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入夜后,欢娘刚刚用完晚饭,郑爵过来了。
欢娘见他过来连忙起身相迎伺候,郑爵迎面过来,脸色不像平日那样和蔼,阴阴的像下过小雨后布满青苔的路面,叫人心里也跟着冷。
一干老妈子和婢子看在眼里,都纷纷弯腰退下。
大伙儿都知道,这名妇人是打官司要回来的,虽还没有来得及上个名分,但与主子原先是个什么关系也都慢慢清楚了,如今两人一直谨守礼节,但这主子若是想要有什么举动,谁又敢说什么。
欢娘见室内安静下来,给郑爵奉上茶,见他仍是阴沉沉望着自己,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心里也像是茶水在骨碌转儿,十分的不安,看他半天不言不语,气氛十分尴尬,咳两声道:“不知少爷近日可考虑好了……”话一说毕,郑爵将她腕子一扯,竟拉到腿上坐下。
欢娘没有做好准备,花容失色,正要跳起来,却觉郑爵抬起手,伸到自个儿脖子腰肢挠起来,忽然记起霍怀勋曾经也这样胡闹地挠过,心情一低,竟莫名难受起来。
她不怕痒,当初是装给霍怀勋看,如今却不用装给人看了,自然是呆在郑爵腿上,半刻都没反应。
半晌,郑爵放下手,眼中一亮,才道:“你不怕痒。”
欢娘也不知道郑爵为什么会冒出这一局,更不知道他看起来稳重,怎么会做出这种失格无礼的事儿,只是点点头。
郑爵对准这女子的瞳仁,深褐色,近乌黑,有暖光在缓缓流动,有惊惧,有忍耐,更多的则是,不愿。
这个女子明明是一张刚刚才熟悉不多时的脸,却又好像认识了多年,几天前跑来跟自己请辞时的那一席话,又是许久之前某个人跟自己讲过的,一字不漏,包括将那话时的神情和眼色,都是一模一样,那人,是曾几何时最亲近的。
这女子还跟那人一样,不怕痒。
莫非真是那人?可,怎么可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次次地推翻自己,又一次次地肯定,矛盾之下,欢娘见他脸色不好,想要起身,弱声开口:“夜深了,少爷白天在外公务繁忙,不如快些回房歇……”
郑爵还在徘徊,心里也有疑惑,哪儿睡得着,将她手腕往下一压,不让她起身,贴近她脸儿。男子热气十分盛,热热的,欢娘难以抵抗,以为他有什么歪念,将头偏向旁边,恭恭敬敬地低道:“少爷……”
郑爵这才移开脸,靠在椅子背后,道:“这几年我在外漂泊,不知根,不知道父母,不知道家乡,很寂寞……”
欢娘见他竟自己拉起家常,聊起来心事,也是很惊讶,却被他拨动了心,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时之间,也就不动弹,安静下来。
郑爵盯住欢娘眼神,轻轻地叹了一小口气,继续说:“可我还记得一些人一些事,怕是下半辈子也再难得忘了。”不是说记忆都没了么,到现在都还没记齐全郑家的人,怎么还能记得一些人一些事?
欢娘奇怪,却也不好细问,郑爵也不仔细说,突然问:“你可试过被人冤枉?”
欢娘不解,郑爵叹气:“这滋味儿可真是不好受。尤其被喜欢的人冤枉,想解释,却一世再没机会,可真是难受。”
欢娘被他说得心肉抖着,越来越糊涂,却又觉得有种隐隐有种讲不出的感觉,他却将她手腕子一抓,眼色似有深意:“你若想留下来,就算我娶了别人,也不会叫你过一天苦日子。”
欢娘胸口气息一空,挣出手:“若妾身不愿呢?”
郑爵赫然一笑,不无苦涩:“那我又怎么能强求你。”
欢娘被他越弄越糊涂,弄不清楚他到底如何了,自个儿不过是个奴籍妾侍,随便哪个人都能来强求,这小公子之前也是死咬着不放,怎么现在反倒软下来了了。
他终是将她一放,慢道:“改日去官府,我替你解了契,从此你是良家妇人,你想回肇县,我便差人送你回去。”说完便起身走了。
这日以后,再不曾来。
春日来得早,在京城的郑府住了两月后,郑爵如承诺,没有食言,去官府与她结了主仆约。
欢娘就此除掉了奴籍,虽是今后日子不知如何,却也算是有了个新希望,到底不必再事事听从别人,一世为逢迎曲意承欢,为人奴婢。
她想,这样的自己,也许才是真正的生活的开始吧?从前那些,全当是一场又一场没做完的梦而已。
出了官衙时,天高地大,阳春暖风吹过来,吹得人心窝子都是暖的,一口空气呼进来,这才是真正的自由的空气,欢娘腰杆儿都挺直了,心开了。
郑爵并没跟来,派了个府上的老家奴跟着办理,又叫家人备好了马车,停在城门口,嘱咐老家奴办好手续后便直接将欢娘送到城门口。
临出门,欢娘正要登车,被老家奴喊住。她转头,被老家奴拉到一旁,老家奴掏出一张白色纸张,低低道:“这是郑大人给欢娘的。”
欢娘接过来,竟是一张票面,是全国连锁的一家大型银庄,遍地都有兑换铺行,再一看面额,那一笔银子竟是普通人家一家四口五年间的口粮。
