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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跑步穿过中关村(4)

早餐屋的门窗紧闭,因为背着路灯光,看不清里面细小的东西,但整体上的空荡荡的昏暗还是能分辨出来。看样子已经废弃有些日子,要不也不会斜在路上。敦煌推推门和窗户,都关得严实,他在想要不要找块砖头把玻璃敲碎,睡在里面好歹避点风。没风会好过得多。没找到砖头,正想用胳膊肘捣出个洞来,一辆汽车在附近拐弯,灯光打在店铺的白铁卷帘门和窗玻璃上,光反射到早餐屋的玻璃上,敦煌看到了玻璃上的一个洞。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了窗户的插销,拨一下,窗户竟然打开了。

卖早点的窗户足够大,他先把三个包递进去,然后从窗口爬了进去。满屋呛人的灰尘味,起码半年没用过了。两只眼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敦煌发现墙角有一堆报纸,突然明白了,这地方一定有人待过,很可能和他一样,临时过了一夜。越想越对,玻璃上的那个小洞应该也是那家伙敲出来的。

他把报纸摊开,铺上他的呢子大衣,躺下来,身上随便盖了件衣服。风在屋外,从小孔里进来的可以忽略不计,敦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先来的那家伙头脑也不错啊,敦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那家伙是个流浪汉呢,还是和他一样,是个突然间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干脆是个迷路的女孩。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人也在这里住了一夜,或者两夜甚至更多。敦煌对自己的这个结论很满意,在黑暗里笑了,头歪一歪,睡着了。

一夜好觉,梦都没做。睁开眼世界一片明亮,阳光大好的天气,车声、人声涌进来。北京恢复了正常的乱糟糟的热闹。敦煌坐起来,动一动嘴觉得满嘴沙尘,像吃了一夜土,连吐了十来口唾沫才清爽些。屋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比他昨天晚上看见和想象的要多得多。敦煌觉得足够清醒了就站起来,拉开窗户,门前不时有行人经过,几步外有个大妈在卖煎饼果子。风停了,世界百无禁忌。行人都很从容,扭头看这个从早餐屋里往外爬的人。敦煌对他们视而不见,拍打身上尘土的时候闻到了煎饼果子的香味,他感到了饥饿和口渴。他走到大妈的摊子前,要了一个煎饼、一杯豆浆。大妈开始烙煎饼时,敦煌拿起一杯压过膜盖的豆浆,插一根管子喝起来。喝完了煎饼也做好了,上面还摊了个鸡蛋。

“多少钱?”他问,已经把煎饼送进了嘴里,烫得他直想蹦。

“不要钱,”大妈说。“送你的,吃吧。”

敦煌脑子有点短路,接着就明白了,一把将煎饼摔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拍在摊子上,说:“我他妈的不是个要饭的,不要人可怜!”拎着包就走,大妈在后面说哎哎,钱,敦煌没回头。他的腰杆僵硬挺直,步子迈得像个悲壮的大僵尸。又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他,他们奇怪这小伙子为什么满脸亮堂堂的眼泪。敦煌不管他们,继续直直地往前走,在拐弯的地方遇到一个交通用的大圆镜子,他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满头满脸的尘灰,不算长的头发变成灰白色,眼泪经过的地方一道道水槽,一个大花脸。夹克吊在身上,左边高右边低,圆领毛衣也这边松那边紧,裤子皱得不像样,低头看见脚上的鞋子仿佛刚从沙漠里出来。不是流浪汉是什么。不是个乞丐是什么。三个包也难看得要死。敦煌抹把脸往回走。卖煎饼的大妈在低头给别人烙煎饼。

敦煌说:“大妈。”

大妈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做煎饼,跟没看见似的。

“大妈,对不起,”敦煌机械地点着头,“您别生气。我,想再买一个煎饼和一杯豆浆。”

“等这个烙完的。瞧你这小伙子,冲的。”

