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
白天光：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近百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二十多万字被译成英、法、日、俄等文字介绍到国外，出版长篇小说《雌蝴蝶》等。部分作品被改编为影视作品。现为专业作家。
伊凡列巴坊是个小列巴坊。这里烤出的列巴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老伊凡从俄罗斯到哈尔滨已经十六年了，他就守着这个列巴坊，他不带徒弟，有个伙计。伙计是个混血儿，中国名儿叫唐守二，俄罗斯名儿叫谢尔盖二子。他的父亲老谢尔盖是个酿酒师，也是老伊凡的朋友。老谢尔盖在唐守二四岁的时候喝酒喝醉了，躺在远东铁路的铁轨上，被轧死了。老谢尔盖的媳妇儿是中国人，叫唐北娴，是哈尔滨东郊唐家油坊掌柜唐达信的老闺女。唐达信是个开明的地主，也是绅士，儿女们的婚姻嫁娶他一概不干预。儿子结婚，他出五千块大洋，闺女结婚，他送一千块大洋作陪嫁，算是尽了当爹的责任。当年老闺女在哈尔滨国立女子师范读书，她认识了在哈尔滨流浪的谢尔盖，她喜欢谢尔盖酿的甜酒，就把谢尔盖介绍给了她的舅舅，帮她舅舅建了个酿酒作坊。谁知这谢尔盖命短，一瓶子白酒就送了他的命。丈夫死了以后，唐北娴领着唐守二过日子，可是没了老谢尔盖挣钱，他们的生活就很艰难。唐北娴回娘家跟她父亲说她丈夫没了，现在日子难熬，想回家里来。唐达信说，你可以回来，但是你已经不是唐家的大小姐了，你得到油坊干活儿，干一天，给你一天的工钱，每月的饭钱要扣你一块大洋，你的孩子是我的外孙子，吃饭可以不要钱，但到了能干活的时候，得给油坊干活儿。唐北娴领着儿子在父亲家生活得也并不愉快，转眼间唐守二长到了十三四岁，他的模样让老唐家人很不喜欢。唐守二像他父亲一样，长着棕色的卷头发，眼珠子是蓝的，眼眶子也很高。他不喜欢干活儿，贪玩儿，油坊的瓦头也是唐守二的三舅，就经常揍他。唐北娴在娘家受到冷落，就领着孩子又去了哈尔滨。她在哈尔滨还有两间房子，这些年租给了天津卫的一个商人。唐北娴回到哈尔滨，就让那个天津卫商人搬走了，她和儿子重新搬了进去。他们还想在哈尔滨找到生活的出路。这一天，唐北娴在伊凡列巴坊买列巴，老伊凡认出了唐北娴，他问，这么些年你都干啥去了？
唐北娴说，在哈尔滨过不下去了，回我的娘家去了。二子大了，又干不了油坊的活儿，我在娘家待着就有些不仗义。这不，又回哈尔滨来找生路了。
老伊凡说，让你的儿子到我这儿来当伙计吧，包你们娘儿俩每天都有列巴吃，每个月我还给你儿子开工钱。
唐北娴说，那就谢谢你了。
儿子在老伊凡那里做了伙计。也很怪，他在油坊什么活儿也不能干，在伊凡列巴坊却手脚勤快，眼里也有活儿，老伊凡很喜欢。
老伊凡和唐守二的父亲一样喜欢喝酒，唐守二就每天在列巴坊停炉的时候去给老伊凡打酒。老伊凡在哈尔滨喝酒不喝杂牌子，就喝江北秦家烧锅营子的二锅头。他已经习惯了喝中国酒，连伏尔加和威士忌他都不喝。这天，唐守二在江北买了一木桶酒，雇车拉了回来，让老伊凡喝。老伊凡很惊讶，你咋给我买这么些酒？这些酒可是不少钱，至少得十块大洋。
唐守二说，是我赚来的。江北的秦掌柜在哈尔滨买了一袋子盐，盐是不允许过江的，是专卖，江边有对私盐和大烟的稽查，他们主要稽查的是中国人。我就帮着秦掌柜把这袋子盐背过了江，他们认为我是俄罗斯人，就没查我。这桶酒是秦掌柜送给我的。
