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人看来,二十六岁或许不能代表经验老到。但是,其中累积的人生体悟足以让我拥有充分的自信。我有预感,今晚奥蔓小姐一定会来造访。事实证明,我的预感的确很灵。晚上6点50分,诊所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的,她来了。
“我碰巧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听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她解释道,我忍着笑意,心里想不会这么巧吧?
她在病患椅子上坐了下来,将一叠报纸放在桌上,然后期待地望着我。
“非常感谢,奥蔓小姐。”我真挚地说道,“你实在太好了,愿意来看望我。我很愧疚,竟然要拿这种事情来打搅你。”
她着急地、不停地用手指关节敲着桌面。
“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她扯开嗓子说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呀?”
于是,我就将安排晚餐的事告诉了她。她听着听着,脸上逐渐浮现出厌恶、失望的表情。
“真是不明白你,这种事情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她阴沉着脸说道。
“我并不是故意弄得这么神秘,我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是的,我也可将餐桌上的百般嘲讽当成乐趣,但是,那毕竟不是我们应有的待客之道。特别是我们通常将生活清贫、精神富裕奉为圭臬。”
“这种解释太牵强了,但还算中肯。”奥蔓小姐说。
“非常感谢你。说实在的,假如我将这件事情托付给嘉玛太太,她极有可能会端出爱尔兰炖汤,上面浮着一层脂肪,里面应该还有一些硬邦邦的类似牛油布丁的东西,而且她会将这件事情弄得天翻地覆。所以,我决定另请高明,但是希望也不要太过铺张。”
“放心吧,他们还是见过世面的!”奥蔓小姐说。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认为,应该去哪里买晚餐所需要的材料呢?”
奥蔓小姐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看你还是将采购的事情,以及其他杂务都交给我吧!”最后,她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欣然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因为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这会儿,我无暇理会嘉玛太太的感受。然后,在一阵谦让之后,她勉强地将我给她的两英镑装进了皮包。这一动作费了她很多力气——那个皮包除了装着一堆又脏又皱的钞票以外,还挤着一团布料样本、线头、纽扣、钩眼,以及一小块儿蜂蜡和一小段像是被老鼠咬过的铅笔,此外,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杂物。好不容易,她才将快要挤爆的皮包合上。然后,认真地看着我,将嘴一撇。
“年轻人,你真的很厉害!”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借着工作的名义,在博物馆跟漂亮的女孩调情。”她接着说,“工作?才怪呢!是的,我的确听到她向她的父亲说起你们工作的情景。在她看来,你已经被那些木乃伊、动物标本和石头之类的垃圾吸引了。哼,她不懂男人,男人是最虚伪、最会伪装的!”
“奥蔓小姐……”我刚准备开口,她就打断了我。
“别说了,我可是看得很清楚,不要妄想在我面前装傻!我能够想象得到,你看着那些玻璃展柜,拼命地怂恿她说话,而你一边听着,一边流着口水,眼珠几乎都要掉出来了,甚至想要将她扑倒在地,对吗?”
“扑倒在地?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很佩服她的想象力,“那里的地板的确很滑,也许真的能够做到。是的,我的确非常开心,如果有机会我依然会想要和她一起工作。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像伯林汉小姐这样聪明、又有学问的女性。”
我知道,她对伯林汉小姐的忠诚和仰慕之情决不低于我。所以,即便当时她很想反驳我,可是她又做不到。为了掩饰自己的挫败,她顺手抓起桌上的那叠报纸,将它摊开来。
“hibernation是什么?”她突然问道。
“hibernation?”我大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他们在圣玛莉克莱镇那个池塘里找到的骨头上长了这种东西,而在艾瑟克斯发现的那一块儿骨头上也有这种东西——一样的东西。‘hibernation’到底是什么?我真想知道。”
“也许是eburnation(骨质象牙化症)吧?”
“但是报上写的是‘hibernation’,他们不会弄错啊!假如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好的,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看看报纸吧,把它弄懂!”她没头没脑地说道,接着她突然问我,“你喜欢谋杀案吗?我喜欢得要命!”
“你真是个变态狂!”我说。
她冲着我抬了抬下巴,说:
“请你说话客气点。我这种年纪,已经够资格当你的母亲了!”
“怎么可能!”我嚷道。
“是真的!”奥蔓小姐肯定地说道。
“嗯,”我停了一会儿说,“其实年龄并不重要。何况现在所有的空位都已经满了,你根本来不及申请老人病房。”
奥蔓小姐将报纸丢在了桌上,猛地站起身来,说:
“我想你最好将这报纸认真读一遍,让你的大脑清醒些!”之后立即转过身去,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别忘了看手指头那段!”似乎是在热心地作补充,“相当恐怖!”
“手指头?”我有些好奇。
“嗯,他们找到了一只缺了根指头的手。警方认为这个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我也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不过你可以先看报纸,然后再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完她才匆匆走出诊所。我一直将她送到门口台阶上,礼貌地跟她道别。我看着她踏着轻快的碎步,慢慢进入菲特巷,娇小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了。待我正要转身回诊所的时候,却猛地瞥见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就在对面的街上,长相有些奇特,高高瘦瘦的,歪着脑袋,看样子好像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他远远看见我,就立刻穿过马路向这边走来,下巴向上仰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透过镜片热切地注视着我。
“能请你帮个忙吗?”他礼貌地向我行了个礼,说道,“我忘记了一位朋友的住址,可否请你帮我找找,他姓伯林汉,好像住在附近某条巷子里,不过那巷子的名字我突然想不起来了。你是不是刚好听说过这个人?医生的交际面总是很广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葛德菲尔·伯林汉先生吗?”
