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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所有的话都讲完了以后,音响里放出了哀乐,在那催人入眠的旋律声中,但她是不会去的。”

”然后他立刻转身走到了大门外,门外停着他的那辆红色国产摩托,他跨上了摩托,戴上头盔,脚下一蹬,排气口“扑扑扑”地响了起来。现在天色已近昏黑,去殡仪馆的路不太好走,殡仪馆门口的那条必经之路上总是堵车,总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其中也许还有几辆运尸体的车,如果哪辆车不得不塞在一辆运尸车的后面,司机们就会开始谩骂起这条每一个人都将走上的路。此刻,白璧就坐在这样一辆出租车上,前面那辆运尸车像乌龟一样爬行着,就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爬在车流滚滚的路上去火葬场把自己火化。

白璧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现在是3点45分,她是在2点半出门的,马路上的塞车已经缓解了,其实应该说是追悼会4点钟就要进行了。现在还有15分钟,如果步行的话也许还能赶上,她在拥挤不前的马路的中心下车了,快步跑到了人行道上。这条人行道上的大多数人的手臂上都缠着黑纱,他们行色匆匆地走过,表情则未必全都悲伤。

白璧加快了脚步,细细的鞋跟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敲打出清脆的声响,她穿着一套黑色的套装,没有化妆,素面的感觉还不错,如果在盘起的黑色长发上再加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许真是一个在古典小说里出没的素美人。白璧知道,在旧小说里,通常这种女子都是刚死了丈夫的年轻寡妇,但她不是,她甚至还没有结婚。不过她距结婚也不远了,就在一个月以后,她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现在她是去参加她的未婚夫的葬礼。

3点59分,她没有迟到,及时地跨进了那间举行葬礼的大厅。人很多,拥挤嘈杂,一些小孩还在打打闹闹,红色的摩托像一道闪电似的消失在了大道上。

白璧还想说些什么,她看到许安多又回过了头来,似乎是给了她一个表示歉意的眼神,然后大声地说了一句再见。她看到了江河的父母,那是一对来自农村的夫妇,如果江河不死,一个月以后,他们将成为她的公婆。晚年丧子,无疑使这对父母憔悴了许多,她有些犹豫不决,并不是嫌弃他们,而是对那种嚎啕大哭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然而,她还是被别人发现了,江河的母亲扑过来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老年人的泪水洒在她的手背上,热热的,又慢慢地干涸。这眼泪给了她一种压力,促使她自己也要流下泪水了,可是现在她流不出一滴眼泪,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否一定要流出眼泪、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才能表示内心的悲伤,于是,她有了些许的害怕。

老夫妇说着一种难懂的乡音,白璧几乎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他们的样子,确实是把她当做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难受,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意识到整个大厅里所有的目光都对着她,就好像是在看一个漂亮的寡妇如何给亡夫上坟。

追悼会的仪式正式开始。白璧被他们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那个最惹人注目的位置,正面对着江河的遗像,江河那张富有男子气的脸正微笑着看着她。她也看着江河的脸,忽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那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江河本人,他会从照片里走出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耳语几句。然而,那毕竟只是一张镶着黑边的遗像。

“白璧,你现在还好吗?”许安多也压低了声音,但白璧知道,其实他平时不是这样说话,许安多是一个不太安分的人,虽然他也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与江河共事,但与江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接下来,是江河单位的领导,考古研究所的所长致辞。现任所长的名字叫文好古,听名字就知道天生是干这一行的材料。文好古是白璧的父亲生前的同事,白璧还记得小时候文好古经常到她的家里来,一来就和父亲没完没了地讨论西域史中的某个细节的情景。白璧的父亲在她10岁的时候出了车祸死亡,从那以后,文好古似乎就来得更加频繁,一直照顾着她们孤儿寡女。文好古给江河的悼词中加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字眼,听上去就像是某份学术报告,然后又夸奖江河年轻有为,学术上很有成就,还富有探索精神等等。而这些白璧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她只看到文好古那张永远都没有表情的脸上安着两片不停翻动着的嘴唇。接着就驾着摩托上了马路,葬礼,她低着头,脸上开始泛红,她才只有23岁,大家面对着江河的遗像三鞠躬。她知道江河也不会在乎这些,那年40岁的文好古就站在她母亲的身边,紧紧地拽着她母亲的衣服,以免让死者的未亡人倒下。她也随着大家弓下了身子,她知道,江河如果真的在看着她,一定不会让她给自己鞠躬的。于是,她抬起了头,看着遗像里的江河。

然后,在哀乐声中,白璧随着人们去告别江河的遗体。那具水晶棺材就在挂遗像的黑幕后面,江河正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江河的母亲一看到儿子就扑到了玻璃上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一副不把棺材里的人唤醒不罢休的样子。原来的安静全被打破了,尽管白璧能够理解他们,但还是有些头晕,她停留在棺材的一角,静静地注视着棺材里的未婚夫。

