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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公爵的归来(1)

六月初旬,已经整整一星期了,彼得堡的天气都特别的晴朗。叶潘钦家在伯夫洛夫司克有一幢自己的豪华别墅。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说走就走,忙了不到两天,就全家搬到别墅去了。

叶潘钦家搬走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也乘早车从莫斯科来到了彼得堡。谁也没有到车站去迎接他,但是公爵下火车时,似乎突然看到在围上来迎候旅客的人群中,不知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向他投过一束奇怪而又炽热的目光。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已经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当然,这不过是幻觉,但是留下的印象却是令人不快的。再说,公爵本来就落落寡合,若有所思,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一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到翻砂街不远处的一家旅馆里。这家旅馆很差劲。公爵要了两个不大的房间,光线很暗,家具也差。公爵洗完脸,穿好衣服,什么东西也没要,就匆匆出去了,好像怕浪费时间或者怕拜访碰不到似的。

如果在半年前他初到彼得堡时就认识他的人们中间,现在有人抬起头来看看他,可能会发现他的外貌变了许多,变得好看多了。但是也不见得真这样。其实仅仅是衣服全变了:所有的衣服都变了样,都是在莫斯科由上好的裁缝定做的,但是这衣服也有缺点:做得太时髦了(一些做活巴结但手艺不十分高明的裁缝,做起活来,一向这样),再加穿这身衣服的人对衣服式样毫无兴趣,因此只要对公爵仔细看上一眼,热衷于取笑他的人也许就不难找到一些令他们哑然失笑的地方。但是有人没来由地偏偏要觉得可笑,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公爵叫了辆出租马车,就动身上沙滩(彼得堡的小市民区和贫民窟)去了。在圣诞街的一条胡同里,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他感到很惊奇,这座小木屋居然看去外表还很漂亮,而且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房前还有座小花园,开满了鲜花。临街的几扇窗户都开着,从窗里传出一个人激昂慷慨、滔滔不绝的说话声,近乎喊叫;似乎有人在朗诵,甚至在发表演说;这人的声音间或被几个人的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公爵走进院子,登上台阶,求见列别杰夫先生。

“他们在里面呢。”一名厨娘,把衣袖挽到胳膊肘上,出来开门,她用手指着“客厅”答道。

这座客厅里糊着湖蓝色的壁纸,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太讲究了些。又是小圆桌又是长沙发,又是罩着玻璃罩的青铜座钟,又是镶嵌在墙上的狭长穿衣镜,天花板上还用青铜灯链挂着一盏古色古香的带有小玻璃串儿的小型吊灯,列别杰夫先生本人,正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公爵,他穿着坎肩,但是没有穿上衣,一身夏天打扮,他正在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就某一问题发表演说。他的听众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姑娘,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那男孩相当活泼,看去人不笨,手里捧着一本书,那年轻姑娘一身丧服,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小女孩也穿着丧服,特别爱笑,一笑就张大了嘴,一副傻样。最后,旁听的人中,还有一位非常奇怪的小伙子,躺在沙发上,二十上下,长得相当英俊,肤色微黑,蓄长发,头发很密,眼睛又黑又大,面颊两侧和颌下胡须微露。这小伙子似乎常常打断正在慷慨陈词的列别杰夫,与他争辩,其他听众之所以发笑,恐怕也正是在笑这件事。

“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卢基扬·季莫费伊奇!您瞧!您倒是回过头来瞧瞧听!唉,你们这些人真讨厌!”

厨娘挥了下手,气呼呼地走开了,甚至气得满脸通红。

列别杰夫回过头来一看,看见了公爵,他像挨了晴天霹雳似的站了片刻,接着便满脸堆笑。谄媚地向他跑了过来,可是半道上又突然站住,结结巴巴地连声说道:

“公爵大……大……大人!”

但是他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又转过身去,无缘无故地,先是向穿丧服、抱小孩的姑娘冲去,那姑娘由于他冷不防来这一下子,吓得后退了一步。但是他立刻又撇下她,扑向站在通向另一间屋子门口。大笑过后仍在傻笑的十三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经不住他的吆喝,一溜烟躲进厨房去了,列别杰夫还向她的背影连连跺脚,以示恐吓。但是当他遇到公爵尴尬不安的眼神后,便急忙解释道:

“表示……恭敬,嘿嘿嘿!”

“您这一套大可不必……”公爵刚想开口。

“就来,就来,就来……说话就来!”

