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斗星正好相反的南面,南十字星刚刚露出地平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地平线处在这些银河星座的左侧,渐渐地与星座拉开距离并绕着星座呈弧形移动。天空中,繁星点点、青翠欲滴。仰望星空,竟有半小时之久,此刻那种远古的惆怅和纯净感便渗入心扉。猛然朝下一看,我的胳膊正撑在微暗灯光下的罗盘上。罗盘指向正西方的指针不时地随波浪一起摇晃,晃动的幅度大约五分。此时的天空,南十字星座的“十”字朝着南极方向,正从左面的地平线升起。人们获知“地球是圆的”这一学说真是件值得惊叹的事,而我们这一辈,却栖居在一个毫无惊奇可言、沉闷麻木的时代。尤其愚蠢的是,在我看来,值得惊奇的事便是茫茫大海之水咸而涩,在这辽阔的海域中竟有如此比重的盐度,这一现象—— 一定其来有自。
阿拉伯海浪苦涩,人世窘迫近末路。
据说军舰上有从海水中提炼淡水的设备,但人一喝这种水,都要拉肚子,给植物一浇这种水便会枯萎,故而人只得忍着腹泻喝这水,而给植物浇淡水。真是多么慈悲、动听的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能让我钦佩海军的了。
三月十七日
晴。今天是我的生日。船预计在今天下午一点抵达亚丁。写到这里,不经意朝窗外眺望,发现亚丁已在眼前。巍峨的淡褐色的岩体山脉,不见一棵树木。看上去真是穆罕默德保佑下呈现出的天空和岩石的色泽,这颜色好似梦幻中梦见的酒红色。
船抵亚丁。亚丁整个就是一块有着道道横纹、呈古铜色的巨大岩石,在峻峭的山峰之间,可以看到烧毁坍塌、破败不堪的古城墙。
离船上岸。
这儿完全就像到了一处不毛之地。城中只有一口水井,这井要深掘五百米左右才打得出水。这地方自然生长不了花草树木。水井边,一位当地人摘了一枝白花送我,说“是茉莉花”。
我嗅嗅花香,果真是茉莉花。对于阿拉伯土著民来说,这种花草的培育简直就是一种堪称绝世珍稀的技能吧。
茉莉花香幽,故乡春色恋。
博物馆是一间小屋,里面陈列着公元前两千年的出土文物化石。此地是阿拉伯与非洲的交通要道,是通往印度的最前端,因而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阿拉伯文留岩间,俯仰低回叹唏嘘。
穿越对面的岩体山脉,那边便是沙漠了。沙漠中的绿洲遥遥可见。
沙漠中有以物易物时代商队所留下的驿站。前行的路上,能看见一处白色帐篷的屋顶,以为那便是商队的住宿地,其实是一座盐山。
巨大的风车在盐山之巅旋转着,风很急。听说这里的人心胸险恶,所以上岸时间很短暂,很快就要起锚了,人在返回的途中似乎闻到了沙漠商队骆驼的气味。酷热。
沙漠驼队疾风行,皑皑盐山静静眠。
这是一块草木不生,没有水,酷暑暴烈,夹杂飞沙,热风肆意横行的地方,却竟然有这样的人种,他们一旦离开这方土地,便会无法生活。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岩山的峻峰、碧空、太阳以及城堡,这些极为壮美的景致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浑然一体,真是美轮美奂。如此美妙的景色,人类不应该再榨取这份自然资源,而是静静地任随着它生存衰亡。
山岩焦黑经战火,兵家之争毁城堡。
夕阳灿烂,船驶离亚丁港,宛如红宝石般瑰丽的群山溶化在红酒中流淌着。我突然意识到,所谓旅行,便是你所到的地方将自然和人类作一番比较,旅行的意义在于对比差异。不过,置身在如此遥远的红海当中,突然听到“东京小调”、三味线的长调,顿时感觉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窒息,是谁在放唱片让我活受罪,原本快意舒畅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欧洲旅程有一句俏皮话,那就是故作镇静地哼小调。但是,这种温水煮青蛙似的刺激耳神经的刑罚,如果你没有感到自豪而需要向他人夸耀的话,大概谁都不会这样做吧。其实想指责的“那位”,他的这种行为也只不过是他自己一种痛苦的表达而已。
三月十八日
我想,此时东京那些无聊之极的人们好像正在安然死去。
对自己的行为浑然不知,却又沉溺于强烈的自我意识中的人,与无赖的野蛮人别无二致。如果不看到一轮红日和一望无际的碧空,他们是不会低头折服的。
我要是哥伦布的一位水手,大概会把他扔进海里去吧。
三月十九日
晴。因为已快抵达自己的国家,外国人都显得兴高采烈。日本乘客在船上再不随性放任一下便没有机会了,现在该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可以看出,神经衰弱的病状从这一时刻开始慢慢冒出头来。有夫人陪同的人精力都很充沛。年轻公务员们则在抱怨被派到国外工作是受罪,想放弃不干了。据说有个人出国干得很不错,回国后,为了感激自己的妻子,非常精心地照顾她,结果遭来上司一顿训诫,“注意!工作别敷衍了事!”