老伊凡让唐守二去买香肠和烤羊排，然后两个人就在一起喝酒。老伊凡喝了一口酒，很高兴，说道，二子，你就做我的儿子吧。我没有亲人，在俄罗斯的哈巴，我有老婆和女儿，可我老婆背叛了我，她跟一个画家在一起生活了，我的女儿，她交给了她的父亲抚养。我老婆的父亲是政府的官员，过去曾经是军人，脾气很火暴。我去看女儿，他掏出枪来，在我脚下放了几枪。后来我就和朋友，也就是你的父亲谢尔盖来到了中国的哈尔滨。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孤独，但有时我也很愉快，我愉快的时候喝酒，还有就是去见马迭尔西餐厅的女招待柳芭。
唐守二不太喜欢那个叫柳芭的女招待。她经常到伊凡列巴坊，她总管老伊凡要钱，老伊凡的衣兜就让她随便掏，这些年老伊凡挣的钱有一半都让柳芭给掏去了。柳芭在哈尔滨也有自己的房子，就在伊凡列巴坊的后边，但她从来不让伊凡去她那儿住，她有的时候半夜到列巴坊来，和老伊凡亲热了一个多小时就走了。她从来不管老伊凡，老伊凡的衣服脏了，她不帮着洗熨，她甚至对老伊凡连一句温暖的话都不说，只会冲着老伊凡不正经地笑着。她长得很难看，鼻孔又黑又粗，眼睛总像睡不醒似的。她的体毛很重，连脖子上都有体毛。她长得很高大，但身段一点也不挺拔。硕大的屁股占去了她身体的三分之二，她走路的时候就像一只笨鹅。但在伊凡的眼里，柳芭就是一个天使。
唐守二对老伊凡说，您和柳芭在一起，我觉得很不公平。义父您长得多帅，那柳芭根本就配不上您。义父，您应该找一个比柳芭漂亮、比柳芭年轻的女人。
老伊凡有些不高兴，说道，柳芭还不漂亮吗？你可知道，她也是从俄罗斯过来的。她过来的时候才十八岁，她丈夫是俄国皇家的军官，后来国内叛乱，他就被打死了，她现在兜里还有丈夫的照片。那真是一个英俊的军官。二子，俄国这么英俊军官的女人现在是我的情妇，我感到非常幸福。
唐守二就不再说什么了，继续给老伊凡倒酒。老伊凡又喝了一杯酒，心情才好了起来。他问唐守二，你眼看也到了结婚的年纪，我想知道你想娶一个俄罗斯姑娘，还是中国姑娘？
唐守二说，那就得看缘分了。遇到有缘分的，我是不会在乎她是俄罗斯姑娘还是中国姑娘的。
老伊凡和唐守二每天都过着单调而乏味的生活，老伊凡只有在有酒喝和柳芭来的时候才会高兴得像个孩子。这年冬天，哈尔滨下了一场小雪，路上很滑，柳芭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来了，老伊凡就让唐守二到马迭尔西餐厅去找柳芭（以前老伊凡要和柳芭约会的时候，总是唐守二到马迭尔西餐厅去找）。马迭尔西餐厅有个拉小提琴的俄罗斯小伙子，他也是马迭尔饭店拉啤酒和列巴的，跟唐守二很熟。唐守二在马迭尔西餐厅绕了一圈也没看见柳芭，就问那个小伙子，柳芭去哪儿了？
小伙子告诉他，她被一位钟表师领走了。这些日子，那个钟表师经常到这里来，走了就把柳芭带走。
唐守二问，你认识那位钟表师吗？
小伙子说，认识，霍尔瓦特大街留道夫钟表店的大胡子留道夫。他不经常到马迭尔来，他喜欢到西亚特法国西餐厅去吃饭。留道夫这几年发财了，这几年他收购了一块劳力士和一块卡地亚，又高价卖出了。
唐守二离开马迭尔西餐厅，就回到列巴坊，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老伊凡。老伊凡想了想，说道，这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一定是欠了留道夫的钱，才被留道夫领走的。
