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巳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盘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
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1932年8月在上海写。
【鉴赏】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
浙江省富阳县人。现代着名作家。1913年去日本留学,1922年回国后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活动,与郭沫若,成仿吾等人组织创造社。1937年抗战后辗转南洋,1945年9月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
主要着作有小说,《沉沦》、《银灰色的死》、《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等;散文集《闲书》、《达夫游记》、《屐痕处处》等。现有《达夫文集》、《达夫选集》等行世。
这是一篇别具情致的游记散文,是作者,散文中的名篇。全文初看起来我们以为这是作者记述游富春江严子陵钓台的游记,以为作者以纵情山水为乐,实际上作者此时的心境悲愤极了,他游钓台并非为山水而来,而是借此“遁世”。
文章开头一段写道:“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到出作者的处境是非常不妙的,可以说是受到了当局者的迫害,否则绝不会以“仓皇”来形容。在这样的情形下,作者决定去游览钓台,我们试想一下作者的出游恐怕多了一点,异样的色彩了,这也为全文打下了基调,为下文叙述作出铺垫。
作者又叙述了在路途上的一些见闻,我们在字里行间体味不到作者的快乐,而只是作者“例行公事”般的介绍,全然没有以似往文人雅士笔下的情韵包含其中,我们了解作者复杂的心境之后,对此更明白作者此行的目的了。
当然,作者对于沿途的所见所闻并非只是“漠然视视”,作者那悲愤而又无何的复杂情绪在触及有关景物时就自然地流露出来,我们来看一下在鱼梁渡头:“时间似乎已经入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却了她那张白团团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这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正是作者此刻悲凉心境的生动写照,可以说这段话写得传神极了,其心中的愁苦之情又怎能用寻常语句来表现呢!还有作者在叙述桐君山上桐君观前的秀美风景: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雨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风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作者面对的如此秀美的风景,并没有欣赏若狂而陶醉于其中,反而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呢?”
我们应该明白作者写此文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也是能在文学创作中出成绩的时候,可是作者却想“结屋读书,以养天年”,这是何等的残酷,我们由此可以想像作者已经灰心失望到了极点,心中的郁闷如喷发的火山岩浆一样不可遏止了。当然,我们试想一下作者如果在此“结屋读书,以养天年”,他的内心真的能够安事平静吗?这就很难说了,在当时严酷的社会现实中,作者想固守心中的那份“净土”恐怕也是不容易的。
这种遏不住的情绪,在到达严子陵祠堂,见到壁上题有许多过路高官殊俗而不雅的诗句以后,可以说是达到了高潮。作者看到夏灵峰先生的题字后,使忍不住称赞起他的风骨来“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外,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
这种愤懑的心情溢于言表,表达了作者对叛国投敌的无耻文人“罗三郎”“郑太郎”辈的切齿痛恨。
不过他的愤懑到此没有止住,作者“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
于是在“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作者在文中这篇七律可以说是作者诗作中的精品,而所谓“歪诗”只是作者自谦的说法。这首七律在文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其运用之妙让我们“叹为观止”。也有人认为这首诗与本文主旨不相符,似有牵强附会之感。
我们要说这首七律就是作者反抗黑暗现实的战斗号角,可以视为是作者的一份“控诉”檄文。我们看前四句“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在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四句主要写了作者淡泊名利、无心仕途以及个人情感的遭遇,可以说作者的处世方法着实令人钦佩。我们再看后四句:“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这几句话将作者心中的愤懑之情表露无遗了,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残酷杀害了大批以共产党为主的仁人志士,而剩下的广大革命者并不为此而屈服,与之展开不懈的斗争;另外,面对严酷的现实,广大爱国的仁人志士只能黯然流泪,可这却于事无补,更可恨的是一些所谓的“义士”,现在纷纷充当国民党反动派的“谋士”为之出谋划策,以求一官半职。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可作者却欲哭无泪,这一腔悲愤之情也只能诉诸于笔端。所以说作者在文中插入这首诗并非是他“心血来潮”,而恰恰是作者布局谋篇的高明之处。
总体上说,这篇散文作者的以自己独到的手法加上自己的灵性,细致入微地用清丽自然的话语为我们展示了景物的神韵,并且通过景物描写殷作者心中的感受抒发得淋漓尽致,所以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