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伊尼特》的膜拜虽然稍逊于《伊利亚特》,但它也是我真正喜爱的。我努力不依靠词典和注释,独自来领会这部史诗,并试图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些篇章翻译出来。维吉尔的文笔的确精彩,他笔下的诸神和人类无不游走在激情、冲突、怜悯和情爱之间,就如同伊丽莎白时代化装舞会中的才子佳人。《伊利亚特》中的神祇和人类是欢呼雀跃,纵情歌唱的。维吉尔笔下的人物是柔美静谧的,好似月光下的阿波罗大理石像。
在书卷之间展翅飞翔是多么地惬意啊!从《希腊英雄传》到《伊利亚特》的旅程虽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但这样的努力求索会给你带来无尽的欢乐。
我很早就开始读《圣经》了,虽然那时我还不能充分了解里面的内容。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奇怪,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竟然对《圣经》中奇妙的和谐毫无感受。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周日清晨,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我央求表姐为我读一段《圣经》故事。虽然她认为我可能听不懂,但她还是把约瑟和他的兄弟们的故事拼写在我的手上。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故事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奇怪的语言和不断的重复,使故事听起来显得很不真实,不过那是遥远的天国里的事情,不真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还没有讲到约瑟兄弟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进入雅各的帐篷里去说谎时,我就呼呼地睡着了!我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古希腊神话会令我陶醉其中,而《圣经》故事则令我兴趣全无。我在波士顿求学期间曾结识了好几个希腊人,他们对其祖国历史传说的热爱确实令我感动。鉴于我没有遇到过一个希伯来人或埃及人,因此我也不能妄下断言,说他们只不过是些野蛮人,或者说他们民族的故事可能都是编造的,我当然不能以这种假设来解释故事无趣的原因。不过说来也怪,我从来不觉得希腊神话无趣。
那么,后来我又是如何从《圣经》中发现其光辉的呢?这些年来,我读《圣经》时心中的喜悦和启发日渐增长,我爱《圣经》胜过其他一切书籍。它带给我最深切而抚慰的感受,就是“眼目可见之物均属过眼云烟;眼目不可见之物实乃永恒”。
但是《圣经》中的很多地方都同我的本性相抵触。因此,我是带着愧疚的心情迫使自己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完的。同它强加于我的种种不快相比,我并不认为我从书中获得的历史知识对我是一种补偿。
我和豪厄尔斯先生有共同的感觉,我们都认为应该从《圣经》中清除掉一切丑恶和野蛮的东西,当然,我们也同样反对把这部伟大的作品改得毫无生气,面目全非。
在极其率真而朴素的《以斯帖记》中你会发现某种令人震撼的情节。还有什么比以斯帖面对邪恶的君王时更具戏剧性的场面呢?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系于对方之手,没有人能够拯救她。然而她克服了女性的懦弱,在崇高的爱国主义的鼓舞下,勇敢地走向她的丈夫,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死,我就死吧!如果我生,我的人民都生。”
《路得记》也属于这样的故事,这是一个多么具有东方情调的故事啊!然而这些淳朴的乡下(犹太)人又是多么难以融入波斯人的首都!路得是如此地善良而忠诚,当她和收割者们一同站在起伏的麦田里时,我们都会禁不住对她产生喜爱之情。她无私的高尚情操在那黑暗残暴的时代里,就如同暗夜里闪耀的一颗明星。路德的爱情,超越了互相冲突的宗教信条和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的爱情,在全世界都是很难找到的。
在我喜好的书籍中当然少不了莎士比亚。我无法确切说出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读拉姆的《莎士比亚传奇》的,但是我知道我最初是以一个孩童的理解力和好奇心来读莎士比亚的著作的。《麦克白》似乎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部作品。这出悲剧的震撼力足可以让我永远记住其中的每一处故事情节。
很长一段时间,书中的鬼魂和女巫总是跑到睡梦中纠缠我。我看见了,的的确确看见了那把剑和麦克白夫人的纤纤素手,可怕的血迹在我眼前出现,就像那忧伤的王后亲眼见到的一样。
在《麦克白》之后,我读了《李尔王》。我决不会忘记格罗斯特的双眼被弄瞎时的恐怖景象。愤怒攫住了我的内心,我的手指不再移动(读取文字),我怔怔地坐了良久,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个小孩子胸中所能积蓄的所有憎恨。
