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璐琪
开学第一天,姚蜜就后悔了。
以前脑子进水了,才会对这种军事化管理的中学产生向往。此刻她被罚在操场站立三个小时,头一个小时还好,第二个小时刚过了一半,她的世界观就被颠覆了。
早晨起得匆忙,头发没梳脸没洗,只漱了口便出操,跑步时落了班级足足有十米,于是就有了这场惩罚。
太阳此刻慢慢升到天空正中央,晒得她头晕眼花。由于没被评上出操最快班级,同学们都有些怨恨姚蜜,是她拖了后腿,如今被罚大家一个上午都不能回班,在操场里暴晒。
皮肤一阵阵灼痛,姚蜜想起没涂防晒霜,这下完了,保养了整整一夏天的脸这下肯定被毁了。
我不想坚持了。她绝望地想,什么命令,什么军事化管理,我要中暑了!她想立刻跑出操场买瓶冰水喝,然后回家打开空调吹凉风。
就在她打算逃的时候,一双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是个女孩,她的脸热得通红,似乎看出了姚蜜的意图,无声地冲她摇摇头。
姚蜜记得她。
那天报名,姚蜜坐在花坛上拿着一把卡通扇子扇风,等着爸爸排队拿宿舍号。
她的长发被风扬得飘飘忽忽,报名处的同学开始骚动,几个男生聚集在一起,瞟瞟姚蜜,再装作不经意地移开。姚蜜骄傲地抿抿嘴,这是意料当中的,不论走到哪,她总能成为焦点,这并不是偶然,为了让皮肤永远白白嫩嫩,她平均一天要用掉一张自制的牛奶芦荟面膜,就连冬天外出,也要撑把小阳伞,涂上防晒霜,为了让嘴唇滋润,每隔半小时就要涂润唇膏,为了让黑色长发飘逸,免洗润发乳与小梳子从不离身。姚蜜不化妆,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中间,她偏偏不穿耳洞不染发不纹身不穿成熟的衣服,就这么一尘不染地存在着,时刻扎着人眼。
“你好漂亮!”一个短发的女孩排队排到她面前,瞪大眼睛盯着姚蜜,毫不掩饰她的羡慕。
姚蜜礼貌地笑笑,避开了她的热情,这种赞叹对姚蜜来说实在太常见。此刻姚蜜的注意力在爸爸后面排队的男孩子身上,他有着罕见的浅亚麻色的头发,发梢带着卷,肤色几乎与姚蜜一样白皙,这在男孩中不常见,姚蜜专心致志地等他回头,想看他长什么样子。
“你分在哪个班?”女孩像是没看出姚蜜的反感,继续问道。
“三班。”姚蜜漫不经心地回答。
“好巧,我也在三班,真想跟你分到一个宿舍,你真漂亮。”女孩拉住了姚蜜的手,并且欣喜地对着人群喊,“顾明,看看我们的同学有多好看。”
出乎姚蜜意料,亚麻色头发男孩回头了,姚蜜吃了一惊,他的五官典雅得犹如一首诗,长长的睫毛在眼睛里投下出厚厚的阴影。
“怎么,你们认识?”姚蜜来了精神,假装热情地问女孩。
“他是我小学同学,名字叫顾明,有四分之一的欧洲血统,他的爷爷是英国人。”女孩大方地介绍说,“我叫程想想。”
“我叫姚蜜。”姚蜜甜蜜地回答,说着她站起来,亲如姐妹地挽住程想想的胳膊,与她热切地聊着天,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顾明的背影。
或许能通过程想想认识顾明。姚蜜自私地想.