敦煌谦恭地笑笑,又说对不起。

现在的问题是找住处。房子暂时租不起,北京的房东刁得不行,都要求季付、半年付甚至年付。一把手拿出起码三个月的房租,除了卖身他没别的办法。所以他想先找个按天或者按周算钱的房子,最好是床位,一间屋四个人或者更多,越多越好,多一个人就少花一点钱。敦煌去了北大,三角地那里这类广告铺天盖地。离北大不远的承泽园的一个地下室,四个床位,每个每天25块钱。敦煌约好房东在北大西门见面。一个四十来岁的病恹恹的瘦男人,腰有点弓,昨晚的大风把他吹上天应该问题不大。穿过蔚秀园,过一座桥就是承泽园,敦煌一年前交货时来过这里,园子里有棵连抱的老柳树,肚子是空的,能钻进去一个人。

地下室不大,有种阴森的凉,摆设像一间逼仄的学生宿舍。两个学生用的高低床基本上就把空间挤满了,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盆架。桌子上放点小杂物,脸盆毛巾牙缸啥的都放在盆里。三个床位上已经住了人,还剩一个上铺。行李箱都塞在床底下。房东说那三个都是来北大听课的,准备考研究生,绝对安全可靠。但敦煌感觉极其的不好,好像在哪部恐怖片里见过类似的房间。他不打算住这里,就随口压了价,说住一周。房东及时地答应了,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他们三个回来了你可别说是20啊,他们都交25。

敦煌想了想,住就住吧,总比早餐屋舒服点。“好,我就说30。”

7

就这么在一张高低床的上铺住下了。收拾结束,敦煌洗了个澡,光鲜体面地去了北大,在32楼前面的跳蚤街上摆起摊子。

到天黑之前敦煌卖了十一张碟,其中一张是用来换书的。临摊是个卖旧书的,敦煌拿起一本研究电影的书,竟有一篇专门谈《罗拉快跑》的文章,一看竟也看进去了,觉得人家说的都在理。这碟片他卖了三十一张之后,因为好奇也硬着头皮看完了,不喜欢,不知道导演和来来回回跑的罗拉到底要说啥。这篇文章解释得头头是道,看得他直咬手指头。一部电影竟能搞得这么高深。又翻到其他地方看,居然也看懂了。他一直以为学术文章山高水深,艰涩难懂。这让他兴奋。知识分子了都。就用一张碟换到了手。

那本书敦煌一直看到地下室的床上。书中有对香港电影的评论。这块他熟,提到的电影几乎都看过,更觉过瘾,还有难得的成就感。其他三个十点半后才陆续回来。一个要考北大外语系的硕士,长一张崇洋媚外的大胖脸;一个考数学系的硕士,戴眼镜,一看就营养不良,下巴尖尖的,体形如同一个放大的问号;另一个考哲学系的博士,眼神不好,却喜欢从眼镜上面看人,挂在鼻尖上的眼镜仿佛只为了摆设。哲学博士看见敦煌在看一本电影研究的书,就问他考艺术系还是中文系。敦煌想了想,说艺术系。听起来气派。搞艺术的,听听。

“硕士还是博士?”

“博士,”敦煌谦虚地说。“考着玩。”

哲学博士的眼光立马从镜片上方向他看过来,那两只小而无神的眼。敦煌觉得这家伙挺傻。他说:“咱俩一个战壕的,我也考博士。哲学博士。”敦煌欠了欠身子,有点慌。这谎撒大了。人家是考哲学的。那是所有学问里敦煌最崇敬的一门,他不知道那种玄而又玄的学问怎么玩,看不见抓不着啊,对他来说,那完全和呼风唤雨一样是门巫术。敦煌看见哲学博士没头没脑地爬上床,脑袋伸得像只鹅看手里的书。他怎么就觉得哲学博士的样子挺傻呢。

外语硕士和数学硕士对他这个艺术系博士不感冒,直到睡着了开始磨牙说梦话,跟他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刚来的啊。”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北大吃早饭和看书了。敦煌不急,没人一大早忙着买碟。他睡到八点才起,在承泽园门口的小摊上吃了豆浆油条,决定去人大和双安商场那儿卖碟。中关村大街早就开始堵了,从早堵到晚。为什么要修一条用来堵车的马路呢,敦煌在车上想了十分钟,车只移动了不到五米。他干脆下车步行。大学门口比较清静,敦煌不敢造次,就去了双安,刚过马路就有几个女人围上来,奇了怪了,几乎每个女人都抱着个小孩。

她们说:“大哥,要办证吗?发票也有。”

敦煌说:“发票你们也卖啊?”

