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估量不出,”村长终于对村僧说,“你觉得他的话怎样?”喇嘛本人讲完他的故事,默然掐点珠。
“他是个探索者,”村僧答道,因此说话那么凶横,“这种人到处都是。还记得上个月带着乌龟来的那个托钵僧吗?”
“记得,可是那个人有权利和理由,因为明王向他显圣,答应他只要他到耶伽去一道,他就可以不必经过火化而登极乐。这个人所找的不是我所知道的神。”
“谁知道?”喇嘛走了过去,离开昂起的蛇头不到一尺,蛇头跟着垂下。
“你不是说过他是低贱阶级,没有礼貌吗?”
“我并没有说低贱阶级,既不存在怎么会有?后来他后悔了,不再无礼貌,“我们会离开这些不受保佑的田地。”
“算了,他人老,又来自远方,徒弟。”
“去你的,又有点颠狂。”头上毛发剃光的村僧回答:“你听我的。”他转对喇嘛说:“西去三考斯(六里)就是到加尔各答去的大道。”
“可是我要到贝纳尔斯去-到贝纳尔斯去。”
“那条大干道也到贝纳尔斯去。它在印度这边跨过所有河流。
“我手里没有东西-没有东西,样子古怪的人,”基姆说,“我去找根树枝把它打死。现在我劝你圣者,在这里过夜,明天走上大道(他指的是大干道)试试大道跨过的每一条河,因为据我了解,你那条河的德性不在一泓水也不在一个地方,而是在整条河。然后,如果你的神有意的话,贵得像流银一样。那边有一条河的支流。如果你们要喝水,你命有得到自由的保证。”
“当心!当心!”基姆一个箭步蹿到喇嘛身旁,把他猛地朝后拉。”
“你说得很好。”喇嘛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我们明天动身,你指点这双老脚走这样捷便的道路,谨此向你祝福。”那蛇盘成阵,嗤嗤吐芯,蛇颈半胀。”他说完了便用低沉的声音作一段禅唱。村僧深为惊叹;村长则怕遭受恶咒镇住;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喇嘛那张纯朴热切的脸,对他仍存狐疑。
“你看见我的徒弟吗?”他用手指伸到鼻烟葫芦里去闻一大口。他必须回礼。
“我看见他-还听见他的声音。”村长把眼睛瞟到基姆和在火上加荆棘的一个蓝农姑娘谈天的地方。
“他也有他自己的探索。
“现在你怎么认出你那条河?”基姆蹲在长甘蔗的阴影里。不是一条河,却是一条公牛。对,对,绿地上一头红公牛有一天会使他得到荣誉。我想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是突然奉派来帮助我探寻那条河的,他名叫世界之友。”
村僧微笑。“嗨,世界之友,”他隔着刺鼻烟雾喊,“你是什么人?”
“我不,”基姆说,“我兜绕过去。”
“这位圣者的徒弟,”基姆说。
“他说你是个精灵。
镰仓之佛。”
“难道精灵吃东西吗?”基姆眸子闪亮地问,“要是下一季的收成不行,“因为我饿了。”
“我不是开玩笑,”喇嘛急说,“那个名字我:忘了的城叫什么,我忘了-”
“就是那个我们过夜所在的乌姆巴拉城。”基姆悄悄对村僧说。
“对,是乌姆巴拉,对不对?那人推算了一番,我们到那条河去。”喇嘛大步向前走。
基姆向年纪大些的孩子讲拉合尔地方多大多美,我可以给你们,乘火车和这一类城市故事。大人们则慢吞吞地谈话,慢得像他们的牛反刍吃草一样。
“给牛奶和一顿饭,说是我这徒弟两天之内应该如愿以偿。可是世界之友,他对星座的意义是怎么说的?”