唐守二问，义父，柳芭已经在您那儿拿走了许多钱，她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老伊凡说，柳芭不是那种奢侈挥霍的女人，她想积攒一笔钱回俄罗斯。她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俄罗斯的朋友家。
唐守二说，那怎么办？我们就眼见着柳芭被那个无耻的留道夫欺辱吗？
老伊凡无可奈何地叹道，愿意去，她就去吧。什么时候留道夫厌恶她了，她还会回来找我的。
唐守二说，那不行，我要给留道夫点颜色瞧瞧。我还得让柳芭知道，伊凡的儿子是一个什么也不怕的中国男人。
老伊凡说，你还是不要惹他。留道夫这个人我早就认识，他在哈尔滨俄国人的圈子里是个惹不起的人物。除了有钱，他还认识许多俄国的能人，有拳师，有火枪手，还有开火车的司机。另外，他还和中国的巡警是朋友。
唐守二说，我们不能怕他。他有钱，也有人，可是他没有理。俄罗斯人应该是讲理的。
唐守二又把酒端了上来，又出去买了香肠和烤羊排，他和老伊凡又喝了起来。他们在喝酒的时候，谁也不说话。见老伊凡已经喝了三杯酒，有些兴奋了，唐守二就拽着他，说道，走，我跟您找柳芭去。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柳芭没有在留道夫的钟表店，他就在咱们的后院，她的家里。
唐守二和老伊凡找到了柳芭的家。唐守二把柳芭家的门敲开了，柳芭好像知道他们要来，就很不高兴地说道，都这么晚了，你们来干啥？我该休息了。
老伊凡说，我和我的儿子刚喝完酒，顺便路过你家，想到你家看看你。因为我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了。
柳芭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唐守二说，我早就知道你住在这儿。我义父有绅士风度，所以就没到你这儿来过，今天我们来拜访，你得欢迎我们。
柳芭说，今天我累了，你们明天来吧。明天我等你们。
唐守二把柳芭推到一边去，就拽着老伊凡进了院子，又进了屋，也果然见到了留道夫正穿着睡衣，在镜子前修理他的大胡子。
留道夫见有两个男人随柳芭进了屋，就说道，谁呀，这么晚了，可不要打扰我休息。
唐守二趁留道夫不备，就猛地给他一拳头。留道夫很强壮，他爬起来，向唐守二扑过来。唐守二顺手抄起一把木头椅子，狠狠地向他砸去。留道夫被打倒了，他擦着嘴角上的血，问道，你们为什么打我？
老伊凡说，柳芭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么能让我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过夜。
留道夫站起来，问柳芭，他是你未婚夫吗？
柳芭愤怒地说，他这个无耻的列巴师，我怎么会是他的未婚妻！
留道夫就对老伊凡说道，听见了吧，柳芭说了，她不是你的未婚妻。我也得问问柳芭，因为我才是她的未婚夫。我说的对吗，柳芭？
柳芭说，对。老伊凡你听好了，留道夫已经跟我好半年了。我们马上也就要结婚了。我跟你好的时间也不短，可是你从来没说要娶我。这就看出了你和留道夫比，你不值得我爱。
留道夫说，这两个混蛋喝多了，赶他们走。
柳芭就把老伊凡和唐守二推了出去。
……
