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提督街,他忽然看见,市棋园大门洞开,还有人进进出出,不由眼前一亮。提督街是锦都主要商业区,清末,提督衙门设在街上。棋园原是官宦人家的公馆,一进三重院落,改建后,设了一个约四百平方米的比赛大厅。小学时候,他在这里上业余棋校,也在这里参加比赛。“文革”开始后,棋园关闭了。啥时恢复的呢?他兴致勃勃地跨进去。
大厅座无虚席。不少棋桌旁,还站有观棋者。嘈杂的人声中,他找了一张棋桌,站在一边认真地看起来。片刻,他看出双方棋艺平平,失望地摇摇头,换张棋桌,继续观战。半小时左右,他连看几张棋桌,都无法提起兴趣。“这种水平,我至少让五子。”他不屑地准备离去。
“朋友,喜欢下围棋?”有人轻轻拍他肩膀。他回头,一个三十来岁、长相如弥勒佛的男人,乐呵呵地对他笑着。
“喜欢。”
“我也是。”几句话后,他知道这人叫贾俊,飞机公司工人,喜欢下棋。他告诉贾俊,自己曾是区少年围棋亚军,从云南回来养病。
“是啊,‘文革’几年,棋园关了,喜欢下棋的人少了,下得好的更少了。”贾俊附和着感慨,话锋一转,“不过,也有几个水平高的,想不想结识?”
他毫不思索地同意了。
贾俊将他带到大厅角落,只有冰橘、火腿、玫瑰、豆沙几个品种。他想,一个戴玳瑁色圆框眼镜的中年人,正独自对着棋盘打谱。
“介绍一下,黄国栋,齐红兵。都是棋友。”
黄国栋心不在焉地同他握手,两眼遗憾地望着棋盘:“这是‘石室仙机’上的谱子,正在苦思冥想,你们就来了。”
齐红兵微微一笑,这个谱本,明人许谷所辑,七八年前,他悉心钻研过,有的谱局,甚至还能背出。
贾俊热情地怂恿他们切磋,又自作主张说,三局定输赢,谁输了,付围棋棋具租金和茶水费。
齐红兵谦逊地执黑先行,黄国栋随意应了一子。
许久未曾下棋,齐红兵却感到思路异常清晰,仿佛与围棋从未生疏。他全神贯注,一面轻松化解白棋的凌厉攻势,一面巧布陷阱,将对方一步步包围。
“认输。”才至中盘,黄国栋抓起一把棋子,懒懒地丢到棋盘上,“打不起精神。”
齐红兵不解地看着他。
“输赢就几角茶钱,没意思。”黄国栋开始收拾棋子。
“老黄的意思,刺激大一点,才能倾尽全力。”贾俊友好的一拍齐红兵,“敢不敢?”
齐红兵明白他们的意思,沉吟着。黄国栋虽中盘认输,但从棋路中,他判断自己略胜一筹。他摸摸裤包里的钱,加上母亲给的五元,共有二十多元。回去时,随便买点行了。“好。”他爽快地应道。
贾俊居中讲好,共下两局,每局五元,由他当裁判,叫每人交十元给他。
不到两个小时,棋局结束了。黄国栋虽然绞尽脑汁,在“打劫”上反复纠缠,根本不是齐红兵对手。第一局,齐红兵赢二十二子;第二局,赢十七子半。黄国栋不服气地嘀咕,约齐红兵明天下午再来。齐红兵一口答应。
回家路上,齐红兵兴致很高,不仅根据母亲交代,挑选了两种月饼,还买了十个卤兔头、几个卤鹅翅。晚饭时,他破例陪父亲喝了两杯枸杞泡酒。谈到妹妹刚见面的男友,他打趣道:“这么夸他?看来,我下次回来,该喝喜酒了。”
母亲同父亲诧异地交换着眼色。回来一个多月,没见过他如此高兴。母亲试探着问:“今天上街,是不是遇到同学了?”
“在棋园下棋。”齐红兵讲了下棋经过,隐瞒了还有赌注。
“不知咋的,一拿起棋子,身边又是那种气氛,不由自主,就有一种投入的热情,好像是在……”他刹住话头。他本想说,好像是在缅甸,冲锋号吹响,正在冲锋。他怕父母联想太多,没说下去。
“反正闲着,下下棋也好,你从小就喜欢。”父亲温和地说。
第二天和第三天下午,齐红兵都去棋园下棋,赌注也由每局五元,涨到每局十元,再到二十元。两天下来,他输了一局,赢了五局,共赢了七十元。分别时,黄国栋说明天最后一战,如果再输,就甘拜下风。第二天是中秋节,齐红兵不想出门,禁不住贾俊激将,答应了。黄国栋说赌注再大点,每局一百元。齐红兵胜筹在握,也同意了。
齐红兵所有的积蓄加上,只有一百八十三元。虽然稳操胜券,为妥当起见,他谎称遇到一个相当好的支边同学,回去没钱,向他借两百元,回云南就还。母亲毫无疑心,拿了两百元给他。
第二天,他略略午睡,揣着钱准备出门。母亲叮咛他早点回来,说妹妹男友要来吃晚饭。“放心,五点多保准回来。”他满不在乎地笑笑。
棋局两点开始。同往天一样,下棋前,他们各自将赌注交给贾俊,最后由贾俊交给胜方。按照比赛规则,先后手由两人抓子猜单双。黄国栋执黑先走。没走几步,齐红兵惊诧地发现,黄国栋棋路完全变了。前几次,黄国栋棋风趋于沉稳,虽想严防死守,却被他攻得疲于奔命。这次,他进攻、防守面面俱到,没到中盘,齐红兵已处于劣势。
“实不相瞒,我每晚都在总结。输了不算输,输了不去反思,才是真正的输。”第一局下来,黑棋贴目后,齐红兵输十一子。黄国栋得意地抽着烟说。
齐红兵内心责怪自己大意,嘴里却不服气:“棋局三百六十一道,仿周天度数,藏无穷变化,不到最后,难断胜负。”
第二局下来,“收官”时,虽经“打劫”略有斩获,齐红兵还是输了七子。