江河现在穿着一身新买的进口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光的,化妆也化得不错,只是脸色苍白,但他平时就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所以并不觉得有那种死人的可怕。白璧又换了一个角度看着他,总觉得他会在棺材里突然睁开眼睛对她微笑。还有他那套西装,如果他能活到一个月以后,大概也会穿着这套衣服做新郎倌的,她抬起头,白璧也会穿上白色的婚纱,她知道自己的身材是非常适合穿婚纱的,她会站在新婚宴庭的门口,吸引着马路上所有人的目光,就像现在她吸引着葬礼上所有人目光一样。在婚礼上,她的公公婆婆也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用那外语一般的乡音说出一长串祝福的话来。而到了他们早已经准备好的新房里,江河会脱掉他的西装,还有衬衫、背心,然后,帮她脱下紧绷着的婚纱,抚摸着她的身体,然后……

已经没有然后了,白璧对自己说,她把心思从遐想中抽出来,重新看着棺材里的未婚夫。她现在实在想不出江河脱去西装脱去所有的衣服会是什么样,说来也许连自己都不信,她还从来都没见过江河的身体呢。她不知道他那衣服里包裹着的是怎样的肌肉和皮肤,她希望他有强健的胸腹部和二头肌,因为他经常参加田野考古经受过锻炼,如果他没有结实的肌肉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尽到应尽的义务就可以了。

怎么又在瞎想了,她再一次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怔怔地看着江河,自己的嘴里轻轻地说——你只是睡着了,望着殡仪馆上空的乌云,如果爱人死了,她会俯下身去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对冰凉的玻璃棺材没有兴趣。那些浪漫的故事只见于骗小女生眼泪的港台电视里,与她无关。白璧对着棺材里的他点了点头,然后,有人来拖走了水晶棺材。江河的父母又大声哭喊了起来,惊天动地,然而,谁都无法阻止江河从一个男人变成为一堆灰烬,而且,在成为一堆灰烬之前,江河的身体已经在公安局法医的解剖台上被开过膛剖过肚了。

永别了,未婚夫。

白璧目送着江河进入那个火炉,变成一缕轻烟,变成一堆粉末,清洁的粉末。虽然她是一个非常镇定的人,然而,还是有些想吐,她径自离开了这里。身后,江河的父母还在哭着,其他人都忙着打听豆腐饭是在哪个饭店。这回,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除了许安多。

在白璧走到殡仪馆门口的时候,许安多喊了她的名字。白璧回过头来,她想,她轻声地说:“你好。那哀乐让白璧想起十几前年父亲的追悼会上的场面,而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是吗?

她有时候会想,看到了一身黑色运动装的许安多,在那次聚会里,江河瞒着我。

白璧淡淡地说:“算了,别说了。”

许安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考古工作中看一件出土文物,他轻声地说:“江河出事,我也很难过,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就这么过去了。没办法吃到你们的喜酒了,挺遗憾的。”他努力要使自己的说话严肃一些,总之,这让白璧感到有些反常。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安多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飞驰的情景,她坐在他的身后,他把头盔戴在了白璧头上,而自己则露着脑袋让疾风把头发吹到身后的白璧脸上。

其实,在认识江河之前,她就认识许安多了,那是一次意外,许安多开着摩托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他就几乎每天都来给她送花。但白璧对他却没什么感觉,有一次她被许安多硬拉着参加了一个生日聚会,也许此刻江河正躲在那朵乌云里看着她。

现在去哪里?白璧轻轻地对自己说。

夜色将至,她认识了江河。从此以后,江河就进入了她的生活,关于这件事,许安多至今仍后悔为什么要把白璧带到那个聚会上让她和江河认识。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可是拿起听筒对方却始终不说话,我知道那个电话一定是江河打来的,我猜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打电话。后来我给他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又把电话打到研究所里,依然没有人接。没想到,他就在那晚出了事,而且是在研究所——”

她忽然停顿了,也许是不愿意在许安多面前说过多的话。

许安多点点头说:“你别难过了,也许这就是命。”

白璧觉得他的话与他的性格不一样,也许还隐藏着什么,问他:“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在她的印象里,许安多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事实上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敢独自一个人守着古墓值班过夜的人。

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的,白璧,你不明白最近所发生的一些事,我们都改变了许多,我也变了,特别是江河出事以后。”白璧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发生了什么事,一袭黑衣的她穿梭在这个城市中。,你也瞒着我,告诉我,快告诉我。”白璧追问着。

“不,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许安多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还有些急事,先走了。

白璧忽然有些乏力,默默地走到一个角落里,不想被任何人注意。

接下来,江河的父亲开始致辞,这回他用了普通话,虽然还是带着浓重的乡音,但至少大家都听懂了。大致是回忆了儿子从一个乡下的孩子发奋读书考进了城里的大学,后来又进入考古研究所工作的经历。最后还提到了儿子再过一个月就要结婚做新郎了,不想却突遭变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说着,他还说出了白璧的名字,使所有人的目光的都对准了她,好像是在参观某件东西一样,这让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她到现在才明白,此刻在这个大厅里的众人眼中,她俨然是死者的未亡人。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的未亡人,也许江河的父母还在等着她一起吃豆腐饭,显然对此不太适应。尽管,她知道在法律上她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未婚女人而已。然而现在,她至少要在葬礼上的一个多小时里,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一个寡妇,这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她应尽的义务。想到这些,她忽然有了一种委屈感,这种委屈感使她的泪腺在情不自禁中开始分泌了,眼眶有些湿润,偶尔溢出眼眶的一些液体被她轻轻地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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