回想起来,我一定是在同一个时期熟悉夏洛克和撒旦的,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总会把这两个人物联系在一起。我记得我当时还为他们难过了一阵子,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即使他们愿意也不可能成为好人,因为似乎没有人肯帮助他们,或者给他们一个公平的机会。甚至到现在,我依然无法把他们描写得十恶不赦。我有时感到,像夏洛克、犹大,甚至魔王这样一类人,都是因为人类“善”的车轮上的一根断了的车轴,总有一天是会修好的。
我第一次读莎士比亚时就留下了那么多令人不快的回忆,这似乎显得有些奇怪。明快、柔美而充满幻想的戏剧——也就是我目前最喜欢的戏剧类型——最初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这或许是因为它们所反映的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而已。
然而“世上变幻莫测的东西无过于儿童的记忆:保持什么,又丢掉什么,实在很难预料。”
就像莎士比亚的剧本,虽然我读过许多遍,并能背诵其中的一些片断,但说不出我最喜欢哪一本。我对它们的喜爱,往往如同心情一样变化多端。在我看来,短小的民谣和十四行诗能够传达出同戏剧一样的神韵。但是另一方面,对莎士比亚的喜爱也增加了我阅读上的困难,因为读懂评论家和注释者们对每一行诗的阐释确实是一项十分劳累的工作。我曾经努力记住评论家们所做的解释,但是那些蹩脚的评论每每令我气恼不已。因此,我拿定主意再也不看这些评论了,直到接触了吉特莱芝教授开设的莎士比亚课,我才知道,莎士比亚戏剧的博大精深,而在此之前,我并不了解世界范围内的莎剧研究。我很高兴看到一层层的面纱被人掀起,将一个崭新而美妙的思想王国展现在我面前。
我对历史的喜爱仅次于诗歌。我读了我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历史著作——从单调枯燥的大事记,更单调更枯燥的年表到格林所著的公正而又生动的《英国民族史》;从弗里曼的《欧洲史》到埃默顿的《中世纪》。真正使我意识到历史价值的第一本书是斯温顿的《世界历史》,这本书是我十三岁时收到的生日礼物。虽然我已经不再认为这本书无懈可击,但是我仍然把它视做我童年的珍宝之一。
正是通过这些历史书籍,我了解到了古代人类是如何分散到世界各地并建立起巨大的城市的;少数伟大的统治是如何把一切置于脚下,把千百万人的生死苦乐系于一人之手的;各个民族是如何在文化艺术上为后人的发展奠定基础,开辟道路的;人类文明是如何经历腐朽堕落的浩劫,然后又像不死鸟一样死而复生的;伟大的圣贤又如何提倡自由、宽容和教育,为拯救全世界而披荆斩棘的。
在上大学期间,我比较熟悉的是法语和德语的文学作品。德国人喜欢显示自己的力量,而并不怎么讲究美,他们探求真理胜过传统,无论日常生活或文学创作都是如此。不妨说,在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中,大都具有某种澎湃而个性鲜明的激情。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并不觉得有何感人之处,这是因为,如果他们没有为灵魂深处灼热沸腾的思想寻找到一个出路,如果那样的话,他们的心就会爆裂。所以他们不会轻易地使自己灭亡的。
我很喜欢德国文学作品中的丰富内涵,我认为德国文学最可宝贵的,还在于它对妇女自我牺牲爱情的伟大力量的承认。可以说,这种思想遍及所有的德国文学作品,而对其神秘性最为深刻的阐释当属歌德的《浮士德》:
万物皆短暂,
唯其意象绵绵不绝。
尘世间人心不古,
事端频生充满了大地。
乱世难以言说,
所行皆不义。
唯女人之性灵引领我们迈向天际!
在法国作家中,我最喜欢莫里哀和莱辛。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作品也很清新喜人,犹如阵阵海风吹来。阿尔弗雷德·缪塞的想象力简直不可思议!维克多·雨果的才华也很令我佩服,他是卓越的浪漫主义。
雨果、歌德和席勒,以及所有伟大民族中的所有伟大诗人,他们都是永恒价值的阐释者,而且,我的心灵就会无比虔诚地追随他们进入真、善、美的世界。
我如此浓墨重彩地描述自己所钟爱的书籍,乃至提到了我最喜爱的一些作家,由此你也许会猜想我的阅读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我选择书籍的方式也是武断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很
错误的印象。
其实,很多作者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值得我欣赏——比如卡莱尔的粗犷以及其对虚伪的憎厌;华兹华斯鼓吹的天人合一;胡德的古怪惊人之笔;赫里克的典雅还有他诗歌中饱含的百合花和玫瑰的香味儿,都对我有深远的影响;我也喜欢惠蒂尔,因为他具有热情如火的个性和道德良知。我认识他,对友谊的美好回忆,使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其诗歌带给我的快乐。我还喜欢马克·吐温,当然又有谁会不喜欢他呢?我想连诸神也是喜欢他的吧,因为诸神把所有的智慧赐给了他,接着,又唯恐他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所以,诸神又在他的头脑中架起一道爱与信念的彩虹。
我还爱司各特的不落俗套、泼辣和诚实;爱洛威尔,我感觉他的思想就像在乐观主义的阳光中泛起涟漪,成为欢乐与善意的源泉,有时带点愤怒,有时又有同情与怜悯。
一言以蔽之,文学是我的“乌托邦”。在这个领域,我不会被剥夺任何权利,也不存在任何阻断我同“书籍朋友们”亲密接触的屏障。他们同我娓娓而谈,绝无半点为难和不便。同我所学的东西本身所具有的“广博的爱和高尚的仁慈”相比,我所学到的实在是微乎其微的。
