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一摔跤,郑济安身子又弱了不少,三天两头不是头疼就是脑热。
妙姐有孕的消息,简直就是郑济安的续命丸和强心剂。
郑济安本来不大喜欢妙姐,就连妙姐被夫人派来伺候自己,也是不冷不淡,偶尔脚疼厉害了,还发两场脾气,如今却是大大改观。
他一生都迷信,刚得了好信儿,就找人来算,说这一胎,是个儿子,更是乐得飘飘然,浑然不晓天地。
因肚子里还没来得及成型的小胎儿,郑济安对母亲都是抬爱了不少,每日嘘寒问暖,轻怜蜜爱。
郑济安中年失子,临近晚年,身体垮了,已经心如死灰,想这辈子肯定断子绝孙对不住老郑家了,没料得了这一胎,恨不得日日夜夜守在孕妇身边,等她生产为止,但因妙姐孕期不足,胎势还不稳,又不敢妄动,于是每日去几趟西边侧院看望,去一趟就坐着不走,每回对着还没明显隆起的肚皮,又摸又笑。
郑宅其他家人对于妙姐有喜,则是各个不同嘴脸。
高姨娘自然不必说,霜打过的茄子,又紫又青又瘪。
柳倩娥晓得高姨娘不爽,这日快活到不行,转个脸,多想想,脸色却还是沉下来。
欢娘彼时正站在她身边服侍,见她模样,哪里会猜不出她心思。
柳倩娥与郑济安年龄不大匹配,心思也有些倨傲,并不大瞧得起那夫婿。
可就算跟夫婿关系再淡漠,就算是为了压制另一名心头刺,看着丈夫叫小妾怀孕,估计也没几个女人会打心眼儿里击鼓庆祝。
无关感情,事关主权。
这患得患失……可真是自己折磨自己。
焦婆子显然也是半喜半忧,撅撅嘴,稀奇道:“那妙姐虽那副德性,肚子还是争气的,老爷前头那些日子病成那模样,那身子骨儿……倒也能叫她怀上。”又见主母脸色不佳,补道:“倒也好,叫高翠翠那边彻底没了指望,等妙姐生下来,小姐抱来自己当个嫡子养。这还不彻底气死那个生不出儿子的狐狸!”
这一句“生不出儿子”,让柳倩娥脸更是一变。
焦婆子自知失言,骂外人骂到了自家主子头上,惹了心结,忙将欢娘支去外面蓄热水。
欢娘刚一出去,柳倩娥就叹哭起来,钻了牛角尖:“……我生来就该接手别人的夫婿和儿子不成?这辈子要男人没男人,要亲孩子也没个亲孩子,我心里头稀罕的跟我刚见一面,又隔了个远远,今生还不晓得能不能再见一次!我这活的还有一丝的乐趣吗?……焦妈妈,虽是我安排妙姐去伺候老爷,但我如今悔了,要我养别人的崽子,我还不如断子绝孙!……”
欢娘那边蓄了热水,端到门口,听得心里咯噔一响,难怪这名艳丽年轻的填房奶奶与夫君感情不和睦,原来是有个心上人,嫁进来几年了都没忘情,竟还见了一面,这不跟自己一样,差点儿犯了丧贞洁的事吗?不免有些同仇敌忾心,不管是姓霍的,还是柳倩娥的那个旧人,都不是好货!鄙视鄙视鄙视!两个臭男人,最好都去下了油锅算了!
焦婆子听柳倩倩娥说的出格,连忙又捂她嘴,欢娘听两人在里面窸窸窣窣,也不知是进还是不进的好,一时为难,驻在门槛外头,听柳倩娥的愤声也飘出:
“……高翠翠碍我的眼,难不成日后还又添个小崽子戳我的肉?……待老头子百年后,要我看着别人的儿子把持这家业,我绝对是一万个不甘心!”