“简直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我受益不浅。真是观君一局棋,他两三天没上街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点心店的月饼大都一样,胜读十年书啊!”贾俊感叹着。
齐红兵上厕所出来,扭开自来水龙头,用水浇着汗涔涔的额头。他明白,自己不是黄国栋对手。但就此罢棋认输,面子过不去。说好三局,才两局就不下了,让人笑话。他怀着侥幸,希望赢回最后一局。
开局十分钟后,齐红兵不得不承认,黄国栋棋技远胜于他。他越走越慢,每下一子,都要想好一阵。黄国栋却异常轻松。齐红兵苦苦思索时,他干脆步到旁桌看棋。贾俊不时催促,嘀咕着要按规矩“读秒”。
棋至尾盘,大局已定。齐红兵的一条“长龙”,被黄国栋拦腰斩成两截,眼看活不成了,他还在死死挣扎。棋园下班钟声响了。“怎么样,天都白了大半边吧?”黄国栋揶揄道。他执白子,已遥遥取胜。
齐红兵无奈,点头认输。贾俊将齐红兵的三百元赌注交给黄国栋,关心地责怪他状态不佳,鼓励他明天再来。
齐红兵摇摇头,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去。棋园门口,一个扫地老头拖着杈头扫帚,从他身边经过,自言自语道:“人家是贵州棋校的老师,有段位。同他下棋,不输才怪。”
齐红兵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前几次他赢,是对方设局,为的是今天的胜负。他不由大感羞恼,想找贾俊和黄国栋理论一番,但转念一想,说什么,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他垂头丧气地离去。
家里正急着等他吃饭。妹妹的男友来了,姓乔,二十六岁,汽车厂修理工。他满脸笑容,谈话得体。父母和妹妹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不停地给他斟酒夹菜,没察觉齐红兵的情绪。
齐红兵自顾自地抿着酒。为掩饰内心懊丧,偶尔也应付几句。渐渐,他闷闷的一言不发。母亲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不,想起前两个中秋节!……”他郁郁地说。
他的心绪越飞越远。他想起逃过国境那个夜晚。那天,月亮很圆,温柔的银辉,含情脉脉地洒在橡胶林中,远远望去,恍如薄薄的银纱在飘动……他想起参加缅共人民军后的中秋节。依照中国民俗,部队给每人发了两个月饼、一包香烟。他们七八个人,坐在驻地山坡上,一面喝着浓浓的普洱茶,一面抽烟、吃月饼。月饼是云南生产的,馅里混有香香的火腿粒。小罗是昆明人,比他小两岁。咬着月饼,小罗突然啜泣起来,稚气的娃娃脸上满是蒙蒙泪花。“我想家了!……”小罗泣不成声。他的心蓦地酸了,喉咙一阵苦涩,也想哭。“记住,我们是军人,是缅共人民军战士,绝不能有任何小资产阶级情调!”班长屠明清严肃地说,脸上焕发着神圣的光彩。屠明清是北京人,父亲“文革”前就是大校。他满口流利的北京话,尾音较重,仿佛充满磁力。两个月后的一次战斗中,他牺牲了。他们草草地将他埋葬,让他坟头向着东北方向。那晚,也是这样的月亮,但月夜更加神秘而深邃,除了凄然的虫鸣,死一般的寂静……
小乔柔情脉脉地说,要在厂里给洪玉找个临时工。他谈起家里的一套二住房,父母为婚事做的各种准备……洪玉羞涩地笑着,脸上飞起幸福的酡红。
俗气!齐红兵轻蔑地在心里冷笑。转瞬,他又涌上一阵悲哀:自己又算什么?去棋院下棋赌博,被人家轻易地耍弄;成天待在家里混日子,与醉生梦死有何两样,等于是慢性自杀!……他借口头晕,躺到堂屋一角自己小床上,随手拿起“格瓦拉日记”翻起来。
格瓦拉的几句话,倏地扑进他眼里:我想,革命是不朽的!……我不是英雄,但是我与英雄并肩战斗!……他的酒意像少了许多。“战斗!战斗!……”他狂热地在心里念着。刹那,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之所以郁郁寡欢,是因为锦都的一切,都同他格格不入。他真正需要的,是缅共人民军。那里,有他的理想,有他值得用鲜血甚至生命追求的东西!
趁父母等人不注意,他悄悄地将几件衣服塞进军挎包,揣着剩下的八十三元钱,说要去找一个支边同学,晚一点回家。
临走前,他匆匆写张纸条,放在枕旁:我回云南了,不要找我。
从此,齐红兵便似人间蒸发,音信杳无。一个星期后,父亲给农场又发电报又挂长话,农场说他根本没回来。
十多年后,齐红兵家人辗转听说,一九七五年,在缅甸政府军的一次清剿中,缅共人民军大败,齐红兵牺牲了。后来,他们又听说,齐红兵没死。他隐姓埋名,在缅甸一个小寺庙出家。有人认出他。他不承认,说对方认错人了。
以后,每年中秋节,齐红兵母亲,总在桌上多放一副碗筷,吃饭时,都要默默地流泪