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崎悲伤道:“昨日下午,若枫来寻我们,她说擅自将燕歌刀法传给外人,犯了本门大戒,请求惩治。我们当然知晓,那等情形之下是逼不得已,绝非她的错。可犯戒毕竟是犯戒,依照本派戒条,需得斩断她和你的双手,使你们二人都终身不能使刀。若枫甘愿代你受惩,让我们斩断她的双手双脚。可我与师兄如何狠得下心,商议之后,想出了一个主意,那便是让若枫将掌门之位传给你。”
“原来如此。”梁郁秋看着怀中佟若枫苍白的脸,“她是为了我好,是为了我好。”
“我们已经瞧出若枫对你倾心,况且你又是曲刀派的救命恩人,做掌门再合适不过。说完若枫便携着凤鸣刀欢欢喜喜地上竞天崖去了。我们那时便想,以若枫的人品武功,以曲刀派掌门人的地位,哪一样配你不上。也许过不得多时便可举办掌门人继位大典,说不定连喜事都能一起办了。”严崎声音发颤,“可……可谁知道,第二天清晨,服侍若枫的婢女匆匆忙忙地跑来告诉我们,小姐一夜未归。我们心中着急,便想到紫霄峰上去瞧瞧,不料才到山脚,便……便见到这副惨象。”
梁郁秋轻轻将覆在佟若枫身上的白布整个儿掀去,只见她咽喉、胸口和小腹三处分别有一条斜斜的血沟,伤口极深,几可见骨。
“悲歌易水!”梁郁秋兀然变色,“燕歌刀法!”
“若枫是被‘悲歌易水’这一式所害,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凤鸣刀也不见了。除了若枫,这世上懂得燕歌刀法的便只有你一个。”上官旭瞪视着梁郁秋,眼神中的无奈却已多过了愤恨。
梁郁秋胸口如揪心扯肺般地疼,不忍再看,将白布重新掩上。只露出面孔的佟若枫神情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严崎抹了一把眼泪:“我们以为……以为是你……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是谁……”
梁郁秋闭上双眼,泪水从眼睑中流了出来,他皱眉苦思了许久,突然拔身而起,睁开双眼,瞳孔中透出野兽般的凶光。
梁郁秋清楚地记得,当日若枫传授自己燕歌刀法时,在场人中未中丧聪散的,除了自己便只有五魁。其中风火山林四魁丧命,便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不仅听到了燕歌刀法的曲谱,还见自己施展过。他诡计多端,莫非已从慧剑门手中逃脱,回来找佟若枫报了仇?
带着这份骇疑,梁郁秋满腔悲怒地闯入了慧剑门。慧剑门见到这个满目血丝,杀气腾腾的男子时,还以为一个极厉害的大对头寻上门来,几乎要布下剑阵应敌,幸得门主常清海及时赶到,认出他是前几日救曲刀派于危难的那个都料匠。可常清海显然不知道,曲刀派刚刚经历了怎样一番梦魇。
“雷魁在哪?”梁郁秋一字一句地问。
“雷魁?”常清海有些支吾,“对不住,慧剑门有负佟掌门重托。”
梁郁秋目眦欲裂:“你果然让他逃脱了!”
“雷魁确实离开了大牢。”常清海叹了口气,“但他并不是逃脱了。”
梁郁秋瞪大了眼,常清海却告诉了他一个大出意料的答案。
“自尽了?”
“不错,今日清晨我的弟子才发现,是咬舌自尽的,恐怕他也知道自己迟早会死,不如自行了断。”
“不可能!尸体在哪?”
“已放在大殿之中,我正准备携弟子往曲刀派亲向掌门致歉。”
梁郁秋随常清海去往大殿,大殿正中果然躺着雷魁的尸首,舌头齐根咬断,身体彻体凉了,肌肤发黑,已经死去至少三个时辰。
“雷魁不是杀若枫的凶手,那是谁呢,是谁呢……”梁郁秋脑中一片空白,登时瘫倒在地,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佟若枫在香炉峰顶火化。掌门去世,凶手却毫无头绪,曲刀派终于分崩离析,上官旭和严崎既不忍留在这伤心地,也不愿曲刀派的根基就此毁灭,便带着仅剩的几名弟子去往他乡。原本生气勃勃的齐云山一下子变得荒无人烟,空空荡荡。
唯有紫霄峰竞天崖上,还能听到持续不断的锯木声、锤击声、凿刻声……
梁郁秋仍然没有停止建造栖云阁,这原本是佟若枫父亲的遗愿,现在又成了他的遗愿。
八个月后,栖云阁终于建成,梁郁秋将佟若枫和她父母的骨灰葬在阁底,连磕了十个响头。他下了山,去附近小镇饱食一顿,购置了些干粮,然后去陶瓷店买了十只陶瓮,去皮革店扯了两块牛皮革,去铁铺定制了一捆极坚韧的钢丝,随即又回到了竞天崖上。
皮革蒙在瓮口,陶瓮埋在阁四周,又将钢丝编织成一张大网。诸事完备,他便睡在阁中,望着日出日落,云聚云散。
这一夜月光如银,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梁郁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蒙眬之中,突听得有人柔声喊:“梁大哥,梁大哥。”
梁郁秋倏然一惊,拔身站起,只见一个窈窕身影近在咫尺,英姿飒爽,不是佟若枫是谁。
“若枫,你……你还活着?”梁郁秋不由心花怒放。
佟若枫笑道:“梁大哥,你找到那个人了吗,为什么还不去找她?”
