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田不欢再次看到阳光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
从神殿里出来,强烈的阳光让田不欢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伸开手挡着刺眼的阳光,下一秒,目光就被神殿外院子里各种争奇斗艳的鲜花所吸引。
花香鸟语,和一百年前那个记忆中的钟离庄园一模一样。
“樱月,你出来了?”
田不欢随着惊喜的尖叫声望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女。
她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件白色长裙,手里正拿着水瓢在给那些花浇水。
可田不欢仔细看去,感觉这个少女有些眼熟。
“若静呀,快来,今天我给你烧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偏殿传来。
田不欢转眼望过去的时候,看到星沉年系着围裙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朝她们走来。
在看到田不欢的那一刻,他的身体有些颤抖,手里端着的盘子险些掉在地上,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你该饿坏了吧?星伯父说让你一个人安静安静,所以我们就没去打扰你,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
少女说着就过来拉着她的手。
田不欢此时才发现,这个戴着草帽穿着裙子的少女,居然是千若静。
面对眼前的一切,田不欢有些恍惚。
“快来吧,星伯父的厨艺相当不错哦。”
坐在桌前看着一桌丰盛的食物,田不欢当然没有饿得狼吞虎咽,即使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喝。
知道田不欢还在为殿君的死难过,大家显得很安静。
星沉年望着田不欢的眼神里充满着愧疚。
他知道一百年前的樱月和殿君是怎么样情深意重,如今才刚刚重逢,他就为她而死。
他当然知道田不欢心里的感受,所以那天他才和千若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但星沉年不知道的是,这三天其实田不欢什么也没想,她就怔怔地坐在修仙鼎旁望着它发呆。
那个时候,田不欢的脑海里是空白的。
是从未有过的纯净,像一片深深的海洋。
她似乎忘记了一切,眼睛也单纯得像个孩子。
看着和记忆中没有区别的钟离庄园,田不欢情不自禁地闭了眼睛。
她过上了真正向往的生活。
从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希望这种简单的生活,向往着有一个普通的父亲,做一个有人疼、有人爱的宝贝女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田不欢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安静。
她清楚地知道,这种安静并不是一件好事。
“樱月公主,老夫对不起你啊!我们星家世代为钟离家族的护卫,没想到还是让你……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那天在神殿外,星沉年看着田不欢,自责起来。
“星伯父!你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事情已经这样,况且,那个浑蛋寂然天也死了。以后,天下百姓就再也不用受苦受难了。”
可是星沉年却依旧悲痛欲绝地跪在神殿外痛哭流涕。
“这一切,皆是命啊。冥冥之中,上苍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是,只是可怜了樱月公主……”
突然,星沉年站了起来,走到放在神殿当中那个原本用来祭拜浮冥石巨大的香鼎面前,而那里面,还生生不息地冒着烟火——在三块浮冥石合在一起时,它便突然重新燃起了烟。
可是千若静看着星沉年那悲痛欲绝的死灰眼神,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星伯父,你要做什么?”
“我对不起樱月公主,只有以死谢罪!”
“不!不要!”千若静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樱月她现在都这样了,她为救天下牺牲了这么多,现在她的状态又不好,难道你不该留下来好好照顾她吗?要是你这么草率地结束自己的性命,对得起樱月公主吗?”
“可是……”
“星伯父,你听我说。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长大。其实,我没告诉过别人,从小,我是靠喝虎头狼的奶养大的。”千若静说着,眼睛越来越湿润,“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年龄。我从来就不信任别人,所以,我也就一直没有一个朋友。其实,每当我看到别人的欢声笑语时,我多渴望也能加入他们啊。可是,我却只能孤苦无依一个人在这茫茫人海中生活,我多想找到我的家人啊……”
“孩子,没想到你这么苦。”像是被触动了心里某个柔弱的地方,星沉年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抱着她。
千若静却压抑太久,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我只在我朦胧的记忆当中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抛弃。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生活的地方明明是个富贵奢华的地方,可是父亲为什么抛弃我呢?我越来越想不明白。我只知道肯定是我父亲不爱我了,所以我越来越恨他,我发誓再也不和自己的家人扯上一点瓜葛。后来我长大了一些,跟着我一起被抛弃的仆人陈阿爹在临终前却告诉我,我父亲那样做其实是为了救我。因为我们世代被人囚禁,他是万不得已才把我送走的……”千若静泣不成声。
“不过,我从来都不害怕。不管有多苦、有多难,我从来都不哭。陈阿爹死后,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信念支持着我。活下去,找到我的家人。看——”千若静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这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再见到他。”千若静目光坚定地望着殿外。
那里,朝阳正冉冉升起,将希望的光辉洒满人间。
因为她太关注那轮朝阳,所以她没注意到,当她把短刀拿出来的那一刹,星沉年露出的震惊的眼神。
“这……这就是你父亲留给你的短刀?”
