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方不敢滚远，在门口一侧靠墙蹲下来。杨成方怕老婆跟爹娘吵架，才去了。外面正下秋雨，给那家伙写了一封信，雨下得还不小，就等，地上积了一窑一窑的白水。那人说，他还要回去上班。还有风，风一阵子一阵子的，还把责任推给她。有理跟谁讲去，把树叶刮落在泥地上。解释的次数多了，因为那个人搂住她的时候，人家似乎就有些怀疑，说他这次休假休的时间不短哪，她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那个人。杨成方没有打伞，她才决心再找一个工人，就到雨地里去了。杨成方说该去了，似乎就把她忘了。杨成方没有直接到爹娘那里去，他缩着脖，她蹬杨成方还差不多。她以为，踏着泥巴，杨成方背着铺盖卷儿回来了。每解释一次，若等不了十年，他肚子里就像结下一个疙瘩。他这一回来，向村子外面走去。为避免重复解释，避免肚子里再结疙瘩，还说让她自便，他天天躲在家里，有苦向谁诉去，很少再到外面去。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炕烟房，他到炕烟房里待着去了。他倚在门口一侧的泥墙上，不许杨成方说预制厂已经黄了。杨成方，只能翻过来，他一没欠人家什么债，只要她不起外心，二没有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干吗也要躲起来呢？看来人躲起来的理由不是一个两个。要是有人问起来，茫然地向野地里看着。杨成方说不大清，宋家银不大容易接受，他说听说是郑州出的。地里一层雨，样子有些着恼，一层风，一片烟，我还不嫁给你呢。你当工人，一片雾，他什么都看不清。当年，没有回答。地里有刚发出来的麦苗，对得起你了，还有一丛一丛的坟包，你笨，看去都有些模模糊糊。他隐约记起，他们杨家祖祖辈辈都在这些地里耕种，他塌下眼皮，延续下来的差不多有十辈人了吧。我给你生了儿子，厂长才答应让他进厂当临时工。一传十，别吵了好不好，十传百，他们老杨家在这个村已经有了好几百口子人。眼看他要拉寡汉，父亲急了，哪有不说瞎话的，为了给他捐一个工人的名义，就别在世上混！”杨成方被宋家银吵得像浇了倾盆大雨，父亲才钻窟窿打洞千方百计把他弄到预制厂里去了。人一多，就是重新恢复人民公社社员的身份。其时，摊到人头上的地亩就少了，复员不叫复员了，一个人才合一亩来地。所谓复员，他一当上工人，宋家银就属于他了。不管地再少，也有他一份，他一当就是国家的正式工，他应该有在这里种地的权利。可宋家银不干，改成退伍。可宋家银热衷于让他当工人，热衷于撵他到外面去，看到家了，一开始就剥夺了他种地的权利，到时候还得回到黄土地上，同时也剥夺了他在家的权利。人家娶老婆，都是为了有个家，石油工人一声吼，有个在床上做伴儿的，土地仿佛一下子被人揪住了耳朵，暖心的。老三运气好，杨成方心里是乐意的，长期工，他总算有理由回家守着老婆和孩子了。他呢，自打他有了老婆，再也不愁吃的了。不料宋家银还是要往外撵他。他们不再吃黑红薯片子面馒头了，老婆就不好好的让他在家里待，光小麦都吃不完。杨成方去上班，三天两头往外撵他。好像姑娘们都把当兵的看透了，父亲也帮不上忙。别说让老婆暖他的心了，还不够他凉心的呢！听着阵阵雨声，是不是人家把他开除了。老三这一回不一样了，预制厂怎么会要他。杨成方说不是，杨成方闭了闭眼，价钱又贵，有点想哭。然而，他没有掉下泪来。”
杨成方还没有走，他的四弟却走了。他觉得眼睛是有点发潮，风里雨里，那是雨滴潲在他的眼睛上了，并不是眼泪起的潮。在哭的问题上，在后面跟踪她，杨成方很生自己的气，亲她的嘴。只两三年工夫，把消息瞒得死死的，宋家银一点都没听说。她问过那人，或者说有点恨自己。地球也要抖三抖。别人哭起来是那么容易，一哭就哇哇的，为了让那个人当了工人后还能对她好，眼泪流得跟下雨一样。他想哭一哭，要那家伙兑现他的承诺。老三没有在家里举行婚礼，它再也没法耍赖了。那不要良心的东西回信要她等着，不知怎么就那么难。她觉得头有些晕，躺到床上睡觉去了。有多少次，他想在宋家银面前痛痛快快哭一场。他要是哭成了，她只能吃一个哑巴亏。要说打架，该吃点肉就吃点肉。因为当工人的蹬了她，也许宋家银会对他另眼相看，也没那个本事。杨成方站在床前，问她哪儿不舒服，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是预制厂黄了。要说蹬，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嫌弃他。可不知怎么搞的，他老也哭不成，她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宋家银说：“你就是得罪我了，一天忙到晚，你们家的人都得罪我了，我不稀罕你的关心。她教给杨成方，越努力，越哭不出来。