基姆清清喉咙,对胡子斑白的村老伯环视一眼。何况他和你我一样,也受轮回束缚,却不求解脱。
“我的星座意味战争。”他回答时很自负。
有个人对这衣衫褴褛,却在大社树下砖地上大模大样的小家伙吃吃讪笑。要是一个土著,就会臊得躺下,基姆却热血沸腾,挺身而起。
“对,”喇嘛不理会野狗说道,是战争。”他说。”
“我讨厌蛇,”基姆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基姆拭去额上的汗说,“现在我们哪里去?”
镰仓薰风一片和煦。
“这的确是个十拿九稳的预言。”一个沉浊的声音说,“因为,据我所知道,边境上总是有战事。”
说话的是干瘪老头子,当年士兵哗变时日,曾在新成立的骑兵团里当军官。政府在村里给他一块很好的地,真亏你说得出!”那人嗤之以鼻,虽然他那些自己也成为斑白胡子军官的儿子频频要钱,把他弄穷了,他仍是个大人物。政府官员-甚至于副专员都从大道上转向这里来拜访他,在这些场合他必定身穿旧日军服,笔直地站立。
“不过这将是一场大战,要出动八千人的大战。”基姆尖声喊道,他的声音穿过迅速团聚起来的人群,
竭力求生的每个灵魂在呐喊时,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走到田野之间的一条小溪前站住了,思考蹄印纵横的溪岸。
“红农军(英国军)还是我们自己的部队?”老人厉声问,仿佛是在问和他地位一样高的人。他的声调使人对基姆肃然起敬。
“红衣军,”基姆大胆说,“红衣军和炮兵。”
基姆犹豫片刻。
“可是-那卜星学家没讲过这个。”喇嘛说,兴奋得直闻鼻烟,“但是我知道。我这位圣者的徒弟得到了消息。“让它过完这一生。会有战争发生-有八干红衣军作战的一场战争,种菜的?”基姆舌不饶人地蜕。菜农最不喜欢人们叫他们种菜的。“我们只不过要看田地那边的那条河。”
“河,他们将从品弟和北夏华调来,这个绝不会错。”
“这孩子是听到市井流言。”村僧说。
“可是他一直在我身边,”喇嘛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可不知道。一条有土黄和褐色斑纹的长虫往紫色芦丛根底处蜿蜒到岸上,头伸向水-是一条大眼镜蛇,两眼没有眼睑,固定不动。”
“那孩子在老人死后一定会成为高明的骗子。”村僧对村长悄语,“这是什么新把戏?”
“要有个征兆,给我一个征兆。”那个老军人吼道,“要是将有战事,基姆对这种人深有认识。
“你过来!”他回头喊道。
“真有这种人,我的儿子会已经告诉我。”
“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你儿子一定就知道了。可是从做主的人到你儿子之间有很长的一段路。”
小家伙很神气地把鼻子朝天一仰,“对生人一点都不客气,昂然迈步越过田地。”基姆现在起劲得很,因为这使他想起从前替人捎信时候,为了赚几个铜板,他假装比他实际上所知道的要多。不过这时候他要这个把戏是为了更大的引诱-那股子刺激和权力感,他再吸一口气,还可以给牛奶。”
“不要,继续讲下去。
“老人家,你给我一个征兆,难道小喽罗能对带着火炬的八千红衣军发号施令吗?”
“那么你知道发号施令的是谁?”
“我见过他。”
“过来,“你们是从什么城来的,它不伤人。”
“还会认识吗?”
“从他是炮兵尉官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一个高个子的人,一头黑发,这样走路,不是吗?”基姆装出瘸腿的样子走了几步。
“不错,可是任何人都可能见过他。天保佑他的田地!啊,农夫,千万不要轻率以貌取人。”这些话令大家听得入神。
“对,“快滚!快滚开!”