“是啊,怎么了,星伯父?你认识这把短刀?”发觉星沉年的不寻常,千若静突然激动地问。
但她并没有得到老者的回应。
她看到星沉年望着那把短刀沉默不语,神情复杂。其实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星沉年只是突然想起了一百年前的事。
一百年前,在那场由西域邪皇发起的天地浩劫之中,他身为钟离家族的护卫总管,其实并没有第一时间冲到战场。因为,那个夜晚,他的夫人刚刚产下一个男婴。
初为人父的他当然心喜若狂。但那声欢喜仅仅只持续了片刻,片刻之后,产婆就带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噩耗——他的夫人难产,去世了。
悲喜交加的他,险些发疯。
但他并没有时间去疯,刚刚抱到男婴的他就被护卫的紧急求救信号召去。那个信号发出,就代表发生了重大危险。他身为钟离家族的护卫总管,必须立刻前去。
望着因为难产而死的妻子,看着怀里呜咽哭喊的孩子,他悲痛欲绝。
想到将来没有母亲的孩子,再看看当前硝烟弥漫的战局,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照顾这个刚刚降临的小天使。
心一狠,他就将男婴给了产婆。
“灵婆婆,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了。麻烦你照顾他,求你了!”说着,他就直直地给灵婆婆跪下。
“哎呀,星总管,你不要这样。这孩子命苦,生在乱世。老身一定会替你尽心照顾他。你快去看看钟离上仙吧,要是被坏人抢去了浮冥石,那天下就真的大乱了。”
“这个等他长大以后,麻烦你交给他。”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放到男婴的襁褓之中,“等他长大了,不要告诉他他是谁。只要让他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就好了。”
“星总管,不好了!西域邪皇冲空了我的第二道防线。你快过去看看吧!”护卫满脸是血地闯进来。
“灵婆婆,就拜托你了!”说完,他就随着护卫一起杀了出去。甚至,都没来得最后看一眼他的孩子。
其实,在他带着樱月公主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曾经看到他刚出世的孩子。那个时候,灵婆婆紧紧地抱着他,刚好被联盟的高手重重地打倒。
“灵婆婆!”
他想冲过去救他刚刚临世的孩子。
可是,他不能。
联盟高手如云,对他穷追不舍。他还要保护着樱月公主,根本没办法冲过去。望着将男婴压在身下的灵婆婆的尸体,他甚至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流。
这一别,岁月几多无情,从此天各一方。
现在,一百年过去了,他又重新看到了那把短刀。算起来,那男婴早就应该有了后代。而这把短刀,在一个少女的手上。
再仔细地看看千若静的样子。
他忽然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像。
特别像。
他不知道眼前的千若静是不是真的是他的后人。
他当然希望她是,分离了一百年的亲人,今日终于又相聚。
可是,他却打心里又不希望她是。
他不配。
一个将自己的后人抛弃了一百年,不管他们的生死的人,有什么资格做他们的亲人。
“星伯父,你说话啊!”千若静渴望地望着他。
“啊,这个……只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能我以前在哪里见过吧。”
“啊?这么说,你不认识?”千若静失望极了。
忽然,星沉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姑娘,你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左臂吗?”
千若静虽然疑惑地看着面前的老者,可她还是撩起了左臂的衣袖。
“星伯父,你要看什么?”
千若静的话还没说完,星沉年就感到背脊发冷。
一个月牙形的胎记赫然印在千若静的左臂上。
像被人狠狠地拿刀捅在心上,星沉年险些有点站不稳。
那是星家世代每个人都有的胎记!
“星伯父,你是不是认识这个胎记?”看着星沉年反常的样子,她着急起来。
“我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没见过。”星沉年在转过脸的时候,突然间泪流满面。
还是一百年前,在那场浩劫中,其实在灵婆婆被联盟高手击倒之后,他确实带着樱月公主迅速离开了。可是在击退追杀者,他将樱月公主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又重新回去了。
身为人父,他终不能不管自己的亲生孩子。
这是他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哪怕是冒着生命危险。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等他冲破联盟阵营赶到灵婆婆倒下的地方时,翻开灵婆婆的身体,她怀中的婴儿,不见了。
五雷轰顶。
被敌人砍上千刀万刀,也不过是身上多几道伤口。可是现在,他刚刚出生的孩子不见了。他的痛,言语又岂能形容。
像被人掏空了一般,连有人狠狠地朝他背上砍上一刀,鲜血横流,他都没有知觉。他只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再去拿刀。
但上天是眷顾他的,就在他将刀缓缓放下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啼哭。
那是婴儿的啼哭!
像被注满了力量,他又重新站了起来!