梁郁秋走上前道:“不,找到凶手之前,我不会走。”佟若枫摇了摇头:“走吧,我现在陪着爹娘,很快活,不用管我啦。去找她吧,祝你早日寻到她,终成眷属。”
梁郁秋喊道:“不,只要你活转过来,我……我不会……”话未说完,佟若枫的身影突然变淡,往门外飘去。他拔步直追,伸手去拽。
她一直向悬崖外飘去,全身散出一层荧光。梁郁秋不假思索,从悬崖上跃出,尽力向她扑去,可终于还是扑了个空,身子向下直坠……
梁郁秋猛然坐直身子,不断喘着气,寒风从窗缝透入,刀子般划在脖上,方才明白自己做了个梦,一摸脸,湿漉漉的,竟已满是泪水。他起身到窗边倒了杯茶,正要饮下,突然发现,月光之下,茶水表面突然无缘无故地泛起两道微縠。
梁郁秋面皮突然僵硬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屋角那张钢丝大网,向着阁外奔去。他走得极迅疾,却悄无声息,转眼便奔到山腰处,远远便见树林中闪着一簇火光,火光左侧,隐约映出一个人形轮廓。
他缓下脚步,屏住呼吸,徐徐接近,走到距那人两三丈远,突然大喝一声,便要将手中的钢丝网当头罩去,可这刹那间,却借着火光瞧清了那人的相貌,登时一愕,下不去手。
眼前之人,竟是曲刀派曾经的管家嬷嬷秦玉清,她在地上挖了个土坑,坑里正燃着一些纸钱,看到梁郁秋,也是吃了一惊。
秦玉清仔细地辨认,突然恍然:“你,你是那个姓梁的都料匠,你,你还没走?”
梁郁秋放下钢丝网:“你在这儿做什么?”
秦玉清哀伤道:“我在给小姐烧纸钱,那次山上死了这么多人,我害怕极了,回了北方老家,一个月前才听说了小姐的噩耗,所以就赶了回来。如果早知会发生那种事,我本不该走的,不该走的……”
梁郁秋叹了口气:“栖云阁已建成,若枫的尸骸就埋在那,去祭拜吧。”
秦玉清点点头,收拾了纸钱,背起一个长布囊,随梁郁秋走上竞天崖。她边走边哭个不停,不断说自己有负佟若枫的父亲,没有照顾好小姐。
两人来到栖云阁前,梁郁秋点亮了阁内的油灯。整座栖云阁霎时辉粲起来,精巧至极的构筑,衬着缭绕在崖边的氤氲,当真虚无缥缈,如置云端。秦云清一时也瞧得有些痴愣。
梁郁秋指着阁前的一座墓碑道:“若枫就睡在这儿。”
秦玉清取出几炷香,插在碑前,燃起火,又取纸钱烧。梁郁秋一直在旁瞧着,见她拿着香躬身下去,突然张开钢丝网,向她头上兜去。
孰料秦玉清应变更快,左足踢起燃尽的纸灰,右足蹬向墓碑,身子向后飘了两丈。梁郁秋双目被纸灰所迷,钢丝网兜了个空,他一击不中,便怒号了一声,满怀悲憾。
“你疯了吗?”秦玉清折身喊道。梁郁秋瞪视她:“你果然懂武功。”
秦玉清道:“我跟着曲刀派掌门身边这么多年,懂些武功又算什么,你手里拿这张铁网,是要做什么?”
“拿下凶手。”梁郁秋一字一句道,“杀害若枫的凶手。”
秦玉清不解道:“你要抓凶手,缘何要和我这个老婆子过不去。”
梁郁秋冷笑两声。秦玉清声音有些发颤:“你……你笑什么?”
梁郁秋叹了口气:“我是笑自己太傻了,竟然直到现在才想透。”
“想……想透了什么?”
“当时若枫将燕歌刀法的曲谱传授给我时,并非只有我和五魁听到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明明懂得武功,却被当做工匠和婢仆被点倒了。她穴道早已解开,偷偷地潜伏在不远处,将燕歌刀法的曲谱暗暗地记在了心中。”
秦玉清涨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明明也喝了腊八粥,中了丧聪散之毒,如何听得到?”
