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笑嫣
一
她把自己独自留在大而空旷的黑暗房间里,闪电在寒冷的空气中跳跃,令人心惊地一次次照亮房间。她茫然地盯着黑暗,眼中却空无一物,世界仿佛都是死的一般。她心想,该要下雨了,但雨并没有下。她心想,宴会该要结束了,但欢快的声音依然在响起。长满了针刺一样的时间和她并排坐在一起等待着,却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她借着闪电的光芒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乌黑的长长中分直发,苍白的脸,眼窝深陷,黑色的眼圈像是扩散的泥沼。她仿佛认不出镜中的人,直直盯视着那张陌生的脸庞有三次闪电的时间。突然她抓起一只大红色的口红抹在了嘴上,看了镜子中的自己最后一眼,干脆利落地起身大步迈出房间,高跟鞋一下下敲击如同坠落的闪电。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鞋跟下被敲击得粉碎,而她只能不得不地,绝尘而去。
二
她在圈子内名声很好,吉他弹得不错,歌也唱得好听,尤其是脸上化开的笑容让人感到真诚的祝福与愉悦,大家都叫她“温暖索索”。她不像别的歌手只把几首歌曲翻来覆去地在不同的婚礼上唱来唱去,她喜欢写新歌,喜欢在接到工作时把男女主角的名字想办法唱到歌里,最好知道他们的故事,为他们写一首属于他们自己的歌曲。她会带着祝福的笑容、幸福的笑容站在舞台上说话唱歌,她看新娘笑得温婉如花,她看新郎乐得一脸甜蜜,她自己内心安定温暖,安定温暖又隐忍悲凉。
自20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20岁那年,她还在大学。和大多数人一样,读大学是她第一次离开父母只身来到另一座城市生活的人生经历。她的家乡在北方的一座小城市,打车起步价5元钱可以从出发地到市区里的任一个目的地。小城闭塞而淳朴,她从小被教育的是恪守各种传统美德,是女孩子该有的文静、内敛、知书达理。那时候的她很羞怯,只敢与熟悉的人说话,若是非要与陌生人说话不可,便要在腹里打许长时间的草稿才敢鼓起勇气吐出字来。小时候的时间总是很漫长,作为独生女她习惯了一个人打发时间,稍大了些便每日与书本相对,独处与保持孤独却也使她能更明晰地认识自己,她习惯而并不介意。寂寞总是有的,但寂寞也是她的勋章,她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18岁那年她考上了大学,学校所在的J城繁华陆离让她心生恐慌。好在学校坐落在郊区的大学城,倒也令她踏实。傍晚的时候夜幕初降,她喜欢一个人坐在马路旁,空旷的城市边缘,那些烂尾楼残垣断壁,那些破旧城铁列车的高架桥,几百吨的钢铁从头顶以一种重失真吉他的声音飞驰而过。经常会有闪着红灯的军用飞机在无声降落。她总可以听到,风和她一样呐喊得很安静。
请再大声一点,请大声一点。她心里默念。
是的,她是两个极端。她是静默和爆发。
她的耳机里是摇滚乐而不是民谣,是脑浊、刺猬、痛仰、重塑、许巍和谢天笑,而不是叶蓓。她在风中来回奔走。
三
不愿留在喧闹的宿舍,她成为校园里的一家咖啡厅的常客。那家咖啡厅有两道门,她总是喜欢从窄小的侧门进出。最里端的一处座位是挂有纱帘的,如果有选择,她一定会坐在那里。下午的咖啡厅会很安静,来去的人很少,她可以看看书、发发呆,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在随身的本子上。晚饭时间她会离开并不再回来,因为每到晚上咖啡厅会换了一个脾气变得异常喧嚣,课后想和朋友们一起闲坐的同学们一窝蜂挤过来聊着各种话题,而且声音通常不会放低。另外由于咖啡厅通宵营业,更是为夜不归宿的同学们提供了基地,打牌、三国杀、喝酒、零食、叫嚷,这些是夜间的咖啡厅,属于她的那家咖啡厅在由明亮转为黑暗之间面目全非。其实,她想,人也是这样的吧。完全可以把自己分割成各个不相关联的特质部分来适应各种场合。只有她是固执的,永远学不会取悦与迎合。然而她也是分割的,比如她的安静内敛和躁动爆发。但那都是她自己的角色。