语气虽压着冷,还是远远透出股子不妥协的煞寒气。
欢娘心头略一惊,有些不好的预感,手打了个颤,差丁点就砸了杯子,听里头传来询声,才连忙叩了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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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就是个老枯井,平日若没什么事,寂寞得很。
妙姐有喜的事,就像是大石砸进了深井,立刻引起骚动,说了上十日都没消停,反倒叫内宅的人越说兴奋,都说这小姨娘后来者居上,看似不起眼,倒成了如今这郑家最有福气的,还有些大胆有眼力劲的跑到西院那边奉承。
高姨娘第一次得知妙姐有喜的事,还是由女儿郑绣绣那边收到风。
自从前几月那校尉在郑家宿了一夜,与郑绣绣撞了正,郑济安虽是个男人,见女儿后来几次的反应,也生出一些怀疑,吩咐高姨娘多陪陪这女儿,说些遏制话,叫她安心待嫁,不要想别的心思。
高姨娘对这女儿,有些复杂感情,谈不上怜爱,更有些藏得紧的怨意,总觉着要不是为了生这赔钱货,就不会误了身子,总有些疙瘩。
只是对于老爷的嘱咐,她仍是照做,有空就来陪。
郑绣绣对这生母,也算不上亲厚。
这女儿生下来,先被小公子的生母,也就是郑济安的原配养在身边一段日子,后来那原配病重,郑绣绣也大了,又被奶妈婆子养着。
亲娘只顾着贴牢老爷和生子大计,并没多在这亲女儿身上下心思,拉关系,郑绣绣从小跟这亲娘自然也没什么感情,更有些瞧不大起,平日里在家里撞见,说不上两句话。
这一对母女,回回对着,其实也是大眼瞪小眼,颇是拘束。
这日,高姨娘又来了小绣,伴着女儿坐了会儿,见郑绣绣爱理不理,半途跑去拿了本书看起来,压根不听自己话,心里焦躁得很:“你怨托胎托到了我的肚皮里,我还恨你这赔钱货挡了你弟弟的生路和你亲娘的福分呢!就是个瘸了腿的庶女,再如何也成不了个大家闺秀,和我有多大分别……瞧不起生你的,等你日后自己见识了夫家厉害,看还能不能端这架子。”想着想着,也屁股一扭,坐到临窗榻上去想心思,不管了。
正是各顾各的,却见伺候郑绣绣的腊梅进来,悄声说了几句。
高姨娘耳朵根子长年习惯下的尖,一下子就听得清楚。
腊梅告诉女儿,说是见着郎中刚出了西院,似是诊出妙姐有了身子。
郑绣绣被养在闺内,自幼不让出家门,逢年过节都不许上街,见妙姐会读书识字,不像粗鄙的乡下女孩儿,总爱主动上门缠。
郑济安虽然不喜女儿与妾室来往得密,想着女儿长年关在家里像是关禁闭,也就算了。
就连那次郑绣绣出院子,第一次碰着欢娘,也是本来想去找妙姐,只是见着欢娘年纪跟自己相仿,又会讲话逗自己欢心,小女孩喜新厌旧,一时忘了目的。
这次也是因为妙姐好几日都没出房门,郑绣绣听鸽儿说她病了,才叫腊梅再去问问,谁想提前先得了这信儿,又被高姨娘从女儿这先晓得了。
高姨娘和柳倩娥虽然各怀私心,见老爷欢喜地拿妙姐当做宝,自然还是时不时上门探视,样子还是做的。
说是看望害喜的人,个个却是领着婆子丫鬟大张旗鼓地过去,生怕别人不晓得。
可怜了妙姐,本来就惧怕人气,这下子更是每日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见着个人来了,畏畏缩缩躲在床榻角落,捂着还没全显怀的肚子,话也不敢说。
柳倩娥到底是正室,看了两次,大多时候也就叫焦妈妈代自己去了。
倒是高翠翠,晨昏定省,去得频繁,有时竟是连柳倩娥那边都不去请安了,说是自己忙着照顾新手孕妇,老爷同意的,免不得又将柳倩娥气得难受。
