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还固执地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一定是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炫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地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满锅猪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地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引起种种联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地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
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各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借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盒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作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的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儿,邻船上那个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地赶到岸上去,一个却是那么寂寞地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个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全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地近了,可是慢慢地又远了。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面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地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地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了渔人的俘虏。当地人把这种捕鱼方法叫“赶白”。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鉴赏】沈从文(1902-1988)苗族。湖南凤凰人。历任武汉大学、青岛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教授,《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中国历史博物馆文物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在散文、小说创作和古代服饰研究方面均取得很高成就,代表作有小说集《边城》、散文集《湘竹散记》、论着《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在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的散文是独树一帜的。我们应该知道,最能体现他艺术魅力和风格的作品,无疑是他描绘故乡生活的那些篇章。在作者的笔下,湘西的碧蓝的天空、苍翠的山峰、清澈的河水以及一大群乐天知命的乡民,都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同时作品中那神奇和浓郁的地方色彩,曲折和动人的故事情节,更是令人深思和感叹。这篇《鸭窠围的夜》便是其中的典范之作。
《鸭窠围的夜》是一篇描写湘西底层生活的“纪实”类作品,作者以细腻感人的笔触,引领我们进入了那神奇而又瑰丽多姿的湘西世界。
作者摹写此文是从时间入手的,作者由黄昏到入夜再到天明都卧在小船上,作者凭借自己15年前对故乡生活的洞悉,对民俗习惯的了解,在想象中重游诸多故地,再将这些感受倾注于笔端,让它自由自在地流淌着……。
我们品读此文也试着与作者一样,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这美妙的一切。在作者的耳边,“先是泊船时钢钻头敲打着远方的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船泊定后,烧火煮饭的声音便弥漫于夜色笼罩之中,待黑夜占领了全河面时,声音变得更丰富了:船上岸上的说话声,吊脚楼里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笑嚷声,小羊不知即将被杀还发出‘固执且柔和的声音’,还有‘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的声音’,吊脚楼里的女人与水手分别的琐碎的嘱托声,在摇摇不定的灯光里伴有猜拳声,还有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通过作者对诸多声音细致入微的描述,我们不得不叹服作者笔力的深厚,回忆性文章采用这般写法,委实让我们叫绝。
我们也应该意识到,作者描述上述声音并非是有意雕琢而使文章增色,实际上作者希望“只有想像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作者甚至还认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一份,”所以在作者的笔下,吊脚楼如黄昏的奇迹,既可供旅人欣赏,又可供水手销魂:那岸上妇人唱小曲的声音,小羊令人心颤的鸣叫,混杂着男女于夜色中的对话,竟使作者感到“心里软和得很”。作者之所以能把这里“也是眼泪也是欢笑的生活”描写得如此有情致,这等有意趣,源自于作者对湘西极深的眷念之情。
作者在文章的最后几段对“声音”又进行了更集中的描写。“大约在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的转动声,声音慢慢地近了,可是慢慢地远了。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可以说这段含着“魔力”的声音的描写,给我们以强烈的震撼。当我们思绪和作者一起“飘散”着,终于搜索它的来源。那种声音与光,“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这段话把作者发自内心深处对湘西历史及命运的感伤之情表露无遗,使得我们心中也多了几许凝重,几许担忧,既害怕这美丽的湘西世界尘封于历史“停滞不前”,又害怕“现代的文明”会打破这里的静谧,导致它的“毁灭”,实在是矛盾得很。
作者最后写道:“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细语着……,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作者还是利用“船上人细语”这一声音来给这篇文章作了结尾,起到了首尾呼应的效果。
总体上说这篇散文作者用细腻感人且又清淡的文笔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充满“眼泪与欢笑”的湘西民众生活的画图。文章结构虚实相间,既有作者一个长夜的联想的虚写,又有描述停船后水手们的行动等诸多方面的实写,这二者的有机结合,增添了文章的审美情趣。我们尤其还要注意文章中声音意象的描写,这为我们以后写作散文增添了一种可以借鉴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