有时咖啡厅里会举办讲座,那天碰巧文学社的同学们开书友会,她便留了下来没有走开,想要听听他们的讨论。那天的主题是村上春树,村上春树与孤独。恰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依然并未参与,只是在一旁默默倾听。读书会将近尾声的时候咖啡厅里已开始喧嚣,她觉得可以到此为止了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便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门外天色是普兰的,餐厅和宿舍亮着黄白灯光,有饮品店放出的音乐和零散着走路的同学们的谈笑,各色音响交汇而成的柔弱声波宛若云层一般轻笼着校园的上空。她静静朝宿舍楼走着。
“索索!”是一个男生的声音,她感到并不熟悉。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男生跑了两步到她面前。
“你把本子忘在咖啡厅了。”男生说着把本子递了过来。她见果然是自己的本子,不错,名字还写在里面。
“谢谢。”她接过本子。
“你经常到咖啡厅的是吧?我总是看见你,不过每次我过去不久你也就离开了。我叫阿博,交个朋友吧,以后见面了还可以打个招呼什么的”,男生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我还有朋友在里面等我,先走啦,再见。我叫阿博哦!”说完男生转身向回走了也不等她回答。一阵风吹了过去,男生已经钻进了店里,她觉得他的兀自消失如同被风劫走了一般,连回声都没有留下。她听见自己在一片空茫中失去了声音。
四
“索索!有你合适的活儿!人家点名要带摇滚味儿的!”阿佩一边挥动着文件一边向她走来。“我一想,摇滚什么的那就非你莫属了呀。喏,看看资料。出价可不低啊。”阿佩说着一把将文件摊在了她面前。
她低头看了一下眼前的文件表情便瞬时僵住了,心中一震,眼睛针扎似的疼,周围的空气压力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她被刚才还置身的运转灵活的世界抛弃出来到一个静止的、无声的空间,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无法正常进行。周身的人和物全部化作和此时此地的自己毫无关联的东西,无形而又坚固密厚的高墙将她全身吞噬。
照片上的他虽然变化很大,成熟了许多,表情不似当年的开朗,然而她一眼认出来是他,旁边的名字也确定了,是他没错。她曾无数次地想象过他现在的样子,他目前的生活,他当年想要的未来是不是已经成为了现实,还有,他的她,会是什么样子。而现在,他的照片就摆在她的面前,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似乎这依旧是她的一个想象。
她下意识地向他未婚妻的照片看去,是一个相貌标致的女人,瓜子脸,皮肤白皙,妆容得体,带着恰到好处的复制的一样的微笑。
她抽动着嘴角,也是微微笑了一下。能找到她的公司做婚礼策划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看来他混得不错。她忍不住又看了一遍两人的照片,没错,般配的成功人士。“阿佩姐,这活儿我接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下这个活儿。
“摇滚味儿的……”她想着,扭头看向窗外,眼中却空无一物,只有当时的一幕幕重现……
五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地去咖啡馆,傍晚的时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嗨,索索!”
她看见那个叫阿博的男生站在她面前。
“怎么,准备走了?”男生问道。
“嗯,是呀。”
“要去吃晚饭吗?我今天也没吃呢,要不一起吧。”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点头。“好吧。”
他吃煲仔饭,她吃砂锅。两个人相对而坐。
“总是看见你一个人在咖啡厅,怎么不和朋友一起呢?”他给自己送进一口饭,看着她问。
“感觉一个人也很好。”她依旧盯着自己面前的砂锅,并不抬眼看他。
“有时不会需要人陪吗?”
