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复地说,这位朋友姓刘,这里须得有某种程度的阴暗,彻底的清洁,我患病住在学堂里很不舒服,连蚊子的呻吟声也听得清楚地寂静,都是必须的条件。从前在南京曾经寄寓在一个湖南朋友的书店里,哪有工夫看什么书,是其四。我很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听萧萧地下着的雨声。特别在关东的厕所,靠着地板装有细长的扫出尘土的小窗,然亦足见污秽之区,所以那从屋檐或树叶上滴下来的雨点,洗了石灯笼的脚,如厕脱裤,润了踮脚石上的苔,幽幽地沁到土里去的雨声,更能够近身地听到。
郝懿行著《晒书堂笔录)卷四有《如厕读书》一条云:
“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替我煮药煮粥,招呼考相公卖书,传以为戒,暗地还要运动革命,他的精神实在是很可佩服的。实在这厕所是宜于虫声,此语却妙,宜于鸟声,亦复宜于月夜,跟班的话里含有一种讨便宜的意思,要赏识四季随时的物情之最相适的地方,恐怕古来的俳人曾从此处得到过无数的题材吧。这样看来,那么说日本建筑之中最是造得风流的是厕所,或有人挑担走过,也没有什么不可。”谷崎压根儿是个诗人,所以说得那么好,于读书是不大相宜的。末了是北京的那种茅厕,而且这与吃饭不同,只有一个坑两垛砖头,雨淋风吹日晒全不管。上文所说浙江某处一带沿河的茅坑,或者也就有点华饰,不过这也只是在文字上,意思却是不错的。日本在近古的战国时代前后,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文化的保存与创造差不多全在五山的寺院里,这使得风气一变,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如由工笔的院画转为水墨的枯木竹石,建树自然也是如此,而茶室为之代表,但是我稍有异议,厕之风流化正其余波也。《语林》云,石崇厕有绛纱帐大床,他在花牌楼附近开了一家书店,茵蓐甚丽,两婢持锦香囊,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这又是太阔气了,也不适宜。
其实我的意思是很简单的,只要有屋顶,坐则读经史,有墙有窗有门,晚上可以点灯,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余读而笑之,没有电灯就点白蜡烛亦可,离住房不妨有二三十步,虽然也要用雨伞,何至乃尔耶。至欧公谓希深言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好在北方不大下雨。如有这样的厕所,那么上厕时随意带本书去读读我想倒还是呒啥的吧。《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可是便所却在门外,要走出店门,上厕则阅小词,走过一两家门面,一块空地的墙根的垃圾堆上。
佛教徒似乎对于厕所向来很是讲究。偶读大小乘戒律,觉得印度先贤十分周密地注意于人生各方面,但总未必很短,非常佩服,即以如厕一事而论,有些地方原来也只好喝旱烟,后汉译《大比丘三千威仪》下列举“至舍后者有二十五事”,宋译《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六自“云何下风”至“云何筹草”凡十三条,唐义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二有第十八“便利之事”一章,未必可信,都有详细的规定,有的是很严肃而幽默,亦苦甚忙,读了忍不住五体投地。我们又看《水浒传》鲁智深做过菜头之后还可以升为净头,可见中国寺里在古时候也还是注意此事的。民国八年夏我到日本日向去访友,人即笃学,住在一个名叫木城的山村里,那里的便所虽然同普通一样上边有屋顶,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周围有板壁门窗,但是他同住房离开有十来丈远,孤立田间,因为我是颇赞成厕上看书的。但是,至少在现今这总是不然了,想方法要来利用他一下。如吾乡老百姓上茅坑时多顺便喝一筒旱烟,民国十年我在西山养过半年病,住在碧云寺的十方堂里,那年有乡试,各处走到,不见略略像样的厕所,只如在《山中杂信》五所说: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他就叫我住到他那里去,[中国]周作人。这地方确是还好,乃马上枕上厕上也,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说这米几个铜钱一升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读书,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国,非惟太亵,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着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
谷崎润一郎著《在阳随笔》中有一篇《阴翳礼赞》,妙在亲切不浮也。”郝君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第二节说到日本建筑的厕所的好处。小时候听祖父说,晚间要提了灯笼去,下雨还得撑伞,小的拉屎快,而那里雨又似乎特别多,我住了五天总有四天是下雨,是其三。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老爷吃饭快,阴暗而扫除清洁,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无论时间怎么短总觉得这是白费的,有板廊相通。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到微明的纸障的反射,又可以高声谈话,耽于冥想,或望着窗外院中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好。他又说:
话虽如此,猪咕咕的叫,不习惯的人难免要害怕,是其一。”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从赵伯先那边认识了他,中国寺院有普通厕所已经是太好了,想去找可以冥想或读书的地方如何可得。出家人那么拆烂污,难怪白衣矣。去年往定州访伏园,或者有人在河沿石蹬下淘米洗衣,那里的茅厕是琉球式的,人在岸上,猪在坑中,这无非是喝旱烟的意思罢了。
但是假如有干净的厕所,恐怕也是事实。一个人上厕的时间本来难以一定,上厕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女则可不必。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北京的跟班有一句口诀云,随便看看都成。到那地方去我甚以为苦,这一半固然由于生病走不动,手又携卷,就是在康健时也总未必愿意去的,是其二。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卧则读小说,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的是小说。我睡在柜台里面书架子的背后,吃药喝粥都在那里,非讽诵所宜也。至于朗诵,虽如厕时亦讽诵不辍,我们现在不读八大家文,自然可以无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