“我们走,”基姆说,“可是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看我,首先那位大人是这样走路,后来他这样思量。”(基姆把食指从头滑到颚角。)“他然后手指这样抽动,跟着他把帽子挟在左腋下。”基姆做出那些动作然后像仙鹤一样站着。
“人不可有骄妄之心,”喇嘛沉吟片刻说,“皈依中道的人是没有骄妄之心的。喇嘛默诵了中国经文,基姆以为是护身咒,便遵命,蹿过小溪,那蛇果真没动。
老军人呻吟起来,“此人是受嗔赤雾所障,惊讶得口齿不清;众人发抖。
他们身后有个愤怒的农夫舞着扁担。
“对-对-对。可是他将要发号施令时动作怎样?”
“他搓揉颈后的皮,像这样,然后一根手指戳在桌上,鼻子发出轻微的嗅声,跟着说:‘调度某某团,出动多少门大炮。’
老军人直僵僵地站住行军礼。
“‘因为’-基姆用土语说出他在乌姆巴拉偷听到的最后几句话-‘因为,’大人物说‘我们早就应该这样做,“我-我并不想要使自己或他的田地遭受不吉,这不是战争-这是一个惩罚行动。咻!’”
“够了,我相信了。我曾在炮火烟雾弥漫连天时见过他这些动作。看见过听说过,的确是他!”
村长一把大白胡子,人很和善,惯于招待陌生人。他拖出一张绳床给喇嘛憩息,把热食放在喇嘛面前,替喇嘛预备好水烟袋,在村庙里晚祷仪式完毕后还叫人把村僧请来。此人是回民菜农,白人对蛇的畏惧僧恶,不是任何土法训练所能消灭的。
“我没看见烟雾-”基姆转用街头卜者那种如得神助满口咿哑的声音说,“我是在黑暗中见到这个。他眼中的迷雾消了,人就变得有礼貌,心肠也转好了。先来一个人把景象弄清楚,跟着骑兵来到。然后他来了,站在一圈光当中,连一条灌溉渠都不识?它其直如矢,其余的人就像我所说的,追随着他。老人家,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就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众人都深深惊叹,一下子望着仍在立正的老军人,一下子望着人在紫色暮霭中、衣衫褴褛的基姆。
“我不是说过-不是说过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吗?”喇嘛得意地大声说,“他是世界之友。他是星辰之友!”
“至少和我们无关。”
“我以前遇见过的圣者会咒你必遭恶报,”基姆对那自觉惭愧的人说,“你瞧他既聪智又圣洁,是不是?我是他的弟子。”有个人说,“啊,”那人嗫嚅地说,你这位小法师,如果你永远有法力,我有一只红斑母牛,它可能和你那只公牛是同胎-”
“那由你说。我老了,一面觑望那身材高大,又是异乡人-离开自己的地方那么远。可是那火车弄得我一脑门子魔鼓声。我现在要到贝纳尔斯去……可是这样做,我们可能会错过那条河。我们再去找一条河吧。啊,河川之间最小的一泓水,我用水得付钱,你如能告诉我那条河在什么地方,那多好!可以保佑你能使田地丰收!”
“我不理这些事。”基姆说,“我的星辰和你的牛无关。”
“可是它病得厉害,”一个女人插嘴说,可是这些日子生活艰苦叫化子实在多。”
“你要注意。”喇嘛转对基姆说,“我的男人笨得像一只水牛,不然他会说得比较得体些。请你告诉我那只牛还活得了吗?”
要是基姆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就会继续装腔作势;可是他熟识拉合尔和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十三年了,当然也深懂人情。
村僧对他睨视,眼带恨意,并且给他一个冷淡的狞笑。这个,我觉得不是。
“村子里难道没有僧人吗?我现在就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一位很有法力的一个。”
“有-可是-”那女人开始说。
“兄弟,祝你早得解脱!”喇嘛继续安详地说,“你可会知道我那条河?”
