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底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模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云,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缦烂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那一处不是坦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
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怡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有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
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霎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异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鉴赏】康桥(今译“剑桥”)对于徐志摩来说,有着终生难忘、决定他今后生活道路的非凡意义。他于1918年夏天乘船至美国入克拉克大学,攻读的是社会学系。他之所以要选择社会学系,是因为他目睹当时军阀统治时期中国的政治腐败、社会黑暗,乃决心出国,向先进的欧美等国寻求救国救民之道。这从他在出国途中,在太平洋船上所写的《徐志摩启行赴美分致亲友》的长信中可以得到证明。在这封长达数千言的信中,一开始就说明“国难方兴,忧心如,室如悬磬,野无青草,嗟尔青年,维国之宝,慎尔所习,以騞我脑。诚哉,是志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励也。传曰:父母在,不远游。今弃祖国五万里,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域,舍安乐而耽劳苦,固未尝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将以忍小剧而克大绪也”。接着就表示自己要发奋读书,以便将来学成报国,最后他还申明要归国后结社来贯彻自己的主张:“方今沧海横流之际,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忧而砥柱,必也集同志,严誓约,明气节,革弊俗,积之深,而后发之大,众志成城,而后可有为于天下”。但等到他于1920年秋天到达伦敦,1921年经大作家狄更生介绍入英国剑桥大学研究院得以住在康桥,自“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从此以后他的思想感情就起了变化,甚至改变了他原来的学术道路。
到了康桥之后,由于那里的美妙的自然风光,引发了徐志摩潜在的诗人气质,他开始写诗了。由于诗作的成功,使他更坚定了做诗人的信念。同时,从这时起他也开始和作家交往,除去和狄更生交往自不必说,他开始拜访哈代,结交曼殊斐儿,这又更加激发了他对文学的兴趣,转移了他原来的爱好。
正如他在后来的第三本诗集《猛虎集》的序言中所说的那样:“说到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我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这一切的一切,决定他今后成为一个诗人的文学道路的,就是从康桥开始的;因此,他对于康桥有着特殊的感情,有着一种难忘的眷恋,甚至达到魂牵梦萦的地步,因而在他的诗文中曾经多次提到康桥,例如在诗中就有《康桥西野暮色》、《康桥再会吧》、《康河晚照即景》,以及最为着名的写于1928年再访康桥之后的《再别康桥》。
明白了这样的背景,再来阅读这篇写于初别康桥之后二年多的回忆性文章,首先感到的是作者对康桥的一草一木,都倾注着无比的深情,例如他在描写康河“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又如在描绘康河上靠近克莱亚学院旁边的三环洞桥的超凡脱俗的境界,描写在河上驾舟的少女的优美的风姿,叙述自己在康河岸旁的小径中漫游时的怡然自得……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充满灵性似地令人神往。尤其是最后写康河春来的景况,更是浓笔艳抹,令人叫绝:“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
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的春光已是缦烂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这里一连串用了六个“关心”排比的句式,把春天到来的讯息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也把作者对康桥的无比关爱、尽情赞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总之,这是一首满怀柔情,用诗一般的语言所谱写的关于康桥的回忆梦幻曲,里面还带着几分思念,几分惆怅,读后不能不令人掩卷叹息,为作者的柔情深深地感动。(王聿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