拿到宿舍钥匙,姚蜜第一个找到程想想,记住了她的宿舍号,程想想一直开心地咋咋呼呼喊同寝室的同学来看姚蜜有多漂亮,眼睛里全是自豪。
女孩子的友谊多少都有些虚荣心在作怪,无论是程想想,还是自己。
姚蜜这么想,心理平衡一些。
浑身酸软,头晕眼花的姚蜜最后被程想想背回了宿舍。
顾明走在她们身边,多次提出由他来背,毕竟矮小的程想想背个头高挑的姚蜜还是有些困难。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程想想认真地强调,“再说,姚蜜那么害羞,你是男孩子,怎么都不方便。”
不方便个鬼啊!姚蜜在程想想瘦弱的背上暗暗骂道,她巴不得顾明来背,程想想真够笨的,她故意把自己往下滑一滑,果然,程想想走得更吃力了,大颗的汗水叭哒叭哒落在地面上,这样便可以延长与顾明在一起的时间。
站了三个小时,值得了。她美滋滋地晕了过去。
失去知觉之前,她还听到程想想紧张的喊声,“姚蜜,姚蜜你说话呀。”
从此以后,姚蜜身边多了个跟屁虫,矮小但是意志坚定的程想想,她们俩完全是反义词,姚蜜高,程想想矮,姚蜜长发及腰,程想想头发短得像男孩子,姚蜜肤色白得不像亚洲人,程想想则黑得犹如一颗碳。
没课的时候,姚蜜就会来程想想的寝室找她玩,去门口吃双皮奶或者喝一杯柠檬茶,当然要叫上顾明。
女孩子们时常当着姚蜜的面呵斥程想想,“你这个傻瓜,看不出来这个妖精其实是在利用你吗?她想通过你认识顾明!”
“她想追顾明就去追,为什么还跟我做朋友。”程想想每到这时候就会生气,冲那些女孩嚷嚷,“你们就是嫉妒她长得漂亮,她往那一站,再不会有一个男孩注意到你们!”
姚蜜每当此时就会在心里暗暗叫骂得好,尤其是顾明也在场的时候,表面还要还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挤出两滴眼泪,盈盈地挂在腮帮上,委屈地看着顾明。
她觉得,任何男孩子看到她这副可怜的样子都会怜香惜玉的,还没等顾明反应过来,程想想就伸手替她擦掉了眼泪,哄她说:“不要哭,她们都被嫉妒冲昏了头。”
姚蜜觉得这辈子再碰不到比程想想更傻帽更迟钝的人了。
姚蜜有一头人人羡慕的头发,乌黑浓密,蓬松得像羽毛一样,微微打着卷,她从不告诉人在头发造型上花了多少钱,在梳头上费了多少工夫。
“是天生的。”她对每一个人撒谎,包括程想想,但也只有程想想相信她是浑然天成的美。
有天班会,严厉的教导主任找到了他们班上。
“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军事化的管理,个别同学不要搞特殊化。”他的目光锁定了靠窗子坐的姚蜜,姚蜜梳头的手不禁一抖。
她经常在课后梳头,边梳边喷免洗润发乳,有的时候自习课也会梳,她的地理位置不佳,被巡视的教导主任逮到过不少次。
“相比真正的军校,我们已经很宽容,女孩子留头发最多到肩膀,短发多清爽,这点在校规上也标明了。可是总有一两个浑水摸鱼的女同学……再这么下去,我只能说,你有选择学校的权利,我也有选择你们入校的权利,不遵守校规的,我也只好……”
他的话未说完,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姚蜜,有些人甚至是幸灾乐祸的。
班会结束后,班主任点名让姚蜜放了学去剪头发。
“钱从班费里拿,好不,算我求你了。”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她也怕教导主任,几乎在恳求姚蜜。
姚蜜舍不得她的长发,可也被教导主任吓到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班主任,程想想默默地握着姚蜜的手,把她带出了学校,那是五月份的傍晚,程想想摸摸姚蜜的头发,哀伤地说:“这么漂亮的头发,为什么有人那么坏,想要剪了她呢?”
“我不剪。”姚蜜表面坚决地说,心里却没底儿。她清楚,自己远不如程想想勇敢。
该来的永远躲不掉。教导主任最后还是发现姚蜜没有遵守他的命令。
于是他自己带了把剪刀来到班里。
“姚蜜,你给我站出来。”他严厉地吼道。
姚蜜站起来,害怕地摇了摇头。
“不剪就别在这学校上课!”