说罢,列别杰夫便一溜烟跑出了房间。公爵惊讶地望了望那位姑娘。那男孩和躺在沙发上的那年轻人,他们统统在笑,公爵也笑了。

“去穿燕尾服了。”男孩说。

“真让人过意不去,”公爵刚要开口道,“我还以为……请问,他……”

“您以为他喝醉酒了?”躺在沙发上的那人叫道,“毫无醉意!除非喝了三、四杯,最多五杯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家常便饭。”

公爵本来想转身对沙发上的那个人说话,但是那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却开了口,她的神色十分坦然,她说道:

“他早晨从来不多喝,如果您找他有什么事,就趁现在说吧。正是时候。他晚上回来,肯定烂醉如泥,现在他一到晚上就哭,给我们念圣经,因为我们的妈妈在五星期前死了。”

“他所以逃跑,肯定因为难于回答您的问题,”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人笑道,“我敢打赌,他肯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骗您,现在正在动脑筋。”

“总共才五星期!总共才五星期呀!”列别杰夫已经穿上了燕尾服回到房间,接着说道,他眨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准备擦眼泪,“全成了没娘的孩子!”

“您怎么穿有破洞的衣服出来了?”那姑娘说,“这儿门背后不是放着一件新上衣吗,没看见还是怎么的?”

“住嘴,就您事多!”列别杰夫向她嚷道。“哼,您呀!”他说时向她连连跺脚,但是这回她只是付之一笑。

“您别来吓唬人,我不是塔尼娅,不会给您吓跑的。倒是柳博奇卡,没准给您吵醒了,说不定得了急惊风……嚷嚷什么呀!”

“不会的,绝不会的!让您舌头上长个疔……”列别杰夫突然非常害怕,抢前两步去看睡在女儿怀里的孩子,十分担心地在她身上画了个十字。“我主保佑,我主保佑她平平安安!她是我的亲骨肉,还在吃奶,是女儿,叫柳博芙,”他对公爵说,“她是我的结发妻子叶琳娜生的,她在分娩的时候死了。这个丑妞是我的女儿薇拉,穿着丧服……至于这个,这个,噢,这个……”

“怎么没词啦?”年轻人叫道,“往下说呀,别不好意思呀。”

“公爵大人!”列别杰夫突然一阵冲动,无限感慨地说,“热马林家的那件凶杀案(发生在一八六八年三月一日的这一凶杀案,共杀害六人……热马林的妻子、他的母亲、十一岁的儿子、一位女亲戚、厨娘和一名扫院子的。凶犯是一个名叫维托尔德·戈尔斯基的中学生。陀思妥耶夫斯认为凶手之所以犯罪,是因为受到六十年代虚无主义理论的影响,该理论败坏了当时的一代青年),您在报上看到了吗?”

“看到了。”公爵带着几分诧异地说。

“好,那么这就是杀害热马林一家的真正凶手,他就是凶手!”

“您在说什么呀?”公爵说。

“我这是打个比方,如果有未来的第二个热马林家,那么他就是未来的第二个凶手,他正准备下手……”

大家都笑了。公爵转而一想,列别杰夫也许当真在踌躇不决,装腔作势,无非因为他预感到公爵会问他一些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在拖延时间,想办法对付。

“他正在耍阴谋,想造反!”列别杰夫仿佛怒不可遏地叫道,“难道我能够,难道我有权把这么一个专门搬弄是非的人,这么一个也可以说是浪子和恶棍吧。认为是自己的亲外甥,认为是我过世的妹妹阿尼西娅的独生子吗?”

“您给我得了吧,您是个醉鬼!公爵,您信不信,他现在异想天开,想去当律师,想去搞法庭诉讼,因此他就鼓起如簧之舌,成天价在家里跟孩子们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五天前,他还当着民事法官的面替一个人作辩护。他为谁辩护呢?并不是替那个再三哭求他的老太婆辩护,而是为一个专放高利贷的名叫扎伊德莱的犹太人辩护,因为他答应给他五十卢布酬金……”

“打赢了才给五十卢布,打输了只给五卢布。”列别杰夫突然解释道,跟他刚才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大叫大嚷过似的。

“他自然是信口雌黄,胡扯一通,要知道已经不是过去那世道了,直落得个贻笑大方。可是他还洋洋得意,说什么公正廉明的法官先生们,请大家想想,一位晚境凄凉的老者,卧病不起,一向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现在却受人欺凌,都揭不开锅了。请大家想想一位立法者的至理名言,‘法庭应以仁爱为本’。您信不信,他每天上午都在这里向我们重复他的这篇讲演,就像他在法庭上演说似的,今天已经唠叨第五遍了。您临来前,他还在大声演说,得意极了。他自以为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他还在准备继续替什么人辩护。您大概是梅什金公爵吧?郭略跟我说起过您,说他迄今为止在世界上还从未遇到过比您更聪明的人……”

“是的!是的!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列别杰夫立刻接口道。

“我看,这人是在信口胡说。一个是爱您才说这话,另一个是在拍您马屁。而我丝毫没有打算巴结您,这您是知道的。我看,您这人不会没有判断力:您来评评理,我跟他孰是孰非。我说,您愿不愿意让公爵来评评理呢?”他对舅舅说,“公爵,您的突然出现,我感到高兴。”