“对啊,这么说来你认识他?太好了,总算找对人了。他是你的病人吗?”
“嗯,是的,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他家就住在奈维尔巷49号。”
“真是太感谢了。哦,对了,我想你或许对他们的作息时间很了解吧,你们是朋友嘛!我感觉自己是个不速之客,希望不会打扰到他们。伯林汉先生一般几点吃晚餐,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去拜访他,会不会不方便?”
“我通常在8点左右去做晚间问诊,我想那个时候他们肯定吃过晚餐了。”
“啊,要等到8点呀?那我还是先到附近逛逛,一会儿再去,我可不想打扰到他们。”
“你进来坐坐抽支烟吧!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
“哦,你可真是个好人,”我的新朋友用探询似的眼光看着我,“好吧,我就进去坐一会儿。我想到街上闲逛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回到我在林肯法学院的办公室也不合适。”
“我在想,”我领着他进来,就在奥蔓小姐刚刚离开的房间,“难道你是杰里柯先生?”
他没有立即回答,扶着眼镜,用充满怀疑的敏锐目光不断地打量着我,缓缓说道,“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杰里柯?”
“哦,因为你刚才说你住在林肯法学院。”我很快答道。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杰里柯先生住在林肯法学院,我也住在林肯法学院,那么我就是杰里柯先生。哦,上帝,多么奇特的思维逻辑!不过,你的结论是正确的。我就是杰里柯。那么,你对我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这个嘛,不多。事实上,我只知道你和已逝的约翰·伯林汉先生是工作伙伴。”
“等等,你刚刚说‘已逝’?哈哈,你凭什么认为他已经过世了?”
“哦,关于这一点嘛,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据我了解,你似乎是这么想的。”
“据你了解?你是从哪儿了解到的?是葛德菲尔·伯林汉吗?哼,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我从没告诉过他。先生,随意揣测别人的想法是非常危险的!”
“这么说来,你认为约翰·伯林汉先生现在还活着?”
“嗯?这又是谁说的?我可没有说过。”
“可是,如果他没死,那么就是还活着。”
“当然了,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同意,”杰里柯先生从容地说,“这是无可争辩的。”
“可是,这似乎没什么启发性。”我大笑道。
“是啊,通常来说,无可辩驳的事实皆是如此,”他说,“一般说来都是极为平常的。我想说的是,对于一项已知的陈述来说,它的正确性总是与其普遍性成正比的。”
“或许是这样吧!”我说。
“确实是这样的。以你的职业举例,你可以十分肯定,在一百万个二十岁以下的人当中,大部分都会在达到某个年龄之前,因为发生意外或者疾病而死亡。然而,如果从一百万个人里头挑一个个例,你能预知他会如何吗?这是没办法估计的,也许他明天突然就死了,也许他会活到一百岁,他也许会死于伤风或者手指割伤,或者是从圣保罗教堂的十字尖塔跌下摔死。对于特定例子,你无法作出任何预测。”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坦言道,之后我觉得我们的谈话似乎离约翰·伯林汉的案件越来越远了,于是我尝试着绕回到主题上来。
“这件事真是有些蹊跷啊!哦,我说的是关于约翰·伯林汉失踪的事。”
“有什么奇怪的?”杰里柯说,“人失踪的事情时有发生,而当他们再度出现的时候,总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但是事发当时的情况还是很可疑的。”
“哦?怎么可疑?”杰里柯接着问道。
“我说的是他从赫伯特先生屋中失踪的方式很可疑。”
“怎样的方式?”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啊,我们又怎么能够确定那算不算得上可疑呢?”
“我们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离开了。”我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
“是啊,”杰里柯继续道,“如果他没有离开,那么他就一定还在那儿。而如果他还在那儿,那么又何来失踪呢——根据常理推断应该是这样的。既然他根本就没有失踪,也就不足为奇了,没什么可疑的了。”
我大笑起来,可杰里柯却还是一脸肃静,依旧透过他的眼镜将我上下打量着。作为律师,他的好辩与谨慎达到了近乎可笑的程度,而他特有的幽默气质以及那带着夸耀意味的拘谨态度,更激起了我要拿各种古怪的问题来刁难他的兴趣,而且越冒失,就越是过瘾。
“我想,”我说,“就目前这种情况来看,对于赫伯特先生提出的用来换取申请死亡认定的建议,你恐怕很难接受吧?”
“目前的情况是怎样的?”他问。
“正如你刚才所说,约翰·伯林汉先生是否死亡,你也无法确定。”
“哦,先生,”他说,“我不懂你的意思。要是这个人的确还活着,那么我们肯定无法申请死亡认定。然而就算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还是无法申请死亡认定。因为对于一个确凿的事实来说,是不需要申请任何认定的。律师职业之本便是寻找不确定性的因素。”
“但是,”我追问道,“要是你真觉得他或许还活着,那么我很难相信你会贸然去对他申请死亡认定,并且分配他的遗产。”
“我当然不会,”杰里柯先生说,“我不想承担任何责任。我会完全遵照法院的判决来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但是法院很可能会作出他已经死亡的认定,但实际上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