姚蜜面色苍白地站到了讲台上,教导主任摁住她的肩膀,控制住她不让她动弹,“打电话让你爸妈来。”
姚蜜紧闭着嘴使劲摇头,她从来没有因为在学校惹祸请来父母,让父母承担她闯的祸,姚蜜觉得对不起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僵持着,她不知道僵持的结果是什么,等待自己的或许是更严重的惩罚。
“我来剪!”一个女孩响亮地喊道,是程想想。
姚蜜慌了,她愤怒得脸色通红。
程想想蹭蹭两步上讲台,教导主任饶有兴趣地看着发生的一幕,把剪刀递给程想想,“喏,给你剪。”
程想想拿着剪刀凑近姚蜜,看着她的眼睛说:“姚蜜,我来给你剪,啊?你听话,不剪头发的话会被开除,你想,好不容易考上这个学校,为了一点头发,多不值。”
“可是你昨天还……”姚蜜一步步往后退,躲着程想想的剪刀。
“我想了一夜,这事如果让你爸妈知道了,他们还是得逼着你去剪,到时候就闹得更僵了。”
姚蜜默默地点点头,相比剪头发的痛苦,她更不愿意承受让爸妈失望的感觉。
程想想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木梳子,先仔细轻柔地替姚蜜梳了一遍头发,然后贴着头皮一剪刀下去,纷纷扬扬的黑发落到身上,地上,很快铺成一片,黑漆漆的,像绸缎。
一滴泪落在姚蜜手里,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哭了,隔着泪水看了程想想一眼,除非自己看错了,程想想的脸上呈现一种满足的表情。
“程想想。”姚蜜怯怯地喊了一声,“别剪太短。”
程想想眨了下眼睛,手却没有停下来,剪得跟她自己一样短才罢休。
那天晚上,她们没有上晚自习,在操场上吹着风。
姚蜜头发短短,就像个男孩子。
面对面坐在草地上,姚蜜看着程想想把剪掉的长发细心地编成一条麻花辫,最后还在发梢系了一个蝴蝶结。
“我不理解他们的思维,这么美丽的头发,我只想保护,他们却为了莫名其妙的校规把这美丽剪掉。”程想想把编好的头发递到姚蜜的手里,说,“你的头发真美,留着作纪念吧。”
姚蜜压抑了这么久,终于哭出了声,“这下坏了,再不会有男孩喜欢我了,我变丑了。”
“没有变丑,你本身就漂亮,无论什么发型都不能改变这一点。”程想想还是认真地替她擦掉眼泪,她落一滴,程想想擦一滴。
“顾明再不可能喜欢我了。”姚蜜虚弱地说。
“顾明?”程想想看上去很惊讶,“你真的喜欢顾明?”
姚蜜察觉自己失言了,但是再掩饰也来不及,只好承认,看到程想想脸上的表情后急忙解释,“但是不像她们传言那样,程想想,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是吗?”程想想喃喃地说,表情很是复杂,现在,姚蜜确实真心把程想想当成好朋友了,从内心接纳了她。
“是的,我用我的生命起誓。”姚蜜发誓。
她们沉默了半晌,程想想拍拍姚蜜的肩膀,“我相信你。”
姚蜜头一次感觉到来自朋友的力量冲击,很感激地冲程想想笑了,鼻涕鼓成一个泡泡,啪嗒破了。
“既然你喜欢顾明,那么我帮你追到他!”程想想坚定地对姚蜜说,“我会帮你的。”
“程想想,谢谢你。”姚蜜头一次发自内心地说了真心话,她一直觉得谢谢这种字眼,是客套话,但是现在,她发现没有别的词语能够代替她的感激。
程想想把顾明的喜好写了整整两页信纸,详细到他喜欢女孩怎么微笑,并且心甘情愿充当信鸽,给顾明递小纸条,有时候是几句话,有时候是一句诗,尽管这样,顾明还是对她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告别了八年级,升到九年级,慢慢地,姚蜜的头发长长了,洗完头发后居然也能梳成一个马尾,她一直保留着程想想编的麻花辫,时刻提醒着,如果没有程想想,她的生活该有多么的苍白乏味。
只是每周末,她们都要回家,不过还可以上网或者短信,姚蜜也不至于太寂寞。
一个周日,姚蜜跟妈妈去甜品店买奶酪,她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顾客区,目光冻住了。
如果没看错的话,顾明与程想想在分食一瓶牛奶冰,头亲昵地顶在一起。
姚蜜的浑身像是被电流过了一遍,她绕道两人的桌前,一语不发。
顾明首先发现了姚蜜,他愣住了,程想想也抬起了头,当她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姚蜜觉得世界崩塌了,自己被愚弄了。
“姚蜜。”程想想紧张地站了起来。
“小蜜,咱们回家了。”妈妈拎着奶酪,在柜台前喊姚蜜。
姚蜜沉默得可怕,她转身就要走。
“听我解释一下好吗?”程想想小声又小声地哀求道。
“你解释。”姚蜜平静地说着,狠狠地把他们没喝完的牛奶冰摔倒了地上,摔完就走了,留下寂静一片的甜品店。
“你解释个屁啊,骗子!”姚蜜在店外,挣脱妈妈企图稳住她的手,大声嘶喊道。