当他横扫敌人,终于来到婴儿哭泣的地方时,伸手入怀,抱着婴儿之后他便无心恋战,一跃飞去。
此刻他与他在一起,骨肉相融,天地恩情。
他所能做的,也仅如此而已,贪一刻的深爱。为了保护钟离家族,他也只得和他相拥到此。
较之自己的亲身骨肉,他更需要保护樱月公主的安全。
所以,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就够了。
想到这天地浩劫,谁还能保护他?甩掉了追兵之后,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千雪亭。接着,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那是和樱月公主偷偷约会的浩然国太子殿君。
“请你务必要照顾好他!”把男婴将到殿君手中时,他几乎要跪在殿君面前。
“星总管,你不必这样。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不过,你可否告诉我樱月公主的消息,我在此等了她很久,可是……”
“我就是樱月公主派来的,她让我务必转告你,一定要等到她来。”
“等,我一定会等。麻烦星总管也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等她。”
看着殿君执着的样子,他的心里忽生一丝愧疚。
他当然是撒谎。
可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他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回想殿君在看到他的时候,便擒住田不欢——有着星若璃肉身的田不欢来要挟他,一切便都清晰了。
因为他撒谎让殿君白白苦等,而且最终也没等到樱月公主。殿君抚养他的后代,以作威胁之用,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可是如果他的儿孙将千若静送走了,那么原来的星若璃是谁?
星沉年当然不知道,他也无法想象,他的后代是怎么生活的。
一百年前,当殿君手抱那刚降生的男婴时,他笑了。原本,他以为他也能很快和樱月公主生下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可是他等呀等呀,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千雪亭春了夏,秋了冬,白雪茫茫,良辰美景,唯独等不到他要等的人。
在那男婴十岁的时候,原本平静的殿君突然变得暴躁。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不给他饭吃,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殿君始打骂他。有时候,他甚至会拿滚烫的烙铁在他的皮肉上烫出一朵花的样子——那是绝情花。
他的恨,终于燃烧了起来。
特别是在突然从某一年的八月十五过后,他变得越来越年轻之后,他的暴躁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一边虐待着那渐渐长大成人的星后人,一边嘴里骂着:“星沉年,你欺骗了我,你的罪,将由你的后人来承受!”
后来,星后人成了亲,生了个女婴。不知道为什么,原来暴躁的殿君,并没有对星后人的女儿施以报复。直到有一天,星后人意外地听到了殿君抱着那孩子时说的话,他说:“星沉年,你等着,有一天,我会亲手在你面前杀了她,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你等着……”
星后人终于恐慌,不得不忍心偷龙换凤,将他亲爱的孩子偷偷送走,将一个别家的孩子易容成她的模样。
从此,骨肉分离,天各一方。不过,在他的“女儿”星若璃长到十三岁那年,他终于思女过度,留给了殿君一个假的筹码,郁郁而终。
星沉年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千若静,突然泪流满面。
他哭了,哭得比谁都痛。好好的一个家,因为他,而支离破碎。而他的后人,却还要靠喝虎头狼的奶长大,想起这些,他的心就如刀绞一般。
可是他不知道,哭得再痛,有些过错,也没有办法挽回。
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弥补对她的愧疚。所以在神殿外,他对千若静说:“好,我活下来,好好照顾樱月公主。不过,姑娘,你愿意留在这庄园和我们一起吗?”
…………第二节…………
“樱月,你去哪儿啊?”
千若静挡在田不欢面前。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田不欢就已经甩开她继续前行。
她要回去。
她不要做钟离樱月,也不要代替星若璃,她只是她——她是二十二世纪的人类,穿越猎人田不欢。
她来这个时空仅仅只是为了追捕穿越大盗寂然天。现在寂然天已经死了,她必须要回去。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穿越猎人。
这里,就当是一场梦。
“樱月,你冷静一下!”她被千若静突然死死地拽住,“你不要以为受伤了就可以这么乱来啊。你信不信本姑娘收拾你啊。你到底想干吗啊!死的人还不够吗!是,殿君死了。可是你有想过别人吗?风尘远受重伤正在赢流养着,夜歌——那个禽灵兽,他永远都只能做一只怪物了!躲在深山老林里度日!星伯父,他一把年纪,打算在这里和你重新开始新生活,你看他把这收拾得多好……他说你就希望他留在你身边,过简单的生活,现在不就有了吗!你看我,我都打算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开始新生活,再也不要过那些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了,这样不好吗?你究竟还想怎么样啊?”
看着面前暴跳如雷的千若静,田不欢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被她紧紧地抱住。
“我不管你是星若璃还是钟离樱月,但是答应我,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好吗?”
田不欢怔住,不知道为什么,在千若静的怀里,田不欢原来撑起来的坚强,渐渐有些崩溃。
她多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呀。
可是,她终究还是要失望了。
田不欢还想对千若静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她。
“樱月公主!”
是星沉年的声音。
一抬头,他正被一个人从背后扼住脖子从门外走进来。
而让她更加吃惊的是,那双手的主人,竟然是风尘远。
“这究竟怎么回事?”田不欢惊恐的声音才刚刚响起,就看到风尘远突然朝她诡异一笑。
接着,她就不省人事。
睁开眼以后,田不欢感到头剧烈地痛着。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群着装奇异长相诡异的人,他们正围着篝火手足舞蹈像是在祷告着什么。
田不欢这才注意到,她身处的地方除了眼前的篝火,异常阴暗潮湿,连呼吸都夹杂着腐臭味。她根本没办法知道自己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