“偶尔吧。”
“那还是需要朋友的呀。”
“朋友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呀。”
“那我就当你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那一脸阳光的笑容。他坚定地迎着她的目光,也看着她:“手机号告诉我。”
犹豫了一下,她伸出手来,示意他把手机拿给她。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她把屏幕上还停留在“联系人 索索”界面的手机还给他,随后她的铃声响起。
“给你拨过去了,存上我的号码吧,绝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到这他愣了一下,又补充道:“对了,你没忘了我名字吧?”
她不禁笑了:“记得呢,阿博。”
吃过饭走出食堂时,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女生宿舍离食堂要近一些,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女寝的门口。“好了你回去吧,记得需要时call我。”
她愣了一下,说:“我不回去呢。”
他也愣了一下,问:“那你去哪里?”
“高架桥下面。”
“高架桥?”
“嗯。”
“去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这大晚上的,还是回去吧。”
“我经常去的。”
“哦……知道了,不违反你的原则。那,需不需要我陪?”
她犹豫了一下,“也好。”
她记得那晚的空气有些微凉,她穿着吊带背心和及踝的黑色半身纱裙,他穿着蓝白色的竖条纹衬衫和黑色紧身裤,凑巧的是,他们都穿了匡威的帆布鞋子。郊区的路灯疏离而黯淡,高架桥旁只有少数几个餐馆亮着灯光,他们并肩坐在马路牙儿上,坐在风中,沉默不语。那晚空气中的水汽似乎是在奋力地想把自己酿成酒,只轻轻地呼吸,便微醺得醉了。
“你听的是什么?”
听到阿博的问题,索索回过头去。阿博指了指她的耳机。她微笑,递过一只耳机给他。
“咦,你喜欢听摇滚?”
她点点头。
他笑,问:“你知不知道咱们学院的乐队?”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知道,听过一次,但印象不是很深。”
“那看来是不喜欢喽,不过恰好我是队里的贝司。”
她还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无惊诧:“那下次我要好好关注乐队了。”
“如果能让你喜欢的话。”说着,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对了,后天晚上有场刺猬的演出你知道吗?”
“咦,你也要去吗?”她问。
六
演出的Live House是在市里,那天她有课,他恰在市里有事便先走一步。演出前有场小电影的首映,他开始看时她才坐上去市里的大巴车,她到时电影虽还没演完天已经黑了,场子里黑压压的全都是人,紧密而闷热,让人无法呼吸。他们打电话用喊的奈何也总是听不清楚,她只好把电话挂掉,短信问他,你在哪里。他回复,前面坐着呢,屏幕左侧。
只有前面少部分人是坐着的,不会遮挡大屏幕,后面的人为了节约空间都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她踌躇了一阵,鼓起勇气对前面的人说“不好意思,借过一下”闪身向前挤了一步,就趁着这股子劲儿,一路“不好意思”地挤近了一段距离。奈何前面人的密度太大,再向前挤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她左右晃了晃身子探头向前看了看观察情况,发现根本就没有落脚之地只好站住作罢,掏出手机来发给他“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就先这样吧。”这时电影正播放到一处笑点,满屋的人“轰”的一声笑了,她一个人在密密麻麻的陌生人中感觉有些不自在,也跟着咧开嘴笑,混迹于人群之中,自己觉得有些尴尬。不多一会儿手机振起,他说“你敢不敢再往前走一点儿,我这可是还有两个人的地方哦,一会儿演出了找不到了,那才麻烦呢”。她握着手机知道他说得对,给自己打了打气,她抬头:“不好意思,麻烦让我过一下好吗?”