老家奴见她错愕,催促她将银票折叠起来,藏紧了,又嘱:“大人不敢给多了,娘子毕竟年轻,身边没有男人,怕被人觊觎,但大人说了,今后娘子在乡间若再差用度,再来信儿,能帮定帮。”
这还不叫多?欢娘惊奇,不敢收,老家奴硬塞给她手上,她也只得收下。
郑爵待自己好的缘故,今生怕也难知道了。依他深沉性子,怕也是不会告诉自己。
那就只好祝这旧日主子步步高升罢。欢娘对这个郑爵并无特别好感,也无恶感,多日没见,甚至连他长相都记得不大清楚了,但现在却有种老熟人的感觉,莫非是钱财叫人拉近距离?她自嘲笑,但这银子,确实又是立足之物。
赶车人扬鞭一挥,马车朝大前门外驶去……
刚出了城门哨岗,还瞧得清楚城门口的守卫与兵士,欢娘觉车子听了,赶车的回头喊道:“娘子,似是熟人!”欢娘撩帘探出脸,不是别人,竟是霍家的左婆子,还牵着霍涓涓。
几月不见,小女孩个头长高了一些,眼神仍然有些冷漠,但却松开左婆子的手,迎上来:“欢姨娘。”欢娘料不到她这样唤自己,勉强挤出笑意:“我再不是你家姨娘。”霍涓涓还没开声,左婆子却突然扑上来哭道:“姨娘不如回去看看我家爷吧,一夜夫妻百日恩啊,总算您也是在咱们家里呆过。”
霍涓涓眼神软下来,并没讲话,却有松动。
欢娘冷笑:“我吃他用他受他宠,可该还的也还了,从头到尾都没抱怨过,连孩子也给了一个,只是他没福气,害在了他自家人手上,我和他还有什么恩呢?”说完,催促马车扬长离开。
回到车厢,马儿奔腾起来,带起一阵风,吹进窗内,欢娘脸上发痒,小虫在爬。
回到肇县,欢娘下了乡,与赵阿九夫妻结为邻居,平日以兄妹姐妹相城,想来想去,拿出郑爵赠送的那一笔钱,买了两块地,在赵阿九的帮忙下,盖了个瓦房,自立女户,再过两月,又找牙行,挑买了一爿小花圃,将原先在郑家的学识用起来,做些花卉买卖,日子一久,事务慢慢顺手了,倒也是过得充实。
赵阿九总说要托镇上的婆子给欢娘寻个好亲事,总得要个男人顶门户。时间久了,妙姐也会玩笑两句。
欢娘每到此时都是赶紧推拒,妙姐儿不懂为什么,赵阿九却略有所闻,试探:“姐姐是不是还想着……”
怎么会?欢娘每到此时,又赶紧否认。赵阿九叹气:“那就好,听闻那郡王底下的大红人儿,自从没了手臂,终日不事生产,已经形容废人,已经在官场消失匿迹了……”
欢娘眉毛一动,什么都没说。
欢娘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妙姐结为邻居,但如今确是如此。
每日空闲下来的时光,看着病情渐好的妙姐跑来自己院子内绣花织帕,她觉得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温暖,但是那一片充足温暖的背后,却有一种怪异的空虚。
她不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直到一日像平时一样看着妙姐做活儿,妙姐抬手抹了抹她眼角,她才发觉竟是流泪了。
不想让妙姐儿看见惧怕,欢娘匆匆出了院子,为了压住心绪,抱起一束水芙蓉给铺子送货去。
那是镇上新开张的一家香铺。
做了两趟生意,这老板虽是新人,许多地方不熟,但十分诚实好学,总拖人来问花卉知识,每次交易也童叟无欺,绝无欺骗。
今儿那香铺生意忙,一贯来欢娘这儿拿花的工人没来,欢娘亲自跑一趟,给他家送去。
到了香铺,果然是出出进进,人多得很。
欢娘笑着沿路道着“生意兴隆”进去,掌柜的见过欢娘一次,高声喊:“哟,老板娘来了!”
欢娘见他们忙,也就帮着搭手,将花种捧进去,掀开帘子,进了内院天井,听里面传来声音:“……今天的账目……”
声音异常熟悉。
她脚下一滞,身子一颤,停在了当场。
那声音又响起来:“花圃那边,钱银都可付了她了?”
欢娘喉咙一动,将花放在院子内的石头桌子上,转身要走,碰着角儿,顿疼得喊出声。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飞快出来。
她忍住痛,拼命朝门外走去,却被后面人追上来,还没跨出门槛,有人从后面搂住自己,低呼:“既然来了,走这么快!”
声音还是那样,略带跋扈,可抱住自己的,却只有一只手。
欢娘眼睛一涩,被人活活掰过来,正对上面前男人的脸。
已是多久没见他了?那张可恨的脸啊,却是一天都不曾忘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瘦了许多,很憔悴,官服脱了,换成了商人的丝绸长袍,倒有几分文质彬彬,空荡荡的那一条袖子,叫她眉头一蹙,终是眼眶子,半天,才别别扭扭地道:“我如今可是良家女——”
霍怀勋一只手臂箍住她,再不放过了,唇角却卷起笑意:“那好,正好当妻。”
哭就哭吧,反正好日子就得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