她们说:“早就卖了。你要多少?”

敦煌说:“我办证的时候没卖过假发票。”

女人们面面相觑。一个女人怀里的小孩哭了,她气愤地说:“哭什么哭!神经病!”其他几个都瞪了他一眼才走。敦煌心里挺高兴,他妈的,骂我。他办假证的时候的确没卖过发票,看来能公费报销的人越来越多了。

敦煌刚走几步,又上来一个背孩子的女人,黑瘦,应该是从农村出来的,正在吮手指头的小男孩被捆在她腰上。女人凑近了说:“要光盘吗?什么样的都有。”

敦煌看她空荡荡的双手,问:“盘呢?”

“跟我来,在那边。”

她对着路边的大楼划了一个弧,手指抽象地落在了楼后面。敦煌本来想跟她去看看,又觉得没意思。装作突然发现手机上的短信,说有人急着找他,得马上走。女人很失望,在身后喊,要买再过来啊,我一直在这地方。随后又遇到几个办证和卖光盘的。敦煌发现,现在办证的和卖光盘的主力是女人,而且大部分都带着一个正吃奶的小孩。带孩子当然是为了安全,逮住了你也没辙,孩子的奶你来喂?另一个发现是,这地方一定常有警察出没,否则她们也不会空着两只手来卖碟。敦煌一想,还是换个地方放枪吧,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就去了北太平庄附近的牡丹园小区。

打了两天游击,生意不好不坏。到第三天就难以为继,时下流行的大片卖光了,挑选余地也越来越小,剩下的几张碟留不住客人的眼。当初这些光盘只是为一天准备的。第三天下午敦煌早早收工,没的卖了。接着就茫然,他没有货源,后悔当初没和夏小容一起去拿碟。不过他要去夏小容也未必答应,他知道往往这种生意的货源都是保密的。就像他当初和保定揽了生意,做假证也是定点的,这个点他们也不告诉别人。敦煌几次要给夏小容打电话,拨了半截子号又把电话掐了。这个醋吃得没道理他懂,但一想到此刻停留在夏小容大腿上的手是一个名字叫旷山的家伙,他心里还是相当的不舒服。她把另一个人的手拿到她腿上了,敦煌觉得牙根有点痒。他把手机塞进兜里,没路了。没路也跟自己耗着。

他去了一个小饭店,吃了三个大馒头才把牙根里的痒止住。然后步行回承泽园。路上经过一个专卖五元十元盗版书的铺子,买了一本关于电影的随笔集,那本书看完了。快到海淀体育馆,夏小容打了他手机,问卖完了没有?

“卖完了。”

“卖完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过来拿碟吧,他不在。”

“刚卖完。”

碟已经分好了,每一类若干张。他们相互不看对方,说话时眼盯着光盘,像在对电影里的人说话。“够你卖三天的,”夏小容把一张碟翻来翻去,“那种碟还在床底,要多少你自己拿。”敦煌弯腰从床底拿出一堆毛片,扭头时看见夏小容拖鞋里的脚,灰色的棉袜子让他觉得温暖。他抬头顺着她的腿往上看,看到了她的胸部和脸,夏小容看见他的目光立刻改向别处看。敦煌慢慢地站起来,把夏小容扑倒在床上。毛片扔了一地。夏小容叫了一声,敦煌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但他停不下来。夏小容推他,再推他,就不推了,她箍住敦煌后背的两只胳膊越来越紧。

开始急鼓繁花,后来像一部二三十年代舒缓的默片。结束时如同悠远的一声叹息。结束了敦煌不知道怎么办,他把头埋在夏小容胸前,一声不吭,然后爬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碟,背着包就要走。夏小容说:“你说北京好吗?”

“挺好的。”

“我还是想回去。”

在敦煌听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能和“他”一起,某一天回到老家去。但敦煌的脑子里却出现一溜女人,孩子在怀里或者背上,见人就问,要光盘吗?办证吗?敦煌头一次看见夏小容眼角出现了四条皱纹,一边两条。它们的队伍将会不断壮大。

敦煌临出门时说:“应该回去。”

他们没有谈到这些碟卖光了该怎么办。敦煌第二天打电话还是犹豫了一下。他说,北大的一个学生要三十五部《柏林苍穹下》。夏小容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又打过来,没问题,让他晚上过去拿。

敦煌去的时候他们在吵架。旷山是个瘦高男人,三十多岁,鼻子底下留一道精明的小胡子。夏小容坐在床上哭得像打嗝,脖子直伸,气不够喘似的。敦煌多少年前见过他妈也这样哭过,那会儿他爸他妈闹离婚。敦煌说:“小容,姐,她怎么回事?”