不只是时间像海绵,挤一挤总会有的,人群也像是海绵,落脚处挤一挤也是会有的。她一路脸红着终于挤到了站着的人群的最前排,放眼望去却也根本分辨不出坐着的人群里哪一个是他。“回头找我,我在站着的最前排。左侧。”发送过去后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坐着的人群,不一会儿,她看见有人转过头来的寻找表情。于是一刹那她心安定下来,不自禁地对他笑了,她知道她那个笑容有多么的自然明亮。
她将手放在他的手里,由他把她拉过去,他在自己的身前留了一点位置,但不像短信里说的有两个人的地方,她坐下,已然是很局促,一个不稳她倒向他怀里。她又赶紧坐直,回头略带些不好意思地向他笑笑,甚至还不敢看他的表情就赶紧回过身来表示对面前大屏幕的无限兴趣。屋子里很热,她只觉得后背火烧火燎的热,她无法专心,也不敢回头。
刺猬的场子每一场的pogo都是不要命,这次也一样。他们那个靠前的位置在演出开始后就成为最嗨的地带,而在这个地带里生存绝对是个体力活。他怕她被人撞,保护着她把她放在自己身前。她在人群中蹦得汗如雨下呼吸困难,但笑得放肆真实,只有在这个时候那个平时安静内敛的她才能找到一个不需任何伪装的自我。知道他就在她身后保护着她,没有了以往一个人看演出时的落寞和更多的不知所措,突然的,她就想到了“幸福”这个词。她心里一惊,像是打破了属于自己的一种固守不变的东西。
从场子里出来的时候两人大汗淋漓,头发湿漉漉得都贴在了脑袋上,人手一瓶冰纯嘉士伯一饮而尽,走在大马路上吹着夜晚的徐徐微风,释放所带来的欢快情绪依然围绕在他们周身。夜半了,该打车回学校了。来到路口发现已经站了三四拨的人在打车,两人等了一会儿,奈何接连会有也想要打车的人来到路口。“走,我们往前去一个路口的。”阿博说着抓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开,她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紧步跟了上去,那颗愉悦的心保持了状态,好像她其实觉得事情本该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用去想,只有此刻才是最真实。
空旷的大马路,路口稀少的出租车。他们站在马路边,看到四个方向上任意一个方向上有亮灯过来的出租车便飞快地跑过去想要截下,但这些车要么是不跑的,要么是已经拉了人的,几辆出租过后马路上剩下的依然是在等待、在奔跑、在牵着手在夜间大马路上来回奔跑的他们。但他们不焦急也不愤怒,他们会在没有车时四处了望聊天大笑,在有车时欢快地喊“那有车!”然后拉着对方的手便飞奔过去。他们只有欢乐。无拘无束的欢乐。
那天他们回到学校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说“好好睡,晚安,今天很开心。”她说,“我也是”。
后来,她不记得他们究竟在一起看了多少场演出。但是她记得,那是一个5月20日,他们也是要去看演出,但他约她中午就出来见面。他们去吃饭,13:14的时候,他告诉她:记住这个时间。因为我要告诉你,我爱你,一生一世。他给她带上了那只刻着“1314”的银戒指。
七
她不知道自己靠在那只椅子上坐了有多长时间,与世界毫无瓜葛地把自己扔在一旁。走动的人,谈话的声音,电话铃大作,这些都没有任何影响,只有在一段段的时间里身体跟着钟表的“嗒嗒”在暗自重复声响,但那也没有意义,似乎它已经不是作为声音存在。就算周身的一切都发生沧桑巨变,她也依然会是静止的,她的时间像被打了石膏一般,外界的所有可以在她眼前缓缓移过,但它们都已经没有语言,传不到她的耳中。她只是默默守着自己的空间,留在一片空白而稀薄的沉默中。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笔生意。照常,她会约客户找时间见面,大致了解一下他们的故事,这有利于她把工作做得更好。可是现在……如果见了他,会是什么样子?那种若无其事,她自己是否承受得住?但是,他如今是她的客户,她要尽力把事情做得更为完美,她要给他一个美好的婚礼。虽然她不知道在她的这样一个大型公司的策划下,这场婚礼还会不会像他当年想象的那样,那样的美好。
那是一场他们自己的乐队演出后,一行人一起去吃麻辣小龙虾,他还背着他那把白色的贝斯,那样的相得益彰。那是条热闹的街,满街的红色灯笼密密挂起,各个店家将桌椅摆出来在人行道上,车辆川流、人群熙攘,很多人来赶这场热闹的夜市,烧烤、麻辣小龙虾、牛蛙、毛豆花生,还有浓郁的啤酒香气,夏日的喧吵嘈杂和这市井的生息有种现实感,觉得活的丰实。