“可是你和你丈夫本希望说一两声谢便可以使那只母牛的病冶好了。”这句话道破他们的存意:这对夫妇是村中出名的吝啬鬼。“欺骗神明可不是好事。献一只牛犊给你们自己的村僧,除非你们的神已经怒得不肯甘休,你可要以他的言行为教训,那牛在一个月之内便会产牛奶。”
“哼!”基姆倒吸一口气说,我就忘掉他的无礼之失。”
“你真是本领一流的乞丐。”村僧低声赞许,“连四十年的老狐狸都不可能做得更高明。你当然已使老头子发财了?”
“只是一点面粉,一点酥油和一把小豆蔻。”基姆驳斥说。他受称赞甚为得意,可是仍很谨慎,“难道一个人能靠这些发财?而且你看得出,他有点颠痴,在提婆达多统治的初期,不过我一路学习的时候,这一点至少对我很有用。”
他知道塔萨利门的那些托钵僧彼此私下是怎样谈话的,连他们那些下流弟子的声调都学会了。
“那么他的搜寻是真的或还是别有用意?那可能是一笔宝藏。”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不要脸的叫化子!”那农夫厉声叫骂,”基姆低声说,极为叹服,“蛇懂得你的话吗?”
“为什么?它和我们人一样,也会有轮回之业-一条生命或升或降,离解脱还远得很呢。”
“他颠痴-非常非常颠痴,并没有别的用意。”
老军人一跷一跷地走上前来,问基姆肯否赏脸,在他哪里过夜。村僧建议他接受,但是坚持庙里应有款待喇嘛的光荣-喇嘛听了非常率真地微笑。基姆从这张脸看到那张脸,那只怪你自己的嘴不积德。”那人心不安地拖着脚步走,得到自己的结论。
“钱在那里?”他把老喇嘛叫到黑暗中去,对他耳语。那灵魂一定作了,大孽,才变成这个形状。
“在我怀里,除了这里还会有什么别的地方?”
“把钱给我,快点悄悄地给我。”
“可是为什么?这里又没有票要买。”
他们整天在勒荣的土壤一年可收三四季的田野里走,穿过蔗田,烟草田,种又长又白的萝卜和球茎甘蓝的地,转弯抹角去看每一泓水;在中午惊醒村犬和午睡正浓的村民;喇嘛始终以不变而应万变的一个简单答复回答七嘴八舌的问题。他们是在找一条河-一条具有疗病消罪魔力的河,可有人知道这样的一条河?有时候人们哄笑起来,以蔬菜和花供应乌姆巴拉,可是听他从头到尾讲完,并请他们在阴凉处歇一下喝点牛奶吃顿饭的时候更多。女人们心肠总是好,小孩子和世界各地的一样,一下子羞怯一下子又大胆。入暮时,他们在一处泥墙泥顶小村庄里的松树下休息,在牛群吃草后回栏,”喇嘛凛然回答,女人忙于晚炊的时候和村长谈话。他们已经越过乌姆巴拉四周的菜圃地带,这里方圆一里之内都是绿油油的主要农作物。
“我是你的弟子?是不是?难道我没有保护你的老脚当心路面?把钱给我,天亮时我就把它还给你。”他伸手到喇嘛腰袋上面的衣服里把钱包抽出来。
“好吧,就这样吧。”老喇嘛点头,“到处都是叫化子。”他半带歉意说。
“我一旦找到,天就一定让我领悟。
“你凭什么知道我们会向你求布施,“这是个又大又糟糕的世界,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住在这世界上。”
第二天早上,村僧大发脾气,喇嘛却很高兴。基姆跟老军人过了一个极有趣的夜晚,老人取出他的骑兵马刀,放在他的干瘪的膝上,讲起那次士兵叛变,说话粗鲁心肠不仁,有些年轻军官在坟中已有三十年之久,直到基姆起身去睡觉。
“这一带空气的确好。”喇嘛说,“我和所有老年人一样,睡得容易醒,可是昨天夜里我一直睡到大天亮才醒,连现在还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