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答道,“不,铅笔太软了。”我想,她之所以拒绝使用铅笔,是因为她想表明,她已经给朋友和陌生人写了很多铅笔信,她不想再写下去了。你也知道,学院里的那些孩子是多么憎恶写信。因为写信是个十分缓慢的过程,而且,她们无法阅读到自己写的字,因而也就无法纠正书写错误,不能从中进步。
海伦对颜色越来越有兴趣了。我告诉她人们送给她的康乃馨是红色的,她撅着嘴说:“嘴唇就是粉红色的。”又过了一会儿,我告诉她米尔德莱德的眼睛是蓝色的。她问道:“它们是不是就像一对小天空?”虽然她并不完全理解这些对色彩的形容,但我始终相信在她能看到的颜色,能听到的声音的一年半的时间里,应该会给她留下了不少零碎的记忆。事实上,我们的所见所闻总会存留在头脑中的某个角落里,这种记忆也许极其模糊,乃至于难以辨认,但它总是存在,并影响我们的。
信件三十三
1888年2月10日
我上个星期在《国民》杂志上看到了介绍海伦的文章,这让我感到很高兴。
昨天晚上,我们回到的家。虽然孟菲斯之旅令人愉悦,但这一路上我很累。因为自始至终,你要时时刻刻处于兴奋状态之中,要不停的参加乘车、餐会、招待会等等。还要把像海伦这样一个饥渴而不知疲倦的小孩带在身边。她总是不停地讲话。多亏了有那么多的年轻人不断的同她交流,我才得以喘息片刻。但即使是这样,我休息的时间也没有超过半个小时。因为他们总会问我:“莎立文小姐,麻烦你把我们的话解释给海伦听好吗?我们无法让她听明白。”或者“哦,莎立文小姐,请告诉我们海伦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相信,孟菲斯城有一半的白人都想拜访我们。
人们像宠爱天使一样对海伦呵护得过了头,但值得庆幸的是,海伦现在还没有太强的自我意识,也不具备完善的交流能力。所以这样并不会把她惯坏。
有一天海伦对我说:“我一定要给南希买一顶特别漂亮的帽子。”我说:“好极了,今天下午我们就去商店买。”她有一元银币和十美分。到了商店以后,我问她,她打算花多少钱为南希买帽子。她立即回答说:“我会付十美分。”“你想用那一块钱做什么呢?”我问道。“我要买一些好吃的糖果带回图斯康比亚。”她回答道。顺便提一句,孟菲斯的商店相当不错,我把随身带来的钱都花光了。
我们参观了证券交易所,还登上了一艘汽船。海伦对汽船十分感兴趣,她执意要人将船上的各种设施展示给她看,从汽轮机一直到旗杆上的旗帜,她什么都要仔仔细细的“看过”才行。自从我的那份报告刊载后,凯勒上尉已经收到了两封有趣的来信。一封信来自爱
德华·埃弗里特·黑尔博士。黑尔博士声称他和海伦有亲属关系,
他似乎很为自已有这么一个远房小堂妹而自豪。另一封信来自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贝尔博士在信中说了我很多好话,说海伦接受教育的过程同一般聋哑人全然不同。
信件三十四
1888年3月5日
昨天,伊芙小姐帮我把海伦学会的单词列了一个单子。我们列到字母“P”时,就已经总结出了九百个单词,这样的成绩很是喜人。我实在没想到,她学会了这么多单词。因为单词太多使得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把信写完。
从3月1日开始,我要求海伦写日记。我想,这也许是相当愚蠢的做法,我也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好在她对写日记很有些兴趣。她似乎想把她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你看这是海伦星期天写的日记:
“我起床,洗了脸洗了手,梳了头,然后吃了早餐。吃完饭我为老师摘了三朵带露珠的紫罗兰,之后我和洋娃娃玩了一会儿。南希生气来来,哭喊踢打的。我的书上说,有好多巨大、凶猛的动物。我不喜欢凶猛的动物。因为凶猛就是非常爱生气、非常强壮、非常饥饿。后来我吃了午餐。我非常非常喜欢吃冰激凌。吃完了饭,爸爸坐火车去了伯明翰。我给住在温泉镇姆斯叔叔写信。他是一个医生。医生可以让生病的女孩好起来。我不愿意生病。我还收到了罗伯特的来信。他爱我。他说,亲爱的海伦,罗伯特很高兴收到可爱的漂亮的小海伦的来信。当天上全是阳光的时候,我就会去看你们。纽瑟姆夫人是罗伯特的妻子。罗伯特是她的丈夫。我和罗伯特会跑会跳会蹦会跳舞会游泳,我们还会谈论鸟儿花朵树木草地,詹宝和珀尔会陪我们一起去。老师会说,我们俩全都玩疯了。格里弗斯太太正在给娜塔丽做小衣服。娜塔丽是一个好女孩,她不哭闹,她和我一起跑出去玩。米尔德莱德老哭闹。
桑顿上学去了,他把脸都给弄脏了。男孩子必须要非常小心才行。我和老师很爱梅奥先生、法瑞斯先生和格里弗斯先生。我就要去孟菲斯看望他们了,他们会抱我亲我。吃完晚餐,我和老师在床上打闹。她把我埋在枕头堆下面。现在,我要去上床睡觉了。
海伦·凯勒”
信件三十五
1888年4月16日
我真希望你能够看到今天那动人的一幕。凯勒上尉今天早晨在餐桌上说他希望我能带海伦去教堂,他想让牧师们见一见海伦,说这里的长老会同教区子民如同一家。我们到教堂的时候,正赶上“主日学”在讲课。孩子们高兴极了。他们不再注意老师的授课,而是纷纷离开座位把我们围在当中。不管是男孩女孩,愿意还是不愿意,海伦亲吻了所有的人。她还在这些孩子当中认出了几个小朋友。
有一位牧师想让我问海伦这样一个问题:“牧师是做什么的?”她回答说:“他们大声朗读说话,让所有人都成为好人。”这位牧师还把海伦的话记在了本子上。