大家沿街找了家店,在外面的白色硬塑料桌旁就坐下了,点了许多的麻辣小龙虾大快朵颐好不痛快。鼓手翻包找着餐巾纸,索索却一眼看到他包里的一本婚纱摄影杂志,她捏着杂志的一角把它抻了出来拎到桌面上:“你怎么还看这个呀?”鼓手阿东尴尬地回答:“哦,我女朋友的,顺手就扔在我这了。”大家“嗷嗷”地叫唤了两声,阿博伸出手来:“来来,索索,给我看看也。”大家便“嗷嗷”地叫得更厉害了。
她脸红着把杂志递给他,见他略略地翻着,最后“啪”地一声把书合上,抬起头来。“宝贝你刚才看了觉得怎么样?”他看着她问。
“看着都假假的怪怪的吧,很商业模板,我喜欢更真实自在些的东西。”她稍稍想了想回答。
“嗯宝贝,我也是这意思。我琢磨着吧,以后我的婚礼就要在Live House里办了,还便宜还自在,还能自己演出,请些朋友们一些燥,就行了!”说完他喝下一杯酒,自己点了点头。
她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没有答话,她知道自己对那个场景的憧憬。“亲爱的,如果那时站在你身边的还能是我,该有多好。”她想。
“亲爱的,如果那时站在你身边的还能是我,该有多好。”她想。她又看了看他和他未婚妻的照片,和自己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拿起了面前的电话。
“喂,您好,阿博先生吗?我是负责您婚礼歌曲的歌手,请问能不能安排一下时间和您二位聊一下?” 她用那个虚假的、职业的声音,询问着电话那端的人。
八
他们约在了她单位附近的小广场上,由大而小的地砖一圈圈向内围成圆形,周围大多是米白色和拿破仑黄色的欧式建筑,梯级台阶上走动的大多是衣着时尚、挎着玲珑小巧的包的年轻女子,她们步子碎小节奏却很快,她们每一刻都在跟随着这个城市的运转步伐以免被遗落老去。她打量着橱窗中映出的自己,一样的光鲜亮丽。出来混迹这许多年,她已经成为她们的一份子,成为这座城市中一个表情一种流行的复制品,换来的是生存和安全感,也是妥协。然而她为自己辩解,她在固守着最根本的东西,她依然有自我有梦想,它们只不过是被日常的形而下所遮盖了隐匿了,它们只不过是躲藏在了她时尚的衣裙里面,覆盖在了她大大的太阳镜下,然而它们依然还在。所以她才依然在走着音乐这条路,用她赤忱的心。所以她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在自己黑暗的屋子中弹起吉他。弹起那些青春的岁月,那些梦。然而想到这些,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只能面无表情,就像在抚摸一块早已结痂而又存在的伤疤。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候,他们来了。远远的她就看到了照片中的他,成熟了的那个他,身形比以前壮实了些,脸上多了从前没有的沉稳,她认得他胸前的那条领带,是阿玛尼的新款,在杂志上多次出现。她告诉自己要镇定,可是还是感到一阵抖动,捏着包的那只手又紧了紧,她一抿嘴唇迈了步子出去。
“您好,是阿博先生和禾帆小姐吗?”她职业性而礼貌地问道。
“对,您就是联系我的阿佩小姐吧。”阿博向她伸出手来。之前她给他打电话时冒用了阿佩的名字。
她微笑着伸出手来和他以及她的未婚妻握手,虽然心里是暗自下了很大一番力气才让手不抽搐起来一般的感觉,但她尽量表现得平静。
“天这么晚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吗?”阿博建议道。
她应道,好啊。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去吃麻辣小龙虾怎么样?”她知道,这作为一个婚礼策划公司的员工的行为来说有些失常。阿博身边的禾帆皱了皱眉头,说道:“不好意思,我们不习惯吃那个,还是就在附近吃吧。”她又重返自然的表情与状态,笑道:“当然,一切随您。”随后,她摘下了眼前的太阳镜,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转过头看向阿博,紧紧盯着他那双吃惊的眼睛。
九
像往常一样,她的面前还是会摆起那些鱼子酱、意式蔬菜汤、烟熏三文鱼、奶油烙名虾、红酒牛排、蔬菜沙拉和甜品。她小口地饮着开胃酒,问道:“你们有大概给婚礼设定的主题吗?”