“你还记得吗,当时我在查看曲刀派弟子的尸首,却听到了你的呼唤。你当时说是看到了我,可我事后回想,当时林中雾气弥漫,十丈内不能视物,你若非听到了我的声音,如何知道有人接近?”
秦玉清阴沉着脸,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发出。
梁郁秋突然道:“是你杀了若枫!”
秦玉清冷笑:“我从来待若枫如女儿一般,为何要对她下毒手?”
“只因若枫杀了一个人,你要替那人报仇。”
秦玉清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愕之色,嘴中却问:“那人是谁?”
梁郁秋瞥了碑前那些纸钱烧尽后的灰烬:“你方才祭奠的,并不是若枫。”
秦云清脸色倏地苍白:“那是谁?”
梁郁秋一字一句道:“那人是一年前的今天被杀的,他犯了曲刀派的大戒,被若枫就地正法,他的名字叫做盛彬,是曲刀派二代弟子。今天是他的忌日,你来祭拜的是他。”
秦玉清佯装无辜的脸至此才开始现出原形,她眼角扬起,瞳孔中透出凶光,嘴巴咧开,露出森森白牙,再不是那个和蔼的管家嬷嬷。
她狰狞地笑道:“没想到你这个都料匠心细如尘,什么都看穿了,不错,她是我杀的。当日我假称离开,却一直躲在香炉峰的深林中。那晚她去紫霄峰找你,我都看在眼中。她下山之时,神情恍惚,完全没有防备。我突然出现,她还颇为惊喜。我假意替她提刀,凤鸣刀才落到手中,我朝她连劈了三刀,那是燕歌刀法的招式,快得她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为什么?”梁郁秋怒吼道,“你和盛彬究竟是何干系?盛彬犯了滥杀无辜之戒,罪有应得,你为何要泄愤在若枫身上?”
“你不需知道,你那么想见她,便送你一程吧!”话音刚落,刀弦响动,秦玉清背后透出一片寒光,刹那间闪现在她手中,正是暌违多时的凤鸣刀。
望着那柄凤鸣刀,梁郁秋眼中似乎要喷出血来,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向着秦玉清扑去。秦玉清一扬刀,凤鸣刀上清韵连响,寒光化作流星,迎向梁郁秋。
两人刹那间便融作一处。秦玉清一上手便使出燕歌刀法,刀弦上的曲调凄楚婉折,招式却狠辣至极。只听凤鸣刀上连发三声鬼啸,三刀斜劈,分取梁郁秋的咽喉、胸口和小腹,正是她杀害若枫的那式“悲歌易水”。梁郁秋瞋目切齿,举软鞭一挡,将三刀尽数化解。
一挡之下,秦玉清却轻轻地“咦”了一声,只因凤鸣刀劈在梁郁秋的软鞭上,刀弦上竟未震动发声,定睛看去,方才又恍又怒。
原来梁郁秋的软鞭内里是钢丝编成,外头却包了一层皮革,刀劈皮革,劲道尽数卸在外皮中,难以铁器相交,是而不能振动发声。她霎时明白,这根软鞭正是梁郁秋为了对付凤鸣刀特制的。
她所料丝毫不错,梁郁秋深谙燕歌刀法的妙旨,便是凤鸣刀借由与敌人兵刃相触,查知对方招式破绽,发声告知刀主,刀主便可以相应招式破解。此刻梁郁秋以包了皮革的软鞭应战,消减声音的同时,便将凤鸣刀的威力大大消减。
秦玉清神色阴戾,转为横削之势,连削梁郁秋双足。梁郁秋挥鞭接连挡开,鞭头急卷,掠向刀柄,只盼将凤鸣刀夺过来,自己便大有胜算。秦玉清看破他意图,凤鸣刀斜起,将鞭头在半空中击落,随即又是三刀横削,对准了梁郁秋的右臂。梁郁秋回鞭格挡,可挡到第三刀,突听鞭上“当”的一声,低头瞧去,只见软鞭中部位置,皮革已经破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了内质的钢丝,不禁眉头一皱,心中暗忖,这妇人心机之深,着实可怕。
原来秦玉清方才接连横削,其意不在伤人,而是看准了软鞭上的同一方位反复削割,去除钢丝外的皮革。凤鸣刀锋利无俦,皮革纵然坚韧,终究抵受不住,梁郁秋未加留意,便给她诡计得逞。
可他不及思虑应变之策,秦玉清的凤鸣刀又是一阵快疾地横削。软鞭上的皮革缺口越来越大,凤鸣刀上的鸣响也越来越清晰。秦玉清刀法渐趋圆熟,梁郁秋却招架得越来越吃力。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