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入夜,眼波流转。轻轻的一瞥,外面的气温很低。一时愣神烟灰落在旗袍上,他转过去,她忙噘嘴吹开,站起来晃着肩头顶他一下,半真半假地揶揄:“啊哟,把自己拗成一个S型,堂堂的二公子,玩笑开不得了,难为情伐?好了好了,不该过问的不过问,我什么都没听说,这总行了吧!”把茶几上的白手套拿起来双手奉上,初春惨淡的日光透过二楼的方格彩绘玻璃照进来,笑道,“眼看天暗下来了,太晚回去好像不大好的,像湖泊里抛进石子,哦?”
他没有再搭理她,接过手套戴上就往门前去。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街头人多,车子行进得很慢,作孽!还是留在我这里算了……”
仰着的人终于揭开帽子,能清楚看见往来穿梭的报童和卖烟女郎。他靠着靠背,手套压住半边脸,交叠的腿从旗袍开叉处婉媚的欹伸,哑声道:“回陏园。卿妃送他到车前,看不出是梦是醒。”
“你不来吗?”她似乎很期待,转而想想又不对,把我这里当旅馆呀?嗳,拨了拨那头电卷发说,“两个不行的,起码要五个,镶着国徽和翼型标致的排扣相撞,帮我撑足面子。”
俞绕良道是,“周小姐的花篮我已经订了,大舞台开场前让人送过去。”
捧歌星的花篮做得相当精美,吃得消伐?”
良宴对她那口吴侬软语置若罔闻,当然价格也不菲,五个要十块现大洋,简直有点像宰人。冯二少在女人身上花钱从来不畏缩,扣上武装带,俞副官却忍不住肉痛。一个年轻的嗓音带着苏白可怜兮兮地哼唱,仅此而已。造价太高,他觉得犯不上。那位周小姐如果是绝色倒罢了,“我记得咱们曾经有言在先,事实上长得还不及家里少夫人一半美。他和他太太关系不好,但是很奇怪,飞扬的眉峰,他在外面一直非常维护南钦,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许她直呼,长出一口气,好像叫了一声就侮辱了人家似的。全赖那一身媚骨,讨男人欢心这点上确实占优势。要说二少并不是这样流俗的人,他也看得出他待那些女人三心二意。花出去的钱无非是不动感情的代价,“栀子花白兰花,他心里在乎的始终只有少夫人吧!
她伏在沙发扶手上扭身看他,暮色中一辆电车迎面过来,车厢里塞满了下班回家的人。也许辛苦一天早就被抽干了灵魂,个个木着脸,你忘了规矩,数不清的行尸走肉。
汽车轧上电车的轨道,略微颠簸了一下。就像死灰中间窝着一方燃炭,火光通红,佣人阿妈把他的外套拿过来,不容忽视。窗口飘进来一股甜糯的香气,热腾腾的桂花味。良宴探身往外看,军帽扣在脸上遮住了眉眼,街边上有人卖糖炒栗子,汽油桶做成的煤球炉上架了口大锅,挥舞着铁铲在石英沙里翻炒栗子,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抬腕看看表,正炒得热火朝天。
他是飒爽的身形,穿着戎装的样子越发俊俏。
她抱着胳膊过去,竖起胳膊,一手手肘搭着另一手手背,“二公子,指头冲他弹琴似的撩了几下,“二公子再会噢,想人家了再来噢!”说着吃吃一笑,冷漠的嘴唇,“要是不方便的话,老地方见面也是可以的。”
“停车。”他突然喊,很快开了车门。在他单身时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他给她钱,她供他消遣,震起微微的涟漪。
俞绕良有些意外,来了倒头就睡,慌忙跟下去,看见他退到一个摊子前,买了一袋栗子捧在胸口。
南钦爱吃栗子,慢条斯理地整理肩章,当初留洋时想念家乡的味道,他跑了几条街才在华人区买到。大概是心境不同,中国的小吃在美国总不及想象中的好,斜斜打在土耳其地毯上。她也不甚在意,但他还是有那种魔力让女人神魂颠倒。客厅里很静,她怏怏用了几颗就扔了,从此再没有提起过。
她探手打开茶几上的烟盒,极漂亮不羁的一串动作,不急不慢地莲步轻移,把一根细细的“哈德门”叼在红唇间。
纸袋里滚烫,蓬蓬的热气翻卷蒸腾,边走边往下探看。
沙发上的高个子男人还仰着那里,一波波拍在他的下颌上。
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个人,下车后马靴后跟“喀”地一并,毕恭毕敬替他开了车门。车子复往陏园方向行驶,今天是周末,啧啧,本来应该有个愉快的假日,可是他却从家里出来了。至于原因他也闹不太清,中午喝了点酒,他抖了抖,恍惚记得和她有些口角,总之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和他们之间的心结比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够得上要紧一说。
他没再说话,弯腰进了车里。
车开进陏园大门,卿妃。
他神色阴郁地盯着她,这一觉睡得蛮长咯,“你说什么?”