郑济安为了尤婆子那事儿,本来对高姨娘还有些介怀,这会儿见她跑得勤,不做声不做气儿,又不吃醋,心里宽慰,去了瑞雪院,反被她推回,说是这家里如今最该陪的不是自己,听得郑济安更是感怀不已,什么结都打开了,与高姨娘恢复了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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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欢娘陪着柳倩娥去西院,正撞见了高姨娘和郑济安双双都在。
郑济安正在临窗的大案上写字,望着老二温柔妥善地照顾老三,屋中摆了个小火盆,炭火烧得暖意融融,有妾有子,夫复何求,看得他十分受用。
妙姐因怀孕的缘故,长得胖了一些,脸上腰身都添了些肉,不到隆冬,却穿了两件厚实棉袄,坐在榻上,被高姨娘一口一口喂食汤药,脸上有点儿无奈,却还是努力吞咽,见欢娘跟在奶奶后面来了,脸皮儿一动,笑了一笑,好像很是高兴。
她虽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但这家里谁真心对自己好,还是隐隐清楚。
柳倩娥见高姨娘只跟自己行了个坐礼,就转过身,继续喂安胎药,那着紧模样儿就像自己怀了个大胖小子似的,忍住心头愠,坐了下来,不冷不淡:“三两日来一次也就好了,一日来几趟,就是个健康人,也嫌闹得很,更何况是个孕妇。”
高姨娘瞥一眼不远处的老爷,客气笑应:“家中事杂,姐姐得要一件件儿理顺,忙不过来,三两日来一次自然没问题。妾身无所谓,总归也是坐着发闲,就来多探探三妹。再说了,这家里头,就妾身一个人怀过孩子,三妹是头胎,妾身是有经验的过来人,总能帮忙提点一些。”
柳倩娥火气一涌,见高姨娘这次竟是摆到台面上羞辱自己,又见郑济安完全没帮腔的意思,自顾写画着,满满的都是纵容,啪一声,站起来,劲儿过猛,不慎摔了手边案上的铜造小手炉。
声音一响,妙姐被吓着,不由自主将身子一缩,却也晓得不能得罪夫人,只死死咬了下唇,不敢说什么。
倒是高姨娘得了这机会,连忙将妙姐一抱,露个惊惶相:“嗳哟,吓着了,可别动了胎气。”
郑济安那边心里一慌,掷了笔,陡然开口:“别闹了!闹什么闹!该回屋的回屋去!”
这屋里还有谁是多余的。
高姨娘得了老爷这一吼,更壮了势,扬起脸,朝柳倩娥一笑。
柳倩娥心里凉了半截。
欢娘搀着她,只觉她身子筛着。
半晌,柳倩娥慢慢平复下来,坐下来歇了会儿,问了两句,搭了焦妈妈和欢娘的手起身。
临出门前,柳倩娥回头一看,见到高姨娘脸上闪过讽意,又端起碗勺,装模作样儿的给妙姐递羹喂汤,不时还温言细语:“……妹妹多少吃些。这两个月是有些吃不下,哎,我当初比你还厉害着呢……这家里啊,也就咱们两个能惺惺相惜,体会这女人怀孩子的苦楚了,旁人啊,肚子里没得存货,也就只知道张张嘴皮了……”
走出门外,瑟瑟塑风一扑,经过院井入冬凋残的树下枝条儿,柳倩娥陡然撒开手,停住脚步。
欢娘和焦婆子自然也不敢超步,跟着驻足,悄悄望过去。
“男子婚前都是千日好……我如今倒彻底成了这家里最多余的。”柳倩娥语气萧索冷漠,不像平日那样放狠话,可听得欢娘却是更加心惊,那种惴惴不安的未知预感,越发深重。
纤指一抓,咔嚓一声,枯枝被柳倩娥扯下一截,扭在手里,竟是生生拧断。
已是气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