感受生活
我相信我的读者们并不会从前面的章节中得出这样的结论——阅读是我唯一的快乐。
事实上,我的快乐和兴趣是广泛而多样的。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我非常喜爱乡村以及户外运动。在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就学会了划船和游泳。在马萨诸塞州的兰瑟姆过暑假期间,我几乎整日住在船上。有朋友来访时,再没有什么能比带他们出去划船更令我快乐的事了。当然,我并不能很好地掌握行船方向。在通常情况下,当我划船的时候,就会有人坐在船尾为我掌舵。不过,有时候我也不用人掌舵就自己去划船了。我通过辨别水草和睡莲以及岸上的灌木的气味来掌握方向,这是十分有趣的。我使用的是用皮革捆绑的船桨,这样就能把桨固定在桨架上。当船桨处于平稳状态时,我可以通过水的阻力来感知航行状态。用同样的方式,我也能说出船在什么时候正处于激流之中。我喜欢同风浪较量一番,让这坚固的小船服从于我的意志和臂力,使它轻轻地掠过那波光粼粼的湖面,而水波不停地使它上下颠簸,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我也喜欢划独木舟。我想,当你们知道我尤其喜欢月夜泛舟时,你们一定会莞尔相视的。坦白地讲,我无法看见月亮爬上松树的枝头,一边悄悄地在天际间穿行,一边为路人铺就发光的小径。但是,当我躺到垫子上,把手放进水中
时,我仿佛看见了这照耀如同白昼的月光正在拂过,我触摸到了她的衣裳。偶尔,一条大胆的小鱼从我手指间滑过,一棵睡莲含羞地亲吻我的手指。最常发生的情况是,当我们一从小河湾里划出来,我就会立刻觉察到周围开阔的空间。一团明亮的暖意似乎将我围裹其中,无论这股暖意是来自被阳光晒热的林木,还是来自水面,我都无法寻觅其踪。甚至在城市的核心地带,我也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在漫漫暗夜中,这种感觉经常在不经意中向我袭来。就好像是温暖的嘴唇在我脸上亲吻。
我尤其喜爱的娱乐活动是坐船航行。1901年夏天,我去诺瓦斯科夏半岛游览,那是伊万杰琳的家乡——一个美得如同朗费罗笔下的诗歌一样迷人的地方,盘桓几日后,我和莎立文老师还去了哈利发克斯,在那里度过了这年夏天的大部分时间。们玩得非常痛快,简直像进了天堂一般。我们驾船经过贝德福德海湾、麦克奈布斯岛、约克堡一直到西北军驻地,这是一次多么伟大而光荣的航行啊!到了夜晚,我们会一连好几个小时置身在巨大战舰的阴影之下,那的确是一种惬意而奇妙的感觉。哦,那时光是何等的美好,何等的有趣!这些令人愉快的情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有一天,我们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事件。当时在西北军驻地正举行一场赛舟会,参赛船只则来自不同的战舰。我们随同众人一道登上一条帆船观看比赛。上百条小艇来来回回地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海面风平浪静。比赛结束后,大家掉头转航,四散回家,突然一块黑云从远处飘来,云层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最后遮满了整个天空。刹那间,风大浪急,海上掀起层层巨浪。
我们的小船勇敢地面对狂风的袭击,鼓起风帆,缆绳紧绷,似乎正好坐在风波浪尖之上。很快,它便在波涛中左冲右突,猛地跃上一个巨大的浪峰,顷刻间就被愤怒的嘶吼声所吞没。随着主帆的下落,小船在浪涛中逆风而行。我们奋力地抵御着风浪的侵袭,而身体却被颠簸得东倒西歪。我们的心怦怦直眺,手臂在颤抖,但这是精神紧张的表现,而不是由于畏惧。因为我们富有冒险精神,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北欧的海盗,并且相信船长最终能化险为夷。他是对付风浪的行家里手,凭借着坚实的手掌和一双老练的眼睛,曾多次驾船穿越风暴。最终我们胜利了,风浪过后,港口中的大船和炮舰纷纷向我们升旗致敬,水手们也为这艘小帆船在风暴中的壮举而欢呼呐喊。
最后伴着寒冷、饥饿和满身的疲惫,我们回到了码头。
去年夏天,我在新英格兰地区的一个最迷人最幽静的村庄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可以说,马萨诸塞州的兰瑟姆是一个几乎涵盖了我所有喜悦和悲伤的地方。菲利浦王池畔的雷德农庄是钱伯林先生的家,多年来,这里也成了我的家。每每想起这里许多亲爱的朋友对我的恩惠,以及我们共处的快乐时光,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激。
他们家的孩子与我成为亲密的伙伴,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们一起做游戏,相携在树林中散步,在水中嬉戏。我为他们讲述精灵和土地神、英雄和狡猾的黑熊的故事,同这些小孩子们谈天说地,感受着他们的快乐,这对我的确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回忆。钱伯林先生还引导我去探究那些树木和野花的秘密,后来,我竟能凭着灵感窥听到橡树中树液的流动,看见阳光挥洒在树叶上的光辉。那景象如同这些诗句:
根,即使被封存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中,
依旧会分享到树冠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