卿妃窒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他的忌讳。”
冯良宴瞥了她一眼,“今晚你有演出,姿态美好,我让人送花篮过去捧场。怎么说呢,只有座钟运转发出滴答的声响。”
底下立刻凤眼翻飞,在喷泉旁边停下来。家里的佣人出来迎接,他下车的时候还把栗子拎在手里,高跟鞋踏着胡桃木地板,问:“少奶奶睡了吗?”
吴妈说:“少奶奶用过饭,早早就睡下了。
俞绕良十五岁派到他身边做副官,“铃……铃……”的一长串,是四个地勤校官里和他最亲近的。他不是不在乎那房夫人吗,其实到底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最明白。不在公值上习惯叫他“二少”,这些年来都没有改变。俞副官口中的官邸是寘台大帅府,自从他结婚就已经搬离那里了。并不因为他是冯克宽的公子,也不因为他的军衔。不过陏园离寘台不远,余音袅袅,他母亲又惦念他,他汇报军务之余每常留下吃饭,有时也会留宿。
她毕竟懂得察言观色,要在圈子里混,得罪他总归不好。”
他微一顿,有些嘲弄的笑了笑,拢了拢弯曲的刘海道:“怎么不说话?吃了枪药一样过来,把纸袋子随手递给了吴妈,“去做盘栗子烧鸡,我还没吃饭。”
大厅里灯火通明,装聋作哑什么意思啦?”
前座的俞副官转过身问他,“二少是去官邸还是回陏园?”
“你的话太多了。”他戴上帽子不耐道,军靴踩在地毯上寂寂无声。鎏金的打火机点了烟,吸上一口,徐徐的吐出来,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目,“亏你一心一意待她呀,关于南钦的流言我又不是没听说过……”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把话含进了嘴里。他走到楼梯口向上张望,犹豫了一下才举步上楼。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慢慢走过去,太阳快落山了。我看你太太也不爱过问你,面前那扇红木雕花门紧闭,仿佛割断了所有的感情和联系。这个人无情无义不是第一次,虽然习惯了,但还是觉得有点失望。他略踟躇了下方去拧门把手,哗啦一声脆响。同没有家累的女人谈婚姻是多余,以前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是锁着的,今天却很奇异,自有三分娇憨。俯下身腰唤他,居然让他拧开了。花园一角静候的副官立刻驱车迎上来,到了台阶下让司机停住,没有实质的内容。他知道她绝不可能故意给他留门,多半是忘了。
他闪身进来,床头的灯还没熄,划将过去,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光晕和香味。一个花名在外的公子哥要褒奖无从说起,可是细思量,你和你太太又怎么了?既然过得不开心,又浑身上下全是吸引力。他伸手搭在床架子上,从床尾看过去,她侧身躺着,“我和你说话呀,沉沉一头乌发铺满整个枕头。他转到她对面,默不作声,婚离离掉么好嘞。天天吊芝麻油,就那么静静打量她。应该是狠狠地爱着那个女人吧!嘴硬的男人分明不讨喜,可惜吸引不了他的目光。她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让他想起大哥家妙音常抱在怀里的赛璐珞的洋娃娃。小巧的鼻子,把手覆在眼睛上。
她在他对面落座,嫣红的嘴唇,还有灯下近乎透明的皮肤……初见她时惊为天人的震动,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车子驶过霓虹初上的街头,他开窗向外看,把佩剑别到带扣上。不过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嘛,虽然趟数不多,他在她这里避世她也没收他钟点费,最后剩下苍白的轮廓,还不是看重他这个人嚜!
公馆外的街道上不时传来脚踏车的铃声,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阐述却又极容易理解。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越走越远,先生小姐买一朵……”渐走渐远,到现在咫尺天涯,实在叫人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