旷山一挥手说:“没事瞎闹呗,女人嘛,能有什么事。”

夏小容歪倒在床上,因为委屈,哭声扬起来。

“你欺负她了。”敦煌的脸跟着撂下来。

“跟你没关系,拿碟走人。”旷山斜着眼看敦煌,“买碟的钱留下。”敦煌没动。旷山说,“怎么,碟不要了?”这时候夏小容停止哭声,走过来推敦煌,让他赶快回去。推几下没推动。旷山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不知道他们俩的事,但他感觉出敦煌有点不对。他说,“怎么,我跟老婆吵吵架也不行?”

夏小容说:“谁是你老婆!我跟你没关系!”

旷山说:“别蹬鼻子上脸啊,就是你亲弟弟来了,我也照样抽你。”

敦煌的拳头就上去了,一拳打得旷山两鼻孔蹿血。夏小容没想到敦煌这么快就动手,半个身子都用上了要把他往门外推,敦煌不得不后退。旷山急了,跳过来要还击,“你他妈的打我!你他妈凭什么打我!”敦煌的拳头越过夏小容的头顶,又是一下子,打在旷山的左眼上。敦煌说:“打的就是你!”

“好啊!”旷山气急败坏地说,“你弄出一个野弟弟来对付我!有种你丫别走!”

这家伙一急把北京土话都用上了。还你丫你丫的,你丫算个什么鸟,还真把自己当首都人民了。敦煌没骂出口,就被夏小容推出门外。夏小容说,求你了,别给我添乱。敦煌心里一凉,把准备好的钱扔进屋里,转身下了楼。旷山急于捞回脸面,冲出来要还以颜色,夏小容拦了半天没拦住,敦煌出了楼道他也下来了,一路骂骂咧咧,你丫给我站住!

敦煌转过身,“你丫想怎样?”

旷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他妈有什么资格打我?”

敦煌抬头看见一个脑袋从三楼的窗户里伸出来,语气一下子温和下来。“你该好好待她,”敦煌说,“这么好的女人。”

“为什么非要我好好待她,她就不能好好待我?还有,你丫算哪根葱,上来就打我?”旷山的喊声把周围的几个声控门灯都震亮了,看得见暴起的脖筋在跳。

敦煌正想发作,夏小容在头顶喊:“敦煌!”她担心他再次出手。敦煌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然后觉得好笑,谁也没有设置一场比赛,完全是他自己把自己弄到了一个挑战者的位子上。他不过就是个“干弟弟”。他对楼上的“干姐姐”说:“你放心,我陪姐夫喝两杯就没事了。”然后对旷山说,“走吧,我请客。”

旷山半天没回过神,“请客?请什么客?”

8

敦煌今晚对酒没兴趣,只想用酒来对付旷山。有夏小容在,拳头不好再动了,灌他一下总还是无伤大雅的。“每人先来五瓶。”敦煌说。

“五瓶?”旷山看看摆在他面前的五个瓶子,有点懵,咬咬牙说,“好吧。”他不打算在拳头之外再输一次。

开始敦煌一个劲儿地劝酒,他不想和对面的家伙多废话,早灌倒早完事。旷山酒量不算太差,抵挡了一阵子就慢下来了。慢不是找借口推辞,而是止不住要说话。敦煌能感觉他的舌头在一点点变大。舌头大了,目光就柔和了,慢慢就有了他乡遇故知的表情。敦煌觉得旷山喝了酒虽然有点脸红脖粗,但看起来还真诚一点,比清醒时抖着个傲慢的小胡子让人舒服点。

“你是她干弟弟,所以你打我?”

“你让她不高兴了。”

“我他妈的还不高兴呢!我容易么,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做梦都想着赚钱、发财,想着在这鬼地方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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