一位担任董事的船客说:“我们每天都这样游手好闲,但是,因为船在前行,我们似乎也在做事。”
也有船客这样说道:“人们特意降生在地球上,连地球都没有绕过一圈,能说得过去?”也有人突然发问:“阿拉伯究竟是哪儿的国家?”对此问题谁都没有加以理会。一位做棉布生意的商人,常去世界各地游逛,他抛出一句说:“啊,世界么,就是在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之间转圈儿,这些地方处处都是敌人。”也有人说:“都说挪威不错,想去挪威看看,那里的派驻官员,就是减薪也还是生活得不错,真的是好去处。”还有人说他去过土耳其,在那里,游客自己不能花自己的钱,总之,身上的钱不能超过五英镑。
因为是欧洲的国家,很多人便想知道那地方到底怎样呢?结果跑去一比,才发现,小,日本太小了,所以有人说东洋出些问题也并不意外。长期待在国外的人常常愚弄欧洲人,理由是他们脑子的不开窍。
三月二十日
晴。红海的航程今天结束。明天的金字塔值得一看。
从欧洲返航日本的榛名丸号邮轮与我们相向而行。船长说这艘邮轮和箱根丸号邮轮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船上挂着长条旗,上面写着“祈求航程平安”的大字。两船渐渐靠近,众船客们手持旗子挥舞着。因为是久违了的日本船,大家疯狂地呼喊着。突然,我身旁有人朝对面那条船喊道,“加油!”顿时,对方狂喊着答道,“白费工夫!”不大一会儿,船就渐行渐远了。啊,又是日暮,准备晚餐的时候。用餐后便又是上床就寝,刚才见到的榛名丸号邮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日碧空下,唯有红海名。
三月二十一日晴。每天,老记不住日期。跟人打听今天是几号,大多回复的是“唉”的一声。日期这东西,眼睛既看不见,加上人在海上,更何况是在航行着的船上,真不知道该依据什么来记日期的好。
船正驶近苏伊士。右舷已看得见西奈山,左舷可望见埃及。穿越这片海域之际,脑子里充满了《圣经》的意境。赤裸的、乳褐色的群山绵延不断,与拂晓中的两岸相连接。
摩西朝圣,晨星不落。
苏伊士的通关税为一艘船单程五万元。船客付的所有船票钱,大致都花费在这税金上了。这里也是一个问题堆积如山的地方。
本想记点琐事,因为头痛,只好作罢。身体状况的好坏,一拿笔就清楚了。
三月二十一日
下午三点,船抵苏伊士。在这里下船,去开罗参观金字塔。一行十四五个人。汽车在沙漠中疾驶了一百英里,道路要比东京至横滨的道路完整。车保持在五六十英里的时速上,这样的急速,路上有一颗石子,便会导致车子颠覆。淡褐色的沙漠中,没有树木,显得十分荒凉。如此莽莽苍苍的景象,已很难称作风景。红红的落日悬挂在行进的正前方,有一首沙漠夕阳的歌,可沙漠里除了夕阳西下,还能怎么样呢。我们的汽车好像是掷出的标枪似的飞速地朝着太阳奋勇挺进,沙漠给厌倦了大海的眼睛带来了一种兴奋,可是,这眼里全是茫茫无际的沙漠。开始时我很惊叹,但渐渐地,便什么兴奋感都没了。
我觉察到,疲劳恰逢其时地在悄悄拯救我。
沙漠静静地吞噬,浑圆的暮色夕阳。
夜幕降临,沙漠尽头,突然呈现出了一座意想不到的大都市,那是开罗。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在这满目沙砾的大漠之中,需要建立和维持着如此现代化的大都市呢?真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听说过尼罗河三角洲的土地肥沃、物产富饶,但是,即便是如此丰饶之地,还是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是货物的集散地也好,还是一个国家的首府也好,或者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类聚居地也好,以此作为都市建立的依据,这些都尚存质疑。想来,一定是远道而来、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数以万计的旅游者们会聚此地而造就了这座都市吧。
物价昂贵,结账时擅长蒙骗客人,这些也是超出想象的。红茶一杯要八角五分。五个小小的蜜橘要价一元五角。火柴是一盒六分。从苏伊士乘汽车疾驶一百英里,住一晚,到第二天,返回在塞得港等候的船上,每人的旅费超过一百元。不过,尽管这次短途游费昂贵,但去的是开罗,就没什么好后悔的。开罗之所以会成为这里的大都市,恐怕原因就在这里吧。在埃及,买东西时支付的是埃及镑,埃及人会不高兴,不肯出售。酒店女服务员悄悄打听我们团体每人的旅费,听说是六镑五先令,便吃惊地说,六镑的话,按惯例是从开罗到巴黎的往返的费用。在这儿,万事皆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