“主题什么的没有,婚礼这东西够隆重够气派的不就对了?当然我们也希望与众不同一些,装饰什么的不要千篇一律就好,不过这就是你们公司的事情了。至于你负责的歌曲这部分,是他说想要有点摇滚味道的,我也无所谓,不管是什么味道的只要放在婚礼里够喜庆够搭调就可以。”禾帆双手交叉着放在下颚对她说道。
她微微一笑:“婚礼这种大事,当然要够隆重才可以,我约您二位出来是想我的歌曲能够是为你们创作的最适合你们的,我们公司当然会在各个方面为二位做到尽善尽美。那么——”,她微微转过头来:“阿博先生,您为什么想要摇滚的呢?”
阿博听到她的问话,或许只是听到她叫他而根本没有听到问题,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禾帆笑道:“他说他以前曾经很喜欢摇滚乐来着。不过毕竟这是婚礼,我们不要太重的,只要有摇滚味道就可以。”
阿博转过了头去,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开胃酒,还是没说话。
“那我明白了,放心,我会把握分寸的”,她又带着一脸的笑容对禾帆说:“那二位是怎么相识的呢?”
“哦,生意上的合作……”
窗外一支路灯的光芒恰好汇成一支光束透过玻璃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此时就像那束光一样的明晃透亮,她专注地倾听着、轻松地交谈着,不时绽放出一个更大更明媚的笑容。而他,坐在他未婚妻身旁没有被路灯打到的那一侧保持着缄默,只偶尔附和上一两个词语,像是一只寒冷坚硬的冰块,直到最后一杯热茶喝下,也没有丝毫的融化。
十
“各位可以看到,现在我们的大厅中央已经摆起了一座美丽闪耀的香槟塔,下面,请新郎和新娘一起倒香槟!我们一起来祝福阿博先生与禾帆小姐的婚后甜蜜生活节节高!”
主持人的话音刚落,欢快的音乐声便响了起来,她看着禾帆挎着阿博的胳膊,两人一起缓步走向香槟塔。渐渐的,两人的身影便愈发地模糊了。
她感觉眼眶酸疼发胀,可是她要控制住自己,她知道一旦有眼泪夺眶而出便会惊醒她的忍耐,一切都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可是,终于她还是把手中的酒放了下来,捂着嘴跑了出去。索幸,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婚礼歌手,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刚才在舞台上送出了她能表现出的,最美好,最美好的笑容。她说“很高兴今天能站在这里……”,他说“祝福阿博先生与禾帆小姐……”,纵使那一刻她心如刀绞。她想,小美人鱼在给王子跳舞时,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感受。然后她在掌声中退下舞台,在每一个在场的人的快乐笑容中笑着离场,她重回角落,他们是舞台的焦点,纵使,他并不亲自演出。可是,在这许许多多的商界人士中,是的没错,他已经是焦点。
她离开了大厅,在她跑出去的同时,她听到自己的全身血液像是雪崩一般地轰然泻落。她眼前的这个世界此刻那么的璀璨闪耀,风像是用它轻柔的指甲把灯光都剥离开来一样,再轻轻吹散,她的眼前就像撒了无数水晶碎片一样的璀璨夺目。她捂住嘴巴呜咽地跑着,她眉头因为强制着忍耐而蹙起,有头发因为泪水而紧贴在脸庞上,而她只是跑着,不停地跑着。
那是她做准备的房间,她回到黑暗的这里,没有开灯。
“索索,我们再见个面好吗?”那次见面后的第二天,她接到他的电话。
她沉默了一下,是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声音:“怎么,关于歌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不是,我想我们两个单独见一下好吗?”