仿佛一夜之间,姚蜜成熟了,她似乎谙晓了人性中的自私与谎言,尽管程想想多次来她的座位上道歉和解释,姚蜜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说不笑,不紧不慢地戴上耳机,隔开了整个世界,包括程想想在内的世界。
她不听程想想的辩解,戴着耳机的她音量是平时的好几倍,她愿意让全班同学听着,“程想想,你是真把我当朋友吗?当初你考试考不好,是我改了我的名字,交换试卷让你拿回家签字,我则回家挨骂的吧,也是你跟同学吵架我头一个上前帮你出头的吧,我搞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啊,明明利用我还装作一副被利用的模样,全世界原来就你最无辜是吗?这个,还给你!当初教导主任剪我头发的时候,你是真伤心呢,还是剪的时候躲在一边笑呢?这个还给你!”姚蜜从抽屉里扯出麻花辫,扔到她的脸上,“以后咱们互不来往。”
说完,有些残忍地看着程想想的眼泪滴到地上,某个瞬间,姚蜜有些怜悯她,然而想起她的小心眼,又告诉自己她活该。
她不再等着程想想一起打饭,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一起上厕所,而是独来独往。想起自己当初还在利用程想想接近顾明就觉得可笑,明明就是程想想在利用自己追顾明,自己才是那个大笨蛋。
她见程想想还不走,猛地推开桌子,站起来往操场去。
“姚蜜,其实在认识你之前,顾明就已经向我表白过了。”一句话敲醒了姚蜜,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不敢置信地看着程想想。
“知道你喜欢他后,确实是真心想跟他分开的……”
姚蜜听着程想想的话,不禁觉得可笑,“这么说,错都在我了?”
原来那天姚蜜告诉程想想她喜欢顾明的时候,程想想难过的不是误会姚蜜没把她当朋友,而是难过顾明是她的男朋友。
“我怕你受伤害……”程想想怯生生地说。
姚蜜苦笑着摇摇头,的确,自己当初接触程想想就是带着私心的,这就是惩罚,两个都有私心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
一切都是自找的,活该。姚蜜骂自己。
可是为什么,在骂自己的同时,心却那么地痛,就像是失去了生命般的难过与疼痛。
果然,程想想,你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人,即使你骗我,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毕业典礼姚蜜没有去,她独自一个人在家,中学的回忆没有那么刻骨铭心,最美好的,仔细去想想,还是跟程想想做朋友的时候。
越美好越悲伤。
姚蜜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头发,三年过去了,她的头发也长回以前的长度,她觉得可以这么算过,头发从没短过,也就从没跟程想想发生过裂痕,那段时光就算从没有过。
有人敲门。
“谁呀。”姚蜜懒散地问着,拖拉着脚去开门,打开门,看到程想想在门外站着,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姚蜜,是我。”程想想从书包里拿出那条麻花辫,对姚蜜说,“顾明跟我分开了,这个给你,以前是我做的不对,我不该瞒着你,可是也怕你受到伤害,现在我来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他为什么要跟你分开?”姚蜜没有接麻花辫,尖利地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更重要。”程想想老实地说。
“你进来吧。外面太热。”姚蜜把程想想让进屋,并且给她倒了杯冷饮。
她们俩在沙发上坐着,程想想手里还拿着那条麻花辫,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觉得有个什么东西隔在她们俩中间,无影无形,也说不出是什么,姚蜜几次想说话,但说不出口,她看得出,程想想也是同样的感受。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变质了。
一阵风从窗口钻进来,把屋里的热气带出去,整个屋子清爽很多,这使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她刚被教导主任训斥过,程想想摸着她的头发说:“多美丽的头发,怎么会有人想破坏她呢?”
而现在,那条美丽的头发在程想想的手里攥着。
姚蜜抽泣了一下,扭过了头,抑制住了想要哭的冲动。
(选自《意林·小小姐》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