“行啊!”列别杰夫坚决地大声说,但又不由得回过头去看看他的听众,这时大家又开始走拢来了。

“你们俩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公爵皱着眉头问。

他的确有点头疼,再说他越来越相信,列别杰夫在顾左右而言他,乐得把事情搁置一边,谈些无关紧要的事。

“先说一下事情的由来。我是他外甥,这话他没有说错,虽然他说大谎。我没有念完大学,但是想念完,并且坚持要念下去,因为我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为了谋生,我在铁路上找了个差使,月薪二十五卢布。此外,我承认他曾经帮过我两三次忙。我手头有过二十卢布,但是我把它输了。我说公爵,您信不信,我这人太卑鄙,太下流了,竟把钱给输了。”

“而且输给一个坏蛋,输给一个混账东西,就不该给他钱嘛!”列别杰夫叫道。

“是的,输给一个坏蛋,但是输了就该给人家钱,”年轻人继续说道。“至于说他是个坏蛋,我自己就能证明这一点,倒不是因为他曾经揍过您一顿。公爵,这人是个被革职的军官,退伍的陆军中尉,曾经在罗戈任那伙人里干过,教过拳术。自从罗戈任让他们散伙以后,他们现在就居无定所,到处流浪。不过最糟糕的是,我明知道他是个坏蛋、恶棍、小偷。还是坐下来跟他玩牌,在赌剩下最后一个卢布的时候(我们玩的是‘棍子’——扑克牌的一种玩法),我私下里想:输了就去找卢基扬舅舅,只要我求他,他不会不给的。这就是下流了,简直太下流了!简直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卑鄙行为!”

“简直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卑鄙行为!”列别杰夫重复他的话道。

“哎呀,您先别得意呀,听我往下说嘛!”外甥不高兴地叫道,“他还高兴呢。我跑来找他,公爵,向他承认了一切,我这样做是光明磊落的,我没有为自己开脱,我在他面前把自己臭骂了一顿,这是大家亲耳听见的,可以作证。为了在铁路上做事,我非得多少置备一点像样的穿戴不可,因为我浑身上下破破烂烂,您瞧这靴子!要不然,我没法去上班,我要是不在指定的日期以前前去报到,这位置就可能给别人占了,那时候我又会高挂在赤道上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另谋高就。现在我只求他借给我十五个卢布,并且保证下不为例,此外,我还保证在三个月内把所有的债款统统还清,一戈比不落。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可以一连几个月坚持吃面包和克瓦斯(一种自制的带酸味的清凉饮料)。因为我是个有性格的人。三个月内我可以拿到七十五卢布。加上以前欠他的,一共欠他三十五卢布,由此可见,这钱我是还得起的。好吧,要利息也行,要多少给多少,他妈的!他难道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公爵,您可以问他嘛,他过去帮过我的忙,我还钱给他没有?为什么现在就不肯借呢?我还了那个中尉的赌账,他就火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原因!他就是这么个人……既不利己,又不利人!”

“还赖着不走!”别列杰夫叫道,“干脆躺在这里,赖着不走了。”

“我早把丑话说头里了。不给就不走。您好像在笑,公爵?您好像认为我不对?”

“我没有笑,不过,我看,您也确实有点儿不对。”公爵不高兴地回答道。

“您干脆说我全错了不得了,别支支吾吾。什么叫‘有点儿’!”

“您不介意的话,那就全错了。”

“我不介意!可笑!难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实属两难,有所不得已吗:钱是他的,借不借由他,我硬要他借,就是强迫。但是公爵,您……您不知道人情冷暖。不教训教训这种人,他就不懂得好歹。就得教训教训他们。要知道,我问心无愧。凭良心说,我不会让他吃亏,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他的。他也能够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看到我在低三下四地求他。他还要什么呢?这种不乐于助人的人,有什么用?得了吧,他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您问问他,他对别人干了些什么,他是怎么对人家坑蒙拐骗的?他用什么法子置下了这座房产的?如果过去他不是已经骗了您,现在也没有想方设法要继续骗您的话,就砍下我的脑袋!您在笑,您不信?”

“我觉得,这一切与您那事不完全有关系啊!”公爵说。

“我躺在这里已经第三天了,什么事情没有看到呀!”年轻人对公爵的话充耳不闻,大声嚷道,“试想,他居然会怀疑这位天使,怀疑这位现在成了没娘的孩子的姑娘,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儿,他每天夜里到她屋里去捉奸!还偷偷跑到我这里来,在我的沙发下搜查,他犯了疑心病,病得发了疯,到处都看到有贼。他整夜不睡,时不时跳起来,一会儿看看窗户有没有关严,一会儿试试门有没有关好,一会儿又向炉子里张望,一晚上总要折腾七八次。在法庭上站在骗子手一边,可是夜里自己却三番四次地爬起来祈祷,就在这间客厅里,双膝下跪,叩头如捣蒜,每次半小时,而且还在为什么人祷告,念念有词地哭诉,因为喝醉了吗?他还为杜巴丽伯爵夫人做安魂祈祷,这是我亲耳听见的,郭略也听见了。他完全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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