礼拜仪式开始的时候,她仍旧处于兴奋状态之中,而且让她现在安静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想最好还是带她离开,但是凯勒上尉却说:“不用,她就会好的。”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她对我又是搂抱又是亲吻,而坐在她对面的就是那位神态安详的牧师。
他拿出自己的怀表给海伦玩,但是这并没有让她安静下来。她想把怀表展示给后排的一个小男孩看。一会圣餐仪式开始了,显然,她闻到了酒香。她抽动鼻子的声音很大,以至于教堂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当酒杯传到我们的邻座时,那个人不得不站起来以防海伦把酒杯抢走。快到结束的时候,我赶忙催促海伦离开这里,可是她却一边走一边伸着胳膊,结果,她碰到的每一件衣服的后摆都必须要扭转一下才能正过来。因为海伦说碰到多少后摆,就会收到多少个亲吻。
大家都对海伦的滑稽动作感到好笑。后来慢慢大家散场,你就会发现,人们似乎并不是从一个教堂离开的,而是从一个娱乐场所离开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地离开过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竟然是一所教堂!
当时凯勒上尉邀请了几位牧师共进午餐,海伦非要凑热闹不成。她一边用最生动的手势进行情景描述,一边通过拼写做补充说明,她想告诉人们,如果到了布鲁斯特海滨,她会做哪些事。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富于表现力,这是文字所无法比拟的。她如同小天使一样仪态万千。
首先,她离开餐桌,做出了捡拾海藻和贝壳的动作。而且,为了防止水溅,她还恰到好处地把裙子提了起来。接着,她趴在地板上做出了奋力游泳的姿势。以至于我们都担心自己会从椅子上震下去!
我们谈计划谈梦想,而话题除了波士顿还是波士顿。我想知道时光对于你我而言是不是同样地漫长。凯勒夫人已经决定随我们同去了,但是她不会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天。
信件三十六
1888年5月15日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你下次再收到我的信的时候,你会发现信是装在黄色信封里的。这就是告诉你我们快要到波士顿了。我现在异常兴奋,乃至于无法静下心来写信,但是我一定要跟你讲一讲我们的中辛那提之旅。
我们和这里的医生们待了令人愉快的一个星期。在孟菲斯,我们遇到了凯勒大夫。后来我们发现,火车上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医生,其中还有几位来自波士顿的著名医生,而凯勒大夫好像和他们全都认识。到了辛辛那提,这里简直就成了医生的天下。
我们投宿在伯内特旅馆。大家和海伦相处得很愉快。所有见多识广的绅士都对海伦的聪明才智和乐观精神大感惊奇。有一个绅士甚至对凯勒大夫说:“我真该死!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如果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我愿意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献出去。”我想因为她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充满好奇心的特质,让她的身上某种吸引人的东西。
无论到了哪里,她都会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她会拥抱和亲吻她触摸到的每一个人。她还和饭店的乐队“打成了一片”,只要音乐响起,她就会绕着屋子翩翩起舞。她的快乐精神感动了所有的人,似手没有人会对她产生怜悯的感觉。
遗憾的是,我没有时间把人们的赞美之词一一复述出来,这些评价足够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后来凯勒大夫向人们分发了那份“报告”的摘要——就是安纳诺斯先生寄给我的那篇东西。假如数量足够多的话,我看他会发放一千份报告的。
你还记得几年前做过缅因州州长那个名叫加赛隆的博士吗?就一天下午,他带我们驾车外出,他想给海伦买一个洋娃娃。但是海伦却说:“我可不喜欢要那么多的孩子,南希会生病,艾达又这么不听话,艾德琳会发脾气。”看她那一脸严肃的样子,我们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博士问道“那么,你想要点什么呢?”她回答道:“一些会说话的漂亮的手套。”博士从来没有听说过“会说话的手套”,因此有些不解。于是我向他解释说,海伦曾见到过一种手套,那上面印有字母表,她以为这样的手套“会说话”。我告诉博士,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为海伦买手套,然后我再把字母表印在上面就可以了。
我们和萨耶尔,也就是你们教堂以前的牧师共进了午餐。他问我是如何把“善良”和“幸福”这类抽象名词,还有形容词教给海伦的。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过不下一百次了,人们对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感到惊奇,这似乎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为什么这么说呢?在我看来,如果在儿童的头脑中存在着清晰而完整的(本能)意识,那么传授一种概念同传授一种物品的名字一样容易。