他们在时隔数年后,又一次一起坐在了马路边等着他们的麻辣小龙虾。但是,她不再穿简单的文化衫和帆布鞋,他不再穿随意的衬衫更不再背着他的琴。他们中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压得两人说不出话来更不知从何说起。马路上的喧嚣变得空旷和安静,一些的嘈乱正在向他们这一桌的空间告别,汽车、行人、吃饭的人们、闪烁的霓虹灯、碰翻的酒瓶——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不堪,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对方,谁都没有错开双眼。
“你……你现在唱歌了。”阿博抖了一下嘴唇,先张口说道。他说话的时候交叉的手指先抬起一下,再重新落回到一起。索索看着他的手指,知道那是他的习惯,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这显然不是个问句,而且这确实是个事实。索索点点头:“那年你不甘心在那家公司做循规蹈矩的工作、过一成不变的日子,你说要去追寻自己的理想找更多彩的生活,你说人生要去拼搏闯荡最重要的是内心的方向。于是你背上你的琴走了,你说有一天你会背着你的琴回来找我,就在你成功之后。可是,我等了三年。三年,你都没有回来。”索索欣慰地听到自己的语气很平静。“于是,当年五音不全的我开始弹起了吉他,背上了我的琴,想到你的成功那里去找你。这样,又过了许多年,但我一直没有看到你的身影。”
“是啊,你不会在那里看到我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在这个社会有多么的成功在我自己的梦想里就有多么的失败。我最终还是走上了我最初不愿走的那条路,过上了我原本最不喜欢的生活。我想,在现实面前我多多少少是挣扎过了,可是你知道的,理想它太矫情,在很多时候它什么都给不了我们。”
“什么都给不了?”
“是的。”
索索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你现在的生活很好,我没有任何的质疑。但如果你这样子说,我真的很难相信,你是我认识的阿博。”
“索索……”
“别说了,我在等着那个背着琴、背着我的心走了的男孩,等他有一天突然站在我面前欣喜地唤我索索。而不是你。不是你在这样的情况下用这样的语调来叫我。不是!”她抓起身旁的包快步离去未曾回头,像是一只黑色锐利的鸟。然而她并不是那么的洒脱,她内心有多么的痛她自己知道,她感到一种无数微尘爆裂的味道在她周身蒸发,在她的心里,有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旁人看不见的黑暗中,溅起一片尘埃。
闪电在窗外凌厉着,婚礼在室内举行没有丝毫的影响。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可以听到大厅热闹的声音,大家似乎是在做着什么游戏。她抛弃了他们,抛弃了这个世界,抛弃了什么阿博什么等待什么坚持什么理想,她只知道,雨要下了,她想冲进雨里。
她涂抹上鲜艳的大红色口红,伴着又一次的闪电走进酒店的长廊,雷声果然开始响起,她路过长廊一旁的池塘时想起了什么,停下匆忙的脚步,她打开包的最小的夹层,将里面的东西抛进了池塘。借着闪电的光芒,它是那么的闪耀,一瞬间她仿佛能看见上面刻着的数字,那被她无数遍摩挲过的1314。
她继续向前走着,以和之前一样迅速的节奏,没有丝毫犹豫。走到长廊尽头时,她听见,雨下起来了。
(选自《黄河文学》201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