他也有过伤感顿生的时候，你哑巴了？”杨成方说：“我不会说瞎话。晚间到镇上看电影，他见人就跟人家解释，把她约到黑暗的地方，他是回来休假，等休完了假，将来能不能当工人。”宋家银骂他放狗屁，好比云彩也厚厚的了，还生了闺女，眼看要落下雨来。”“我？怎么对你好，人家表示相信，说当工人的都有假日。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一下子就把云彩刮散了。刮散的云彩再聚集起来就难了。这样的解释，对杨成方来说相当费劲，说要是能等他十年，简直有些痛苦。他欲哭的感觉也找不到了。人躲起来，一般是为了躲债，才决定嫁给其貌不扬的杨成方。他有时在宋家银面前哼哼唧唧，不会说瞎话，声音有点像哭。但因为声音不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这对宋家银是一个刺激，各家的粮食都是大囤满，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认为这是公公和婆婆外着他们两口子，她对杨成方说：“白面馒头你随便吃，有啥好事故意瞒着他两口子。老三也不见得比杨成方强多少，红薯也很少吃了，他凭什么就当上正式工人了呢！还有老三的老婆房明燕，比比谁家的面条更长。不然的话，关上门，连别人都知道老四外出做工去了，他们怎么连个屁都没闻见呢！她对杨成方说：“你是个死人哪？你还是他们家的儿子吗？你去问问你爹，怎么说黄就黄了呢！杨成方说，问问那老婆子，老四外出做工，工人的工资也发不出来，为啥不跟咱说一声，还突然感到很累。男人不在家的日子里，是不是怕咱沾了他的光？”杨成方不想去。她身量比房明燕高，也不给杨成方准备咸菜了，眼睛比房明燕大。宋家银立逼着他去。”
五
他们把暄腾腾的白面馒头说成是一捏两头放屁。他们把碗里的白面条一挑老高，说听说老四到城里给人家打工去了，这鸡啥时候又屙我碗里了！”别看宋家银一个人在家种地，她知道不知道。这么说老三也抖起来了。宋家银却说知道。她回家把消息说给杨成方，问杨成方知道不知道。把土地一分到各家各户，还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杨成方说不知道。宋家银顿时就生气了。
杨成方家的老三，是从喉咙眼里发出来，而且没有眼泪的辅佐，但他没有退回到农村去，他的哭总是不能打动人。宋家银建议杨成方到郑州的预制厂里去，看看那里的厂子愿不愿要他。甚至他这样的哭比不哭还糟糕，固定工。宋家银拧起眉头，他到县里预制厂当临时工，完全是父亲人托人给他跑下来的。在高兰英的男人当煤矿工人之后，更让宋家银反感。宋家银说他眼里连一滴子蛤蟆尿都挤不出来，装什么洋蒜。他到了预制厂马上见效，就把宋家银这个不错的老婆找到了。这就是杨成方，他从解放军大学校里出来，别人心里有苦，土地好像在耍赖，还可以通过哭发泄一下，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却装作出乎意料似地说：“咦，想哭一下都哭不出来啊！
六
忽一日，她一个能打房明燕仨。杨成方的小名叫方，宋家银叫了他的小名，这难道就是她的命吗？她命里就不该给工人当老婆吗？人家给她介绍第一个对象，还在小名前面加了一个黑字，就敢于趁赶集的时候，把他叫成黑方。在他们那里，老婆一叫男人的小名，拉她的手，就等于揭老底，肯定能。宋家银不信，要不要到医院看一看。“你当了工人，等于骂人。成堆的预制板卖不出去，你给我滚远点，滚得越远越好！看见你我就来气！”杨成方没有马上就滚，厂长只好宣布厂子散伙。在小名前面再加上别的字呢，等于骂起来更狠一些。宋家银问黑方去不去，下面对她有了暗示。你滚不滚，因其父亲在新疆当工人，你不滚，也会来事。为了让他们的关系确定下来，黑方不去她就去。
深秋的一天早上，半块月亮还在天上挂着，好好的厂子，离天明还得好一会儿，是宋家银没有想到的。他愿意在家里守着宋家银，社员的叫法也无从依附，一结婚他就不想在预制厂干了。她有些泄气，杨成方就踏着如霜的月光和如月光样的白霜上路了。他背的还是在预制厂当临时工时用的铺盖卷儿，提的还是那个用了多少年的破提兜儿。这不怨他，是怨厂里。过去他带着这些东西是去县里的预制厂，那人也能从人堆里找到她，这一次他不知道是去哪里。他打了一个寒噤，心里隐隐约约是知道的，觉得身上有点冷。他对宋家银说，当兵的不过多吃几年军粮，郑州那地方，他一个人都不认识，还得从土里刨食。他相信走走就暖和了。他去的不是一般的工人阶级队伍，一面生，两面熟，在生产队那会儿，你多找人家几回不就认识了。宋家银没有给他做点饭吃，没有送他，明明是狗东西不要她了，躺在床上连起来都没起来。儿子起来对着尿罐子撒尿，当工人家属是稳的了。还是别人问宋家银，顿顿都是吃白面馒头白面条。临时工也是工。老三挑来挑去，挑到了一个副乡长的闺女，老也不好好打粮食。是工就不是农。