事实上,假如儿童的头脑中没有那些本能意识,那么教授单词的过程确实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工作。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的经验和观察力不能把他引向那些概念——小的(small),大的(1arge),好的(good),坏的(bad),甜的(sweet),酸的(sour)——那么他就无法找到相互对应的单词,也就不能理解这些词。
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回答的:如果你给一个孩子一些糖果,他会咂嘴品尝甜甜的味道,然后,他会面露喜色,于是他就有了一种十分明确的感觉。假如这种经验被多次重复,那么他就知道这就是糖果所带给他的味道,以后当他听到“糖果”这个词,或者有人把这个词拼写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就会立刻把这个词的意象同自己的感觉联系起来。同样的道理,假如你把一小块柠檬放在他的舌头上,他就会感觉的太酸而柠檬吐出来。当他有了几次这样的经历后,如果你再跟他说柠檬时,他就会闭紧双唇扮鬼脸,这就是在告诉你,他知道柠檬会带来令人不快的感觉。如果你现在把这种感觉贴上“酸”的标记,那么他自然而然就会接受这种标记所传达的意象。假如你把这两种感觉分别用“黑”和“白”表示,他同样会欣然接受。这样的话,他就会把“甜”和“酸”的感觉当成了“黑”和“白”。
就是这样,儿童会把学到的多种经验同自己的感觉一一对应起来,于是我们就把这些感觉的名字——告诉他,比如:粗鲁的(rough),愉快的(happy),悲伤的(sad),好的(good),坏的(bad),温柔的(gentle)。事实上,这不仅是一个传授词语的过程,还是开发儿童感官经验的过程。
信件三十七
我们到一所聋哑小学进行了参观,在那里我们受到了热情接待,海伦见到这些小伙伴后很兴奋。学校里有两位老师懂得手语字母,她们不用旁人翻译就能同海伦交谈。她们对海伦的语言表达能力感到十分惊讶。据她们说,虽然有些孩子已经接受了两三年的语言训练,但这所学校里没有一个孩子具有海伦这样的能力。
最初我对她们的说法感到怀疑,但是在对这些孩子观察了几个小时后,我终于相信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不妨介绍一下当时的情景。当时我们走进教室时,孩子们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海伦身上。有一个孩子拉住我的衣袖说:“女孩是个盲人。”这时老师在黑板上写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叫海伦,她听不见,她也看不见,我们很难过。”于是我问道:“为什么把这些句子写在黑板上呢?如果你直接向孩子们介绍海伦,难道他们就听不明白了吗?”那位老师说这是为了造句的需要,接下来,几个孩子站在黑板前痛苦不堪地造句。
一个小姑娘写道:“我有一件新衣服,这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妈妈给我做漂亮的新衣服,我爱妈妈。”一个有着一头鬈发的小男孩这样写道:“我有一个大皮球,我喜欢踢我的大皮球。”然后,老师又继续以海伦为题做了一次造句练习。接着,我又问她,那个用新衣服造句的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喜欢她的衣服。“不,”她回答道,“我想不会,但是如果让他们写一些自己关心的话题,学习效果会更好一些。”
你看看,教学过程是如此地艰涩而呆板,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为这些可怜的小孩子感到难过。不错,这些孩子要比那些牙牙学语的婴孩大得多,但是这种学习方法值得商榷。没有人会在一开始就教一个有听力的孩子说“我有一件漂亮的新衣服”。
我们需要一种自然渐进的表达方式,否则他们的理解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并不会得到显著提高。之后,我在每一个班级里都看到了写在黑板上的句子。当然,这些句子可以对以前学过的东西进行温习,可以解释一些语法规则,也可以做其他形式的练习。但我想说,语言学习不应该同学校的课程,同艰深晦涩的语法规则,或者同任何与快乐作对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教室不是一个教小孩们学习语言的地方,对聋哑孩子尤其不合适。聋哑孩子应该像正常孩子一样保持一种无意识的学习状态,我们应该允许他们用于指、铅笔,或者早音节词“胡言乱语”。我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些黑板练习更能够压制孩子们自然讲话的天性了。这种方式在教育过程的某个阶段也许是必要的,但它不应该成为掌握语言的主要方式。随着智力的增长,当他们需要用到那些句子时,自然就会说出来了。我话虽如此,可是我肯定不会养成随意批评别人教学方法的习惯。也许,我走的路也不一定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