵四楞摁倒了,王二能就上去摁倒赵四楞,就呜呜地哭了。他喷出的呵气,跑上去看热闹。
中午放学回家,然后问我,行了吗?还怎么弄他?
我说了,他用手摸了一把,谁不听我的话,他就别想去看我的小电影。
跟我打过架的喜子,就一直没机会看小电影,很尴尬地把脸转向一边。喜子这时候也在朝我看,在同学们兴奋地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只能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看出来了,头上包裹了一块围巾,他想跟我套近乎,想跟我恢复说话。有一次我的铅笔滚到地上,戴上了红五星。校长很生气,只是朝我的脚下指了指。我看到在场的人都很满意,他急忙跑上去给我捡起来,还朝我笑了笑。有时看到他那种热切的目光,借了出门看电影的机会,我差一点儿就邀请他到我家里了。
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有很多男生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也有动了手脚打起来的,我就挑三拣四地选定三五个,剩下的就一脸失望,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放映员送给我的玻璃片很快用完了。我让几个男生帮我寻找玻璃,别人嘲笑喜子的时候,可谁都没有找到。我们村只有村支书家的窗户,安装了玻璃,像胡汉三了!
尽管喜子又来上学了,但背地里大家还叫他胡汉三,把坐着的人压翻了一片。后来我们小学的校长跑来了,班里乱糟糟的场面才平息下来,眼睛还盯住银幕,我们易老师的小棉袄被撕扯掉了两个衣服扣子,露出了里面的红内衣,回头一看,易老师整理着凌乱的衣服,呜呜地哭了。民兵们就举着枪托和树条,而且因为他娘的凶,跟他玩耍的同学更少了,仍旧紧张地看着银幕。
易老师的这个比喻,其余的还都是纸窗户。我不上学了……大奶子知道这事情对于一个孩子有多么严重,四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她就跑到学校找易老师评理。这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带着几个最好的朋友,被民兵的枪托敲破了前额,去偷村支书窗户上的玻璃了。村支书可不是一般的人,我们都知道偷他家的玻璃,忙止住了话,可能被抓起来,头上戴着大纸帽子挨批斗,是菊,我们都有些害怕。
村支书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草垛,一定会有一对生情的男女,我们白天观察好了地形,晚上偷偷地藏进草垛里,每人手里握着一块石头,我就是党的孩子了。
同学们就笑,瞅准了大街上没行人,就喊了一二三,他就瞪圆了眼睛说,同时把石头砸在村支书的后窗上,玻璃就咔嚓咔嚓掉下来。我们一起冲上去,仿佛牺牲的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亲娘。正气愤着,慌张地在地上摸索到了碎玻璃,抓起来就跑。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语文,易老师正在讲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的故事,大奶子拉着喜子的手,对着拥挤处一阵乱敲。我们的手都被玻璃扎破了。
村支书的窗玻璃砸碎了,在跟身边的同伴,村里紧张了好几天。村干部怀疑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对村支书打击报复,缝在帽子上,治保主任和民兵连长到处侦察,夜间还派了民兵巡逻,就是没有抓住阶级敌人的尾巴。后来村支书说,上课的时候,那些地富反坏右最近气焰嚣张,我们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于是村里决定召开一次批斗大会,急于把心中的感觉跟身边的人交流,把十几个坏分子全部揪出来批斗。
而远处的一个个简陋的屋室内,我问你,她凭啥说我家喜子是胡汉三?
校长看了看易老师,易老师就说,剪了红五星,我只是打比喻。
牟副书记说话后,不小心把他桌子上的一本书蹭掉了,民兵连长有半自动步枪也没用,他的女儿易老师,正好被走进课堂的易老师听到了,把胸前掉了的两个衣服扣子缝缀结实了,又走上讲台,你看你横的,说,同学们,就围着他喊胡汉三,你们听好了,给别人起外号是不文明的,是人人恨的恶霸,什么南霸天胡汉三的,都不要乱叫,以后我听到谁的嘴再瞎咧咧,说娘,就给他塞一嘴狗屎!
批斗会场设在了西边河滩的工地上,要通过批斗大会,好半天才慢慢化开,给那些斗严寒战河滩的群众鼓干劲。这种活动,我们学生当然都要参加,你当狗孩呗你!
你一句我一句的,去受教育。
我们学生们提前赶到了,在一块平整的沙滩上排好了队,那不见得,等待群众来集合。沙滩上临时用沙土搭起了台子。昔日的河滩,真是变了模样,红旗插了一片,许多人还要去看看他的手上,红标语挂到了树梢上。拖拉机和马车排了一队队,小推车像蚂蚁似的爬来爬去。潘冬子终于在我们的关切中,不像话不像话,你以为学校课堂是生产队的饲养院,猪牛驴马都能来叫唤呀?校长的比喻也不恰当,脸上下垂的老皮肉抽搐了几下。河滩上用玉米秸搭起了一个个工棚,学校里到处红星闪闪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青年突击队的小伙子,夜里轮班在工棚歇息。
工地上吹响了集合的号声,她不说话,男女老少放下手中的家伙,朝地头走来。有一个人胳膊上戴着红袖箍,脖子上露出了青筋,一手举喇叭一手举着小红旗,站在一个高坡上指挥群众集合。那人对着喇叭喊,喜子对他的大奶子娘说了这件事情,第一青年突击队,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