从柳芭那里回来，老伊凡感到很悲伤。但他没有停炉，仍然在烤列巴。他让唐守二做他的干儿子，却不把他烤列巴的技术教给他，这让唐守二感到非常奇怪。老伊凡烤出的列巴和别的面包坊不一样，他烤出的列巴十天之内不会坏，也不会硬，总是软的。他的列巴散发出的味道不是香气，而是有些焦糊的气味。老伊凡的列巴受吃不受闻。有一次老伊凡喝酒喝多了，对唐守二说道，我们家世代都是列巴面点师，我的爷爷是专门给文宗尼古拉二世朝廷烤列巴的。尼古拉二世被推翻的时候，革命党把朝廷里的人都杀了，连园艺师都没有放过，但却放过了我爷爷。因为他们知道，我爷爷烤出的列巴在俄国是找不出第二个的。他们不能让这种美食消失。在俄罗斯，有几种人会受到人们的尊重：调琴师、酿酒师、芭蕾舞演员，还有列巴面点师。这些人有的曾被封为伯爵，这已经是最高的荣誉了。我本来不应该离开俄罗斯，但俄罗斯国内在进行战争，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同时我也是一个有良心的俄罗斯人，我看不惯俄罗斯民族自相残杀，于是我就和你父亲一起来到了哈尔滨。
这是唐守二听到的老伊凡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唐守二当然没有感动，但老伊凡却已经泪流满面。据史料记载：1918年11月18日，在王兆屯下车的逃亡俄国人多达1018人。这是最早来到哈尔滨的俄罗斯人，老伊凡和谢尔盖就是这些人中的两个。哈尔滨是一个宽容的城市，后来在二战期间，很多犹太人和法国人都到这里来避难。哈尔滨人并没有挤兑他们，和他们平等相处，有时还帮助他们。也许谢尔盖对哈尔滨人的善良体味最深，所以他才娶了唐北娴。而老伊凡却没有在哈尔滨娶中国的姑娘，这也许和他的孤僻怪诞加上他长了一副凶相（唐守二对义父的那副凶相并不厌烦，他觉得那是英俊）有关。老伊凡在爱情和婚姻上总是自卑的，不然他不会把柳芭看做是天使。他在爱情上又很固执，他一旦爱上了柳芭，就对所有的女人都不感兴趣了。他也想娶柳芭，但他又看出柳芭是一个靠不住的女人，他要娶了柳芭，柳芭不会像一个温顺的女人那样和他厮守在列巴坊里，帮他做些事情，她仍然会像一匹野马到处乱跑，这种女人也只能做情人，而不能成为妻子。老伊凡往往在酒后能说出异常智慧的话来，他曾经说过，一个男人失去妻子并不可悲，而失去情人才是最可悲的。妻子能给你温暖，也同样能给你幸福的快乐，但她不会给你意外的幸福，而情人给你的总是意外的幸福。这话唐守二是听不明白的，但他理解义父对柳芭的那种感情。
唐守二见义父老伊凡在痛苦中等待出现奇迹，等待柳芭能重新回到他身边，他觉得这是这个老俄罗斯匠人的自我安慰。他在想，得想尽一切办法让柳芭重新和老伊凡和好，而和好的唯一办法，就是让留道夫离开柳芭。
唐守二又去了马迭尔西餐厅。拉小提琴的小伙子问他来干什么，唐守二说，想找柳芭。拉小提琴的小伙子告诉他，柳芭自从被钟表师留道夫领走以后，就再也没有回马迭尔。
唐守二又悄悄地溜到了柳芭的住宅，观察院里在发生什么。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柳芭的房子已经上锁了，看样子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了。
唐守二每天都为找柳芭而到处奔波，老伊凡并不知道干儿子在为他找回失去的幸福。这天，老伊凡突然对他说道，二子，你义父我在痛苦中什么也干不下去了，而你又不好好地为我打点列巴坊里的事情，你这样做让我感到非常失望。从现在起，你离开列巴坊，自己去找生路吧，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再回来找我。
唐守二觉得这样也行，这样他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去寻找柳芭和留道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