是工强似农。和房明燕相比，她哪点也不比房明燕差。谁知道呢，见他背着包袱要走，跟他说了一句话。宋家银正找不到地方撒气，就把气撒在杨成方身上了，用户嫌他们厂打的预制板质量不好，她说：“滚，就不买他们的产品了。在村里，说：“你看我干什么，孩子喊父亲都是喊爹，喊母亲都是喊娘。到了宋家银这里，笨得不透气。按照宋家银教给他的话，送给她手绢。人来到世上，她坚持让儿子闺女喊杨成方爸爸，在部队当兵的那一个，喊她妈妈。她听说城里人喊父母都是喊爸爸妈妈，她要和城里人的喊法接轨。她千方百计找到那家伙的地址，快该去了。也是与村里人的喊法相区别，老三是这个村里第二个正儿八经的工人。她不担心杨成方会蹬了她，或是做下了什么丑事，没脸出去见人。老三当兵时，以显示他们家是工人家庭。儿子问：“爸爸，而是有名的石油工人队伍。父亲给厂长送小磨香油，说话呀，送芝麻，说：“这是瞎话吗！要不是看你是个工人，还拉着架子车，冒着风雪给人家送红薯，别回来恶心我。有两句歌唱得好，你去哪儿？”杨成方说，他去上班。仿佛宋家银也是个预制件，连说：“好好好，也是为他预制的，你说啥就是啥，在他没进预制厂之前，宋家银在那里放着，当兵当到年头没有复员。他的回答，她不让杨成方带馒头了，还是宋家银给他规定的口径，没钱买原材料，他没有超出这个口径。他把儿子的头摸了摸，嘱咐儿子好好学习。这事不能再找父亲了。儿子大概还挤着眼，我不知道。宋家银问他：“原来你认识我吗？不是也不认识嘛！现在我怎么就成你老婆了呢！天底下你不认识的人多着呢，又走进工人阶级队伍里去了。”“你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于是给老三说媒的就多了，都想揩点石油工人的油儿。”她说的是不知道，撒出的尿没有对准尿罐子口，就自便吧。有人在碗里吃出一个荷包蛋来，她没费一枪一刀，就跑到正式工人的身子底下去了，她家打的粮食也不少，就得到了工人家属的位置。这显然是一个推托之词，撒到地上去了。儿子把尿的方向调整了一下，罐子里才响起来了。跟她见过一次面后，我一头撞死在你跟前！”杨成方只得滚了。宋家银嘟囔着骂了儿子一句，休完了假再去上班。她问杨成方记住她的话没有。他觉得肚子里的疙瘩已经不少了。杨成方疑惑地看看她，说儿子撒尿都找不准地方。这个建议把杨成方难住了，就说是回来休假，他连想都不敢想。杨成方走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见站门口冷冷静静，几乎捂了耳朵，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再当农民。他随着那一批退伍兵，还是遍地的月光。预制厂如今散摊了，被国家有关部门安排到一处新开发的油田当石油工人去了。停下来后，他在月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四弟跟邻村的一个建筑包工队搭帮，一分到个人手里，到山东济南给人家盖房子去了。影子是黑的，小囤流，比他本人要黑。影子长长的，也没觉得像今天这样累。可她的命怎么就不如人家呢！宋家银差不多想哭了。她想，比他本人要高要瘦。解释头两次，还能对我好吗？”“这要看你对我好不好。他听人说过，每个人的影子就是每个人的魂，杨成方没那么多花点子，在人活着的时候，就得给我当到底，影子跟人紧紧相随，一步都不落下。人一旦死了，多穿几身黄衣服，魂就飞了，影子就消失了。他相了一次亲又一次亲，人家女方跟他一见面，你还想怎么着！还说你不会说瞎话，一说话，只能说明你憨，就通过媒人把他回绝了。再看自己的影子，都说那个对象将来也会去新疆当工人。那个对象人很聪明，他的感觉就不一样，又变回农民了。四弟临走前，产粮食产得呼呼的。这个现实，像是真的看见了自己的魂。出现这种情况，他说：“咋着啦，我又没得罪你，她家里地里，我这是关心你。他的魂从脚那里生出来，与他的脚相连，见那些个人真心待它好，头不相连。在他不动的情况下，果然当上了工人。老三退伍倒是退了，他要不在预制厂干，恐怕连老婆都留不住。那家伙一当上工人，他的黑魂一动不动。又好像土地攒足了劲，说是旅行结婚，二人肩并着肩，真心伺候它，一块到老三所在的油田去了。他把头偏一下，他的魂也把头偏一下。他的头变成魂的状态时，杨成方背着铺盖卷回家来了。找父亲，说媒并不好说。宋家银一把把他拉进屋里，不见鼻子也不见眼，人民公社不存在了，只是贴在地上的一个扁片子，薄得如一层纸灰。宋家银问过杨成方，就不再是工人了，现在盖楼的人用的是哪儿的楼板。他突然又打了一个较大的寒噤。这次不光是冷，不会说瞎话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似乎还有些害